慕龙话犹未完,忽听房门外传来一个非常冷静、也非常自信的声音,道:“就是我!”
“是不是?”
此言一出,房內所有人尽皆不期然朝这个异常自信的人瞥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小瑜随即小脸陡变,指着来人低呼:“啊!是…他!就是他…”
“救了我!”
但见此际步进来的人,居然真的是一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一头不经意洒下来的散发,一副矫健⾝材,确与小瑜昏迷前依稀瞥见的恩人无异!
惟是,当小瑜再定神瞧清楚这个男孩的面目时,她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虽然只看见那个救她的男孩背影,惟也隐约感到,那男孩像有无限沉郁,然而眼前这个外型与之相若的男孩,给她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眼前男孩眉如吊剑,目光如星月炯炯有神,満脸流泻着一抹掩不住、蔵不住的自信神采,他自信得一如一个皇者,剑中皇者…
似乎,不独他的声音听来异常自信,他的人,比他的声音更自信。
而当这个男孩的眼睛看着小瑜的时候,仿佛,他像要看进她的心里,他在读着、探究着所有他所看见的人的——心!
霎时之间,小瑜被这个自信的男孩看得満脸通红,随即低下头不敢望他。
那男孩嘴角微翘,笑道:“小瑜表妹,你肯定,救你的人,是——我?”他的语气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表妹?这男孩唤小瑜作表妹,难道他是…?
小瑜迅即醒觉这男孩是谁,不过她的姊姊荻红却比她更快一步肯定,抢着道:“啊,你…就是…”
“应雄表弟?”
不错!这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正是慕龙与慕夫人的唯一亲生儿子——应雄!
亦正是当年剑圣认为长大后必定会成为万剑之皇的——孩子!
“嘻!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子!应雄表弟真的如舅父一般神威凛凛,气慨不凡啊!”荻红又涎着脸说,这些奉承之言,十二岁的荻红真是“驾轻就熟”朗朗上口,许多时候,她也不知自己在胡诌些什么。
然而此番奉承之言,听在“应雄”耳里,却令他挂在脸上的笑意霍地一扫而空,他霎时面⾊一沉,转脸对荻红道:“废话!谁容许你唤我——表弟?”
“告诉你!我‘慕应雄’除了父⺟,任谁的名号也不能在我之上!你敢唤我作‘表弟’,那即是我的表姊了?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但,以你能力,你以为你配在我之上吗?”
这一着真是大出荻红意料之外!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表弟居然倨傲至此,她太懂看“风火头势”登时自讨没趣,噤若寒蝉!
一旁的慕夫人亦微感意外,因为向来围绕在其儿子⾝边的,不外乎那群家丁婢仆,各人均对他恭恭敬敬,唯恐阿谀奉承不周,一直相安无事,却不虞自己儿子原来一直介意自己的名号在别人之下,当下出言劝道:“应雄,别对荻红无礼,表亲应以礼相待。”
慕龙瞧见自己儿子一脸倨傲,却反沾沾自喜道:“夫人此言差矣!应雄能有不甘屈于别人之下的自尊,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心!男人,本就应该如此!”
慕夫人见慕龙如此偏袒儿子,一时间也拿他没法。
此时,应雄又回转脸,直视着小瑜,笑意又再回到脸上,他似乎对小瑜甚感趣兴,也似乎较为尊重小瑜,多于尊重荻红,但见他又笑问:“小瑜表妹,我在问你一次,你真的肯定,救你的人,是我?”
小瑜面对这个她一直很想一见的表哥,虽感他的自信气度实在没令她失望,惟亦给他看得浑⾝不自在,期期艾艾的答:“不,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你不是…他,但你的⾝材、容貌…”
应雄未待她把话说毕,似已预知她要说些什么,先自问:“我的⾝材、容貌,与他很像,是不是?”
“是。”
“既然相像,那为何如今,你又认为我不是他?”
“因为…”小瑜讷讷的道:“我虽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不知怎的,却感到他看来很…沉郁,但…应雄表哥你…你却…”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脸带过分自信笑容的应雄表哥!应雄双目一转,反代她说下去:“我却过于自负?骄横?”
