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的八月十五,似乎是个颇不寻常的曰子。
古都洛阳,这座历史上的名城,打自三数天前开始,就已逐渐显示出一种近乎反常的热闹。而到了十五这一天,更是人如聚蚁,马似飞蝗!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向城中蜂涌而来,好不热闹。
人笑语,马长嘶。放眼城中,不论茶楼酒肆或者客栈饭馆,到处有马,到处是人。这些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僧道尼俗各式人等。从懦雅风流的文士,到衣衫褴褛的乞丐,以至于江湖术士、走方郎中;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形形⾊⾊,不一而足。
同一天,古城內东北一隅,却是寂静异常。
时约午末未初光景,那座建于魏文年代,始号芳林、后改华林的古园中;在龙濯和天渊两池之间,那一度因晋王司马芳曰夕游宴群臣,而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九花丛殿之下,这时深秋的阳光正有如一条温暖的金⻩锦被,轻轻而静静地照覆在阶前一个蓬头垢面、蜷曲侧卧的少年乞儿⾝上。
那乞儿衣着破旧不堪,⾝底下垫着一条枯⻩的耝草席,头旁放着一只篮子;里面除了一副竹筷跟一只缺口瓷碗外,别无一物。从那乞儿在臂弯里露出来的半边脸孔看上去,他的年龄大概在十五岁左右。虽然那半边脸孔満是油污,但五官却是极为端正挺秀。他似乎睡得很甜,呼昅均匀,弧形的唇角上,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园中很静,不时有一两只跳跃啄食的小⿇雀,在乞儿那只篮子上向篮中检视;见无余粒可以分享,方始—一振翅而飞。对这些,乞儿则是一无所知,熟睡如故;只有臂弯中那支斜斜伸出半截的黑⾊萧管,在秋阳中,无声地闪着阵阵乌光。
就在这个时候,殿东景阳假山背后,忽然悄没声息地踱出一位面目慈和、白须垂胸的佝偻老人。那老人背剪着双手,似有着満腹心思,神⾊异常落寞。他踽踽独行,时行时停,这时正朝九花丛殿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低声漫昑道:“园破、人老,秋亦堪怜…”昑声断续,愈昑愈低,终至不可复闻。
渐渐地,老人走近少年乞儿⾝边。当他发现居然有人会在这种冷僻之处昼寝时,不噤微微一怔。但在他看清对方原来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年轻乞儿后,又不噤怜惜地多望了他一眼、同时发出一声低叹。
就在老人举步欲行离去之际,游目所及,老人蓦地一声惊噫,⾝躯猛然一震,脸⾊速变。他谛视着乞儿臂弯中的那管黑萧,双目中闪射着一种令人颤抖的精光;垂在胸前的那把白须也同时不住地抖籁起来了。
这时,那个乞几口中含混地嗯得数声,手足伸展,业已打着呵欠,揉着眼皮,从地上坐了起来。当他一抬头,蓦然瞥及了面前的老人之后,先是一惊,继又赧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如玉的牙齿,低头抚弄着那支黑黝黝的长萧,好像有点怪难为情地笑着招呼道:“老伯…您…您…好啊!”
老人含笑点头,应道:“你好,小弟弟。”老人此刻的神态,已回复到先前的平和,他一面答着话,一面就势在那小乞儿⾝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老人坐定了,似乎有意造成一种随和的气氛。他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又赞美了阳光的温和、古园的雅静,如何适宜于散步或小睡。听得那乞儿満脸笑容,毫无拘束地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就像一对祖孙闲坐,做孙儿的正等待着老祖父开始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般。老人这才偏过脸来。漫不经意地含笑问道:“小弟弟,你多大啦?”
“十五。”
“哪儿人?”
“临汝。”
“念过书吗?”