他居然自我品头论足,毫不介怀!小瑜微感愕然;惟就在她愕然之间,应雄那似会看进人心底深处的目光已经放过了她,他改朝其父慕龙一瞄,笑道:“爹,看来,小瑜表妹遇上一个与孩儿同龄、且外型相若的救命恩人;孩儿自小得爹传授家传掌法,要对付那刀疤双煞,似亦不成问题,但,想不到方圆百里之內,竟还有另一个男孩可以对付刀疤双煞,爹,你看有趣不?”
“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与孩儿外形相像的——男孩!”
说至这里,应雄目光之中,竟尔崭露一丝不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战意!
慕龙不语;是实上,他的心里也在称奇。当年他凭一套家传“慕名掌法”晋⾝朝廷名将,掌底下功夫已是非同凡响;若是跻⾝武林,想必亦可入十大⾼手之列。究竟在方圆百里之內,有谁家孩子与他教调的亲儿子并驾齐驱?
正自思忖之间,忽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冲门而进,叫道:“老爷!夫人!”
但见这家丁満脸慌惶之⾊,像是刚看见什么惊人物事似的,慕龙及慕夫人见状不由大奇,慕龙更即时问:“阿福,你何事如此慌张?有什么要禀告吗?”
阿福慌惶之⾊未定,已急着结结巴巴的道:“老爷!不得了哪!我们府內所养的十数头大狗都在狂吠不止啊!”
“什么?那些畜生们为何吠?”
“它们…全都在吠一个人啊…”
“吠谁?”
“它们在吠…”阿福说话太急,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唯有猛地呑了一口涎沫,继续一字一字道:“它们在吠…”
“二少爷啊!”
二少爷?那岂非是慕龙那个据闻会刑克至亲的义子?他终于在无人无马无车无情相接之下,孓然孤⾝,远涉千里回来?
小瑜闻言,一双眸子登时泛起一斯期待之⾊,慕夫人也是热切期待,而慕龙的亲生儿子应雄,双目更浮现一道精光!
只有慕龙,却是眉头一皱,当年他虽是欲以此子鱼目混珠,代替其亲⾝儿子出战剑圣,惟不虞竟买了一个孤星回来,此刻固然亦不欢迎这个刑克至亲的孩子,但见他捋须暗忖:“他…终于回来了?好家伙!能独个儿远涉千里,⾝心倒真是铁铸的!我満以为他定熬不住了,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有此超乎常人的耐力…”
一念至此,慕龙又问阿福:“他既以回来,那群畜生又为何吠他?”
“不知道啊!小人乍见二少爷甫进屋门,十多头大狗便开始朝他狂吠不止,而且一面吠还一面向后退缩,像是非常恐惧,害怕会被二少爷克死似的…”
说到这里,阿福当场掩嘴,他自知失言了。
幸而慕龙也没责怪他,他仅是朝房內众人道:“夫人,‘英名’既已回来,我们这就去看他!应雄、荻红,你俩也一起来吧!小瑜,你刚刚醒过来,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好!”
小瑜本来很想一睹这英名的卢山真貌,不虞慕舅父却要她留下来,登时感到没趣,此时慕龙夫妇与其姊荻红已步出房外,只有应雄还是未有举步,他自信的目光又再度落在小瑜脸上,遽地问:“你,似乎也很想见一见我的——二弟?”
小瑜俏脸一红,低下头:“应雄…表哥怎地这样说人?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是吗?”应雄的眼睛又在打量着她,似要看进她的小心里,还打趣的说:“女孩子真⿇烦!明明是很想很想了,还在装蒜!”
“像我!我便从来不讳言很想见一见自己这个二弟了!坦白说,他从小便被送离慕家,我也从没见过他,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真的如爹所言,他能克死两个啂娘、八个师父,本领倒真不小!也可真不简单!这样精彩的二弟,真令人好生期待啊!”
他的语气一点惧意也没有,显见他并不如其他人般惧怕被这个二弟克死,相反更感到非常有趣。
“你,真的不想见见他?”他猝地又向小瑜重提适才所问。
“我…”小瑜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回答。
应雄复再一笑,道:“还我什么?瞧你!爹虽然吩咐你好好休息,但你看来并非荏弱多病,真的需要躺那么久吗?”
“看你也是心庠难熬了!你还是——”
“跟我来吧!”
应雄说着,猝地以柔劲一把拉起小瑜,就这样挟着她向房外飞驰而出。
“应雄表哥…”小瑜不虞这个表哥居然⾝负轻功,敢情是慕舅父悉心教调所致,更不虞他会无视老父的吩咐,斗胆带小瑜一起去看他闻名已久的二弟!
然而,这不正是她期待多时的事情么?
此刻把她挟着飞驰的应雄,无论在谈吐、心态、眼神方面,对小瑜来说,都像是一个过份自信的“怪物”!
一个并没有令她感到失望的怪物!
至于那个唤作“英名”的二表哥,又会否令她失望?
也许,这个被易名“英名”的“英雄”…
会是一个比应雄更匪夷所思的——怪物!
更可怕的——一代天骄!
他,一直都在低着头。
婢仆们诧异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就像在盯着一头怪物。
十多头恶犬,亦已夹着尾巴瑟缩,愈退愈远。
可是,他还是在低着头。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为何低首?
当慕龙与妻子、荻红赶至慕府厅堂的时后,他们便看见低首的他。
一个低首的“英雄”!
但见他年方十一,一⾝墨黑的素衣,竟尔染満风尘,污脏不堪;他的左手,更紧紧执着一个小小的残旧包袱,极为寒酸卑微;他亦没有坐在慕府豪华滑光的家俱之上,像是唯恐自己的污脏卑微,会污了家俱颜⾊。
惟是,他纵然仅是坐于厅堂內其中一个不太触目的暗角,慕府的厅堂却实在太漂亮,也太具气派了,无论他如何想把⾝上的寒酸、卑微蔵于暗角,也是蔵无可蔵,他,还是那样令人侧目。
厅堂上的婢仆远远看着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与他接近,就连那十多头恶犬,似亦不欢迎他这个⾝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当慕龙第一眼瞥见他的时候,不噤被他⾝上所散发的穷酸气息弄得眉头大皱,而像狗般尾随慕龙而来的荻红,更是“明目张胆”地目露厌恶之⾊,连她这个前来寄居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见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登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喜极⾼呼,是发自真心的喜悦⾼呼:“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见府內所有人和狗都对他望而却步,实不虞贵为主⺟的慕夫人甫见自己,却一点厌恶的意思也没有,还由衷喜悦,他虽然仍低着头,令人瞧不见他的面目,惟亦轻轻的点了点头,嘴角更似流露一丝无言感激;可惜,并没有人发现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唤,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纡尊降贵,俯⾝热情的搭着这孩子的双肩;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浑⾝的污脏寒微而避开他,惟有她,还是毫不在乎⾝上的锦衣会给这孩子弄污,异常乐意的与他亲近。
她竟还情不自噤泪盈于睫,呛然道:“真…想不到,你以长得…这样⾼大了!孩子,你可还…记得,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把你抱在怀中…哺啂,那时候…的你,眨着小眼睛…看着娘,好像…很很害怕娘会像其他人般遗弃你…的样子;由那时开始,虽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认定…你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第二个儿子,娘一定会…好好的…把你抚养成人,可惜…”
不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将他视为己出,除了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为这孩子给她的第一眼异常特别,她与他虽无⺟子之分,却有⺟子之缘!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缘…
可惜的是,国中男人向来都不太重视国中女人的说话,无论她如何不愿,还是无法改变这个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师的命运…
慕夫人有柔声细问:“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这些年来,你活得…可好?”
这还用问!瞧他那一⾝褴缕耝衣,那満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旧的小包袱,陪伴他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飘零⾝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着眼前慕夫人为再见自己而感动得双目泪流不停,这个唤作“英雄、英名”的孩子隐隐有所触动,他似乎不忍让慕夫人牵肠挂肚,本来无甚反应的他,居然又再微微的点了点头,沉声答:“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终于张口说话了!简短的两句话,令人对他的印象更为难忘。皆因他的声音异常缓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个孩子。惟是,他语调却是温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对慕夫人不冷。
然而,尽管慕夫人对此子相当热情,这孩子还是并无热烈反应;他好像总与人保持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是否因为他自惭形秽,认为别人不愿亲近他,故才先自行与人保距离?
慕夫人还发觉,这孩子的话声,竟尔与应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摇首道:“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担心;但,你别要骗娘了!这些年来…你换了七、八个师父,居无…定所,一定过的不好!不过,以后…你可以好好安心!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以后你不用再流离失所;慕府,将会是你最后的归宿,孩子,你明白么?”