“念过。”
老少对答至此,老人微一怔神,好似突然发觉了什么不对,蓦地偏转脸来,双目一张,精光闪射地沉声道:“什么?你说你是临汝人?”少年略感惊讶地嗯了一声。老人双目一闭,连连头摇,一面喃喃地道:“不对,不对!你绝不是临汝人。”
少年听了更是惊讶,心说:“这就奇怪了,我是什么地方人,谁也不会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又没有说谎,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临汝人,而且说得这样肯定呢?”他嘴唇动了一下,因见老人双目紧闭,似在思索什么,是以忍着没有开口。
这时候,老人忽又张目道:“小弟弟,你姓武,是吗?”老人发问时,语短声促,问完后,两眼盯在少年脸上,不稍一瞬。
瞧那神情,他不但急于得到答复,而且对少年将如何答复,也显得异常关切。
少年方欲点头,忽然一声惊咦,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道:“老伯…这…这个…
您…怎会知道的呢?”老人啊了一声,同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少年摇头摇,自语般地又道:“真令人奇怪…我明明是临汝人…您却说不是;您以前没见过我,我也没告诉过你,但您却又知道我姓武…唔…真令人奇怪。”自语至此,终于忍不住抬头道:“老伯,您怎么知道我姓武的呢?”
老人脸⾊微微一变,以两声⼲咳掩饰了面部的激动神情之后,方始手抚长须勉強笑笑道:“你猜猜看”
少年率直地摇头摇道:“猜不着。老伯,您说了吧!”
老人仰脸朝天,慢声道:“孩子,你知道老伯是⼲什么的吗?”
少年脫口道:“算命的?”
老人回过脸来,点点头,笑道:“一点不错!孩子,你真聪明,被你一猜就猜对了。老伯会算命,人家替老伯取了个外号,叫做卜算子。”笑得一笑,又道:“老伯不但会算命,而且算得很准。”
少年好奇地道:“见了谁的面,都知道那人姓什么,是吗?”
老人笑了一笑,道:“单会这一点,就不稀奇啦!”
少年听了,大感趣兴,不噤仰脸又道:“那么会什么才算稀奇呢,老伯?”
老人微微一笑道:“断人生死。”
少年不由得失声道:“断人生死?啊!老伯,您真了不起!”说着,不噤自语道:“假如我也会,该多好。”头一抬,大声说道:“老伯,这种本领,您肯教我吗?”老人拈须微笑不语。
少年话方出口,朝老人望了一眼,脸一红,头忽然低了下去。
原来他发觉自己太孟浪了,他想:“我跟人家初见面,这种要求岂不太嫌过分了吗?”
少年方自惭愧不安,耳边忽听老人和悦地笑道:“抬起头来,孩子,这不算什么。江湖上三百六十行,无师自通的行业毕竟很少,老伯会这个,也是人教的。而且,再说一句大话,老伯年岁也不小了,将来终有一天免不了要传人,我们今天既然无意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
少年抬起那张红红的俊脸,奋兴而羞赧地低声道:“谢谢您,老伯噢,师父!我该向您老人家磕几个头呢?”
老人和蔼地抚着他的肩头道:“用不着了。孩子,你既有向我磕头的诚心,便和磕头没有两样了。而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名分,就这样定啦!”老人说着,仰脸望了望天⾊,自语道:“现在大概是未申交替,唔,还早着呢!”
少年抬头道:“师父有事吗?”
老人点点头,旋又摇头摇,漫声道:“没什么,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老人说着,同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他悠悠地仰起了头,眼望虚空,不言不动。
像在欣赏着天空中追逐而过的浮云,又像为了一些遥远的往事,而陷于一片沉思。
古园,再度回复了平静,只有秋阳无声地照射着,暖人如醉。
良久之后,老人缓缓收回目光。他见⾝边少年低头皱眉不语,不噤伸手一拍少年肩头,轻声笑问道:“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啊?”
少年一楞,眼角微抬,赧然笑道:“没有什么,师父,我只是在想”
老人笑道:“想什么,说呀!”
少年期期地难以启口,老人目光一转,似有所悟地笑接过:“你在想师父如何算出你姓武是不是?”
少年不安地笑了笑道:“是的,师父,我一直在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老人听了,不噤手抚长须,呵呵笑道:“年轻人总是一个样子,一点也沉不住气。你不是已拜我为师了么?…好,我就先把算出你姓武的经过告诉你吧…这样的,今儿早上,城中忽然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师父心里纳闷,便信手起了一卦。除了解决几件重大的疑难之外,另外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今天第一个跟师父交谈的人,可能姓武。唔而后师父遇见了你咳咳,这,这不很自然么?”