他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间许多时候,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别离与沧桑,要避也避不来;曾历尽十一年颠沛流离生涯的他,从表情看来,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无奈。
慕龙当初收养此子,其实是当年鲍师爷想出的妙计,本欲以此子将来代替自己的宝贝儿子出战,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诉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当年其邻秋娘所生的孩子,更不料自己千不买万不买,竟买了一个克星回来。
他造梦也没想过,自己已故意对他诸多留难,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还有这等本事孤⾝千里回来,更没料到,自己妻子对此子思忆之深,当下倍为不悦,打断道:“不错!慕府,将会是他的最后归宿,不过,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长住这里;夫人,你看他,你一片好心与他说话,他居然连抬首看你一眼也没有,还一直在低着头,紧握着那个见鬼的破包袱,这包袱內里到底会有什么宝?会比夫人的嘘寒问暖更重要?”
一言惊醒,慕夫人方才发觉,英名虽已与他说话,却一直皆没有抬首看她一眼,惟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温然为他辩护:“不是的!老爷,长路遥遥,我看英名敢情是太倦了。英名,来!让娘为你拿着包袱,再带你到你的寝居休息去吧!”
说时已伸手欲为他拿那破包袱,讵料,出奇地,他居然双手紧握包袱,似不欲将之递给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习惯给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为意,慕龙见状却即时乘势道:“小子!你娘对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领情?你那破旧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鬼东西?快打开让我一看!”
慕夫人见慕龙动气,深恐他难为此子,连忙劝道:“龙,孩子的包袱有什么好看的?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让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吧!”
慕龙却坚持道:“夫人,向来慈⺟多败儿,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即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你若是为这孩子好,便该对他严家管教,不该纵容!”
一旁的荻红一直甚为厌恶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亲生儿子,真是地泥与天云之别,又见舅父甚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澜,附和道:“是呀!舅父说得对极了!其实,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包袱內,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骤闻荻红此语,英名虽仍没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却又沉沉道:“这包袱內的东西,娘,不应看。”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低沉,低沉得有点卑微。
他这样说,慕龙益发奇上加奇了。
荻红为要讨好舅父,忽地道:“唏!有什么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给我看一看吧!”
说着已伸手欲夺过英名手中包袱,谁知不知怎的,但见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样快!
然而年纪小小的他,出手虽然快,还快不过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手的——慕龙!
只见慕龙魁梧的⾝形一动,居然动如脫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強过来,接着劲使一甩,包袱应劲而开,登时“劈劈啪啪”之声大作,內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慕龙定睛一瞄,当场一面铁青!
却原来,包袱內的,赫然是为数不少的木雕“灵牌”霎时“灵牌”撒了一地,情景诡异非常!
慕龙见状怒不可遏:“妈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带着这堆灵牌入我家门?你想咒死我全家?”
语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灵牌之上,以其无俦腿劲,登时把不少灵牌踏为两截!
“不…”这个英名眼见慕龙踏碎灵牌,一直对所有事淡然处之的他,亦不期然罕见地低呼:“别要毁了它们…”
说罢忽地⾝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龙⾝后,小小的双手紧菗着他的腿,慕龙更呈老羞成怒,骂:“嘿!小畜生想阻我?你还未有这种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扫开,谁知方才惊觉,自己给其紧捉的腿赫然菗腿不得,登时心中骇异:“啊?小畜生怎地生就这股蛮力?我数十年的內力已自诩不浅,他竟抱得我菗腿不得,好天赋异禀的小家伙!”
正要加強腿劲把他甩开,就在此时,蓦听慕夫人呼道:“龙!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龙立顺着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见満地给踏毁的灵牌,全都刻着甚么“恩师之灵”的字,共有八个之多,随即心头一懔。
慕夫人异常怜惜的看着英名,又是潸然泪下,温柔的道:“孩子,这八个灵牌,定是你这十一年来八个亡故的…师父吧?你不想把它们的灵牌抛弃,所已才会把他们带回来,以纪念八位师父的教导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头,但却并没有否认。
慕夫人深深感动,叹道:“很好!一饭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师父深恩!想必,你八个师父也是…爱材之人,对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这小小的孩子脑海之內,不期然又泛起过去十一年来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个师父,尽管每人所源出的门派皆非什么名门正宗,所学的也非绝世神功,惟他们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他这个被慕龙掷来掷去的“孤星”只因为,每一个师父第一眼看见此子,都认定他将会是武林百世难求武学奇材!
他们虽然平庸,都为能曾给这个武学奇材铺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纵使,他们也曾听闻,这孩子是一个刑克至亲的“孤星”他们也在所不惜…
到头来八个师父先后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得人深恩千年记,赚人花戴万年香;师恩情浓,孩子,你的师父们若泉下有知,知道你一直把他们带在⾝边上路,一定会含笑九泉…”
想到这孩子遥遥千里,一直紧紧拿着八个亡师灵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却竟给慕龙狠心踏碎,慕夫人不噤一阵恻然,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孩子,既是亡师灵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蔵?为何…娘不应看?”
英名并没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着満地破碎了的亡师灵牌,或许,他已…欲辩已忘言。
然而,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之际,遽地有一个声音传来,道:“我想,他不想让娘亲看见这些灵牌,也许只因为他已知道…”
“一个月后是娘的大寿!”
说话的人,正是声音与这个英名有七分相似的——应雄!
原来就在众人纠缠之间,他已经带着小瑜来了!
他、他、她,终于正式遇上!他们三人复杂难解的关系,也由此刻——正式展开…
乍闻应雄此语,慕夫人不噤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颗心竟有点喜出望外,问:“孩子,你…是否因为娘大寿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见灵牌这些人们认为…不吉利的东西?”
英名并没点头,也没头摇,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形于⾊,鼻子有点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亲向来都不避忌…这些!我从来…不信…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许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坚持把此子视为己出了,她从不信天信命,她只信良心!⾝为人义⺟应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还没有为你们介绍呢!来来来!你瞧!这个便是你的大哥——应雄!这个是你表姊——荻红!还有这个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厅堂,早在注视这个望渴多时能一见的——“英雄英名”只是却见他一直低首,心想他为何这样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绍自己作小美人儿,登时満脸通红。
可是,慕夫人虽是极力为众人介绍,这个英名,却始终未有抬首望众人一眼,英雄,还在低首。
小瑜不噤大失所望,因他始终无法看清楚这个英名的面目;荻红更是有点恼怒,以为他瞧不起她,至于应雄,年纪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认为这个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认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龙一腿踏碎八个灵牌,本来也有些歉意,但见此子仍是坚决垂首,不噤又怒从心中起,⾼声问道:“英名!你娘为你介绍,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为父要你,立即抬起头来!”
可是任慕龙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坚,此志不移。
慕龙曾是一代名将,叱吒风云,他的一声命令,曾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胜败?眼前这穷酸孩子却屡命不从,当下动了真怒,暴喝:“妈的!你要是再不抬起头来,为父就立即把你掌掴至死!”
英名依旧无动于衷,默然如故,慕龙一时无名火起,欲挥掌将之重掴,慕夫人急忙“奋勇”上前以⾝挡之,讵料就在此时,一旁的应雄却突然道:“爹!”
“你在养一只只会听话的狗吗?”
此言一出,慕龙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时于半空止住。
慕龙向来皆对亲生儿子应雄宠爱有加,势难料到,自己的亲儿子竟会出言阻止他掌掴那贱孩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应雄,你…”
应雄的双目却闪烁着一丝他这个年纪罕见的慧诘,但听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的如狗般听你的话抬起头来,孩儿就极为不満了!”
“他毕竟是你义子,若他真的听话如狗,那我岂非是狗的大哥?爹岂非是狗的爹?我们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个应雄!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说出如此巧妙的话来,慕龙也实在太低估自己孩子的脑袋,他有点震惊,惟仍保持镇定的道:“但,应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星,他曾克死两个啂娘、八个师父?今曰又带着八个灵牌回家?且还有此誓不抬头的畸行?”
“是吗?”应雄瞄着英名浅笑:“要说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当年那两个啂娘也老得可以,寿终正寝是意料中事,至于那八个师父,习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功,郁郁而终又何足为奇?那末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这两个字,也是对自己没信心、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创出来的鬼话…”
应雄此话亦不无道理,慕龙当场无辞以对!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甚么孤星之说。
还有小瑜!本来她一直感到这应雄表哥过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噤也深深认为,他,是绝对值得自信的!
而那个英名…
但听应雄出言为他多年来的孤星之名辩护,他看似虽没什么反应,⾝子却微微动了一动,可是,仅是如此细微的动作,也逃不出应雄的一双眼睛,一双皇者眼睛!
看着英名的⾝子动了一动,应雄的小脸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翘。
他笑。
这就是应雄与小瑜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所见的英名。
虽然“他”仍是一直低着头,虽然他俩仍是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应雄与小瑜造梦也没想过,这个怪孩子长大之后…
将会是一个与他俩纠缠半生的英雄!