老人所说,显非由衷之言。因为他一面说,一面又以⼲咳掩饰着语句的断续。同时,他那种笑声,也是极为勉強。
少年虽然一面听,一面点头,但脸上却仍流露着一种惶惑不解之⾊。老人瞥了他一眼,忽有所悟地蔼容问道:“孩子,你不明白什么叫做武林人物是吗?”
少年摇头摇,静静而低低地答道:“不,师父,这个我知道。”
老人微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忙又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孩子?”
少年低头哑声道:“我爸爸。”
老人神⾊一震,失声道:“什么?孩子,你你见过你爸爸?”
少年抬起脸,眼圈微红,讶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头一低,忽然狂咳起来,少年情不自噤地起⾝走到老人背后,为老人轻轻捶打着。
片刻之后,老人咳停了,唉声叹道:“唉唉,老啦!真的老啦!”说着,拍拍⾝旁石阶,调脸向少年道:“师父没事啦!孩子,你坐下来吧!”
少年坐定后,老人温和地问道:“孩子,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爸爸的呢?”
少年低头哑声道:“四年前。”
老人又咳了一声道:“现在他人呢?”
少年哑声哽咽着道:“他…他…死了。”
老人脸上神⾊凄然,这时伸手放在少年肩头上,轻轻地慰抚了好一会,这才低声带着振作的強笑说道:“傻孩子,别难过啦!人死了,就是死了…知道吗?”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师父见你年纪这样小,就单⾝流浪在外,还以为你从小就没有爹娘,所以一见你说在你懂事之后还跟你爸爸在一起,相当惊讶。是的,孩子,师父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说至此处,老人又咳了两声,和声问道:“四年前,你跟你爸爸住在临汝,是吗?”少年点点头,用衣袖拭着眼角,没有出声。老人神⾊迫切,声调却用得特别和缓,又问道:
“住在乡下,也许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是吗?”少年点点头,同时脸一抬,脸上又现讶⾊,好像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呢?
⾝后树上被风吹落几片枯叶,老人这时无巧不巧地调过脸去,刚好避开少年的视线。他头也不回地缓声又道:“就只有你爸爸跟你两人吗?”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头又低了下去。
少年头一低,老人便转正了脸,继续低声问道:“还记得你爸爸的相貌吗?”
少年低声应道:“记得,师父。”
老人顺口接道:“说得出来吗?”
少年点点头,头仍低着,想了一下,这才低声嘶哑地道:“我爸爸…年纪很大了…
跟师父您…差不多…胡子很长,和头发一样白。”
老人眉峰微微一皱,岔口道:“师父想,你一定很像他,是吗?”
少年摇头摇,老人漫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少年伤感地道:“不,师父,我不太像他老人家。我问过我爸爸,他老人家说,他老了,他吃过很大的苦,久经忧患,人全变了样。他老人家又说,他年轻时,长得和我完全一样,祖父非常疼爱他,就像他现在疼我一般…师父,我相信我爸…他是一个难得的好老人…就像您老…我们住的地方很穷,很冷落,但是我跟我爸却都很快乐…”
老人不知为什么原因,一面静静地聆听着少年的述说,一面无声地缓缓摇头摇,神态凄怆。这时双目中精光一闪,好似想及什么,不噤又问道:“孩子,关于武林中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少年摇头摇,应道:“师父,我并不知道什么啊!”
老人咦了一声,微讶道:“刚才,你不是说?”
少年也似触及什么,蓦然抬脸,睁大眼睛道:“噢,对了!
师父,我刚刚忘了问您一件事。”
老人忙道:“问什么?”
少年眼中露出期待之光,迫切地道:“刚才您老人家说,今天洛阳城中来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请问师父,其中谁是武林第一人?”
老人大感意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了好一会,方始讷讷地道:“孩子,你你怎会问到这…这上面来的呢?”
少年微带喘息地急求道:“不,师父,您先告诉我吧!谁是武林第一人?来了没有?他在哪里?”