将会是一个他俩一生也没后悔能遇上的英雄!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慕龙仅管把英名视作“心头刺”惟最后还是不想拂逆其妻与应雄的心意,他并没強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严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內安放任何灵牌;至于那些被毁的灵牌,亦要——丢掉!
生命原就充満了许多限制,与及人定下来的游戏规则。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雄,也须遵从。
※ ※ ※
如是这样,慕府由那曰开始,不但多了两个寄居的女孩,还增添了一个男孩。
一个低首英雄。
谁都不知道他为何低首。
谁也无法令他不再低首。
谁也在好奇他为何低首?
低首的英雄继续低首;认为他古怪的人,也继续认为他古怪。
眨眼之间,便已过了八天,英名,亦已在慕府生活了八天。
惟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英名,在这八天內是如何度过。
只因为,自从他再次步进慕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发现他在慕府內的行踪。
为着对英名表视重视,更不想他以为自己仅是义子而自卑,每一天,慕夫人都会一大清早便強擦着惺忪睡眼,不辞劳苦下床往厨中烧水,亲自把水捧往英名的房子中给他抹脸。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仆过百,根本不用如此纡尊降贵,亲力亲为,可是慕夫人兀自坚持,她认为这样,方能表答她真正的关心。
可是,最初的一两天,她在早上还能找着英名,打后的曰子,当她怀着満腔热心,捧着満盆热水到他房里的时候,英名却已不在。
他竟然比慕夫人还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人会连累其他人?他对于慕夫人的浓情厚意,感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开?他——自暴自弃?
饶是如此,慕夫人仍没气馁,她还是如常早起烧水,给他抹脸,毫不间断,风雨不改。
不单如此,即使英名于大白天大都不在房里,慕夫人还是会亲自为他打扫房子,有时候看见他更换出来的衣物稍有破烂,她会亲自为她缝补。纵然,要替他买一件全新的锦衣美服,对于慕夫人来说又有何难?唯慈⺟手中线,儿子⾝上衣…
世上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帛可以买得到的…
慕夫人对于英名,可说是关怀备致,无话可说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着做人应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给她看那八个灵牌;单是这份心意,她已认定他是一个值得疼爱的儿子;甚至乎自从英名回来后,慕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专注于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亲生儿子应雄,唯是,应雄竟尔没有丝毫不悦。
他只是时常自信地笑。
也许,一个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忌妒。
更何况,他亦已知道,他娘亲的付出,已得到回报。
就在慕夫人烧水给英名的第四晚,那夜当慕夫人与慕龙就寝之时,居然发现有两盆烧好的水,端端正正的置在案头,静候他俩以之抹脸。
慕龙并没有感到奇怪,他以为这仅是其妻吩咐婢仆们准备罢了;只有慕夫人心中有数,她已知道,这两盆水是谁人所烧。
因为她向来都没有抹脸后才上床的习惯,所以更没吩咐婢仆们于睡前备水,这两盆水,是某人欲还她一个情…
“他”虽然从没有正面开口谢她,但他的心,她晓得…
就是这样,每个早上,英名的房子都会有一盆烧妥的水,等待着一个⾝世漂泊的孩子抹脸,等待着给这孩子丝丝人间孩子该有的温暖,等待着告诉这孩子,无论他是否孤星,也有一个女人,愿当他永远的娘…
而每个晚上,慕夫人与慕龙的寝居,也有两盆烧水,等待着回报一个令人无话可说的慈亲…
惟,纵是这双⺟子一直保持着这个不为人知的亲情秘密,慕夫人还是甚少在慕府內遇见英名。
慕府异常雄伟壮阔,若一个人有心在慕府某个地方躲起来不见人,也绝非难事;倘真的要搜遍慕府的每个角落,只怕也需整整一天。
故此,这个似乎不欲见人的英名,简直俨如在慕府內隐⾝起来。
每曰的午时与戍时,都是慕府一家人的用膳时分,慕龙、慕夫人、应雄、甚至小瑜及荻红亦会在座,却永远独欠英名,他从没在用膳时分出现,或许,他稍后才到厨中取要吃的也说不定。
既已回到慕家,这孩子为何总像在回避所有人?
是否因为,这孩子虽然小,也相当懂事?他早已明白慕龙顾忌他会刑克至亲,既然与他们一起用膳,会令老父吃不开心,他,便宁愿自行缺席?宁愿自己不开心?
他太明白人情世故?
不单慕夫人甚少遇上他,甚至慕龙、小瑜、应雄、荻红、与及府內百多名婢仆,在这八曰內亦从没见过他一面,因此,先莫说他回来当天,因低着头而未有人能清楚看见他的面,迄今,亦从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看吗?抑或他长得很丑?大家都在好奇着。
尤其是小瑜,打从许久以前开始,她便已把这个她父亲笔下的“他”幻想过无数次了,幸而,纵使他行踪飘忽,她还是有机会在慕府之內,再次遇上他。
那是他回来慕家的第八天夜晚…
那夜,小瑜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厢房,英名却如常不在,她等至深夜,还是为见他半丁儿的影子,不免有点失望。
她与英名本不熟稔,为何会拿着一包东西往英名的寝居?那包东西是…?
夜以渐深,小瑜的心不期然焦急起来:“英名…表哥就竟去了哪儿?已经这么夜了,他…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为何还不回房…休息?他…”
一念至此,小瑜猝地又醒悟自己景况:“唏!小瑜小瑜!你自己如今不也是深夜不睡?怎么可以埋怨他不休息?也许,英名…表哥真的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吧…”
想到自己毕竟是女孩儿家,在此等他等至深夜,总是有点不妥,小瑜遂决定先回房休息,明天在来找他,讵料沿着慕府花园的长廊一直前行,刚经过厨房之际,她遽地听见,厨中传来一些异声!
那是一阵“悉悉嗦嗦”的怪声,绝不是煮食的声音!
小瑜微感奇怪,于是蹑手蹑足走进厨房。
慕家的厨房,少说也有十丈丁方之广;当小瑜步进厨內的时候,她赫然发觉,一个人正在厨中某个暗角,一个她很想一见的人——英名!
但见英名深深的低首,神情沉郁如昔,他的⾝畔燃着一根残烛,手中正握着一块木牌,地上也撒満不少木牌,他本来正全神贯注地在木牌上刻字,乍见有人进来,当场醒觉,飞快把手上地上的木牌蔵到灶下。
饶是如此,小瑜已在此弹指之间,瞥见英名在木牌上所刻的字,那竟然是…
“恩师之灵”的字!
英名虽没有抬首看她,唯似亦已知道她看见了,他突然一反沉默,有点落寞的道:“终于,都给你发现了。”
是的!终于也给小瑜发现了,纵然慕龙严噤他再在慕府安放任何灵位,他竟然仍甘于犯险,在为八位亡师于深夜重新雕琢;这八为亡师,真的对他如此情深意重,值得他甘于犯险?
这还是小瑜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处,且不大喜欢说话的他突然主动与她说话,她有点受宠若惊;只是,小瑜骤听他这样说,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不!英名…表哥,我…并不是有心的!我…本来只是拿了些东西来找…你,后来见你未有…回来,便想明天再找你吧,才会经过这里,我…不是有心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舅父的!”
她声声嚷着无心,焦灼之情溢于言表,英名似亦明白,他只是木然的道:“你,没必要为我隐瞒。”
“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瑜给他问得脸上一红,支吾的答:“英名…表哥,你能…如此惦念八位恩师,即使甘愿冒犯…舅父,也要偷偷如此,你对八位恩师这样好,我…小瑜虽然不懂事,也…很为他们⾼兴,你八位师父…并没有收错…弟子…”
“是了!实在…太夜哪!英名表哥,我也…不阻止你继续雕了,我这就…回房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怈漏的…”
说着正慌张地欲夺门而出,她慌张,全因为她不见这个英名时,很想见一见他,但到了她见着他时,又不知应对沉默的他说些什么才好?惟有“落荒而逃”!
谁知走不了多少步,英名忽地又叫住她,道:“你,为何找我?”
“你,有什么给我?”
一言惊醒,小瑜方才醒觉,自己今夜不是要给他一些东西的吗?但,她不期然看着自己手执的那包东西,有点踌躇。
英名却不知如何,遽地竟已站在她的⾝后,小瑜一惊,没料到他的动作竟可如此神出鬼没,还未定神,手中那包东西已落在英名手上!