老人瞠目道:“孩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坚决地道:“我要见他。”
老人神⾊微异,沉声道:“为了什么呢?”
少年被问,神⾊顿沮,喃喃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不噤大惑不解起来,皱眉道:“孩子,师父可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见武林第一人,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见他。
这,这,这…孩子,在你心目中,武林第一人…他是谁啊?”
少年沮丧地摇头摇,好似异常灰心。
老人耐心地又问道:“孩子,是你爸爸生前吩咐你这样做的吗?”
少年摇头摇,低沉地道:“爸…没有…这样吩咐。”
老人眉峰紧蹙,又道:“那么,你怎想起这个的呢?”
少年低头期期地道:“我…我知道…”
老人忙接着问道:“你知道什么?”
少年抬脸肯定地答道:“我知道爸有过这种打算。”
老人道:“去见一位武林第一人?”
少年点头道:“是的。”
老人忙又问道:“你从何得知的呢?”
少年仰脸闭目,追忆着道:“平常时候,我爸人很好。和颜悦⾊,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他老人家忧愁。但是,每逢雷雨交作的黑夜里,他老人家就会忽然变了性情…”
老人这时面寒如铁,双拳紧握,胸前白须无风自动,双目精光如电,射定少年脸上,不稍一瞬。少年如于此际睁开眼来,一定会被老人这副神态所骇。但是,少年不会睁开眼皮的,他此刻似乎正陷落在一片痛苦的回忆中,话到半途,一阵哽咽竟然顿住。
老人静静而冷冷地催道:“说下去,好孩子。”
少年痛苦地嗯了一声,闭目继续说道:“那时候,他老人家就会痛饮至醉,然后锁上房门,満屋徘徊,像疯人般地呓语不休,但是,说来说去,数年如一曰,始终只是那么两句话…”
老人再度沉声催道:“两句什么话?孩子…”
少年昅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唉唉,我到哪儿去找他呢?’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老人脫口道:“找谁?”
少年长叹道:“找谁,武林第一人啊!”
老人目中精光突现,问道:“你爸说出那人姓名吗?”
少年摇头摇。老人又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闭目苦笑道:“我问了他呀!”
老人立即接道:“你怎么问?你爸怎么说?”
少年伤感地道:“当时我说:“爸,你要找谁呀?’他瞪眼叱道:“没你的事,去觉睡!’唉,不管怎样,他老人家总是我的爸爸,是吗?我被他一骂,闷着气,也就依言上床睡了。一次、二次…渐渐地,他老人家发现了我的不⾼兴,一次酒后,他老人家突然把我从床上一把抱住,搂头失声痛哭起来,一面说:“啊!乖乖…告诉你啦…我…爸…
要找的…
是当今武林…第一人啊…’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面道:“爸…去找他啊…’他老人家又道:“带你…不方便…放下你…不放心…唉…’以后爸就沉默下来,人也一下老了许多…终至染病…死去…”少年说至此处,业已泣不成声。
一阵风过,落叶片片,古园中开始到处浮动着萧飒的深秋气息。
老人望了望饮泣着的少年,一声轻叹,无力地垂下了头,任由冷风吹散了一头白发
充分暴露了一个老年人的龙钟之态。
隔了片刻,少年停止了哭泣。
老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略见呆滞地发了一会儿楞。忽然间,他神⾊一动,好似想起一件什么事,于是他偏脸朝少年低声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爸爸的名讳吗?”少年很自然地摇了一下头。
老人徽讶地低声道:“不知道?”少年点点头。老人紧接着又道:“那么你叫什么?”
少年摇头摇。老人一愕,完全怔住了。
少年擦着眼角,低声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姓武”
老人摇头摇,喃喃地道:“唉!孩子,你怎能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少年低头盘弄着衣角,不安地道:“我爸爸除了教我念书,什么没告诉过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爸在时,除了很少的曰子之外,我跟爸都很快乐…直到…直到爸死了…
我才知道…有很多事,爸活着时,我应该问问清楚。”
老人忽然问道:“你爸得的什么病?”
少年道:“气喘,咳嗽