不由分说,英名竟已飞快打开那包东西,小瑜忙道:“不!英名…表哥,你别…要看…”
可是,不看不看还须看,他的手比她的口快,他的眼也比她的口快!那包东西已经给他开解了!一看之下,英名低着的头遽地一震。
看来这处变不惊的他,似亦感到意外;全因为小瑜亲自拿给他的东西,竟是——八个灵牌!
八个重新修补的灵牌!
原来,小瑜那曰眼见英名那八个恩师灵牌,惨被慕龙舅父踏得四分五裂,且还不准他拾回碎片,她见着万分不忍,于是便待那些家丁把那些灵牌碎片丢在沟渠后,暗暗捡拾回来,还在这数天趁着她姊姊荻红不觉,暗中把灵牌碎片所染的沟渠污渍洗掉,再小心奕奕把它们修回原状。
女孩子向来喜好整洁,要在污脏昏臭的沟渠拾回碎片,已是十分难以忍受;何况还要耐心把这些碎片砌回原状,非要异常心甘情愿不可!
英名默默看着包袱內砌回原状、却仍不免留有“驳痕”的灵牌,沉沉不语,良久良久,他终于打破沉默,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没必要如此。”
小瑜已是満脸通红,她咬着下唇,讷讷而答:“因为…”
“我知道,八天前在山贼手中救我的人,是…”
“你!”
此言一出,英名不噤一怔,但并没有追问,小瑜又自行续说下去:“我那时虽然瞧不清楚那个救命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瞧不清楚你的容貌,但,我总感到,那个人便是你,因为,你⾝上散发着与那人同样沉郁感觉…”
英名否认:“也许,你的感觉错了;凡事要亲眼看见的好,别太相信感觉…”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不祥人。”
“是吗?”小瑜见他否认,有点失望,惟仍道:“不过那人既能从強悍的刀疤双煞手中救了我,如果,他仅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这些年来也仅是跟随一些纵有耐心教导却又资质不⾼的师父,仍能有一出手便制住刀疤双煞的本事的话,那末,这个孩子便一定是一个绝对的可造之材,绝不应自暴自弃,更绝不应…”
“经常低首!”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英名表哥,听说,在舅父未为你取名为‘英名’之前,你的亲生父⺟曾把你唤作…英雄,你可不要辜负这个好名字啊…”
小瑜话中有话,虽然知道他绝不会承认他曾救她,但她还是暗暗以言语做出鼓励。
可是,英名却似是无动于衷,他依然低首,惘然的道:“不错!我确曾唤作英雄,可惜——”
“我已唤作英名。”
“要当英雄,实在是令人很倦的一回事。”
不错!
英雄每多寂寞!英雄每多坎坷!
历朝历代,又何尝不是没出过光芒万丈的英雄?只可惜,到头来,浪沙又淘尽多少英雄?要成为英雄,是何等倦人之事!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竟有此番发人深省的话,说话之时,更似在流露着一般“千山我独行,唯我孤独”的郁结,小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而就再此时,英名又已沉沉的岔开话题,问道:“既然为我找回师父灵位,为何不给我看?”
小瑜愧羞的答:“我…刚才见你所刻的新灵牌,刻得那样好,可是,我…我为你补的碎灵牌,却是…驳痕累累,丑…的很,其实,我…补得并…不好,所以…不敢…拿出来…给你看。”
英名看着那八个驳痕斑斑的灵牌,忽地竟把它们包好,掮在肩上,更赫然把那些新的灵牌放到厨內火炉之中燃烧,小瑜大惊,低呼:“英名…表哥,你…你为何烧掉自己所刻的灵牌?”
英名却已没再望她一眼,只是开始步出厨去,惟他仍不忘对她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我想,师父们若泉下有知…”
“一定会认为…”
“你耐心给他们补妥的八个灵牌,比我所刻的灵牌…”
“更漂亮!”
是吗?真的如此?抑或,其实是他自己,更欣赏这楚楚女孩的一颗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最后还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小瑜幽幽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无限可惜。
可惜,他这样一个深有潜质的人,竟然不愿抬头做人,如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没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连慕夫人,也同样感到可惜…
缘于今夜更深之时,当慕夫人夜午梦回醒过来后,竟尔发觉,因为要处理府中事务而比她迟就寝的慕龙,早已在案上困着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时,他⾝上竟披上了一袭披风…
慕夫人清楚记得,她就寝之前,并没为丈夫搭上披风,而慕龙向来自觉精壮,夜里从不爱搭披风,那,到底是谁为他搭上披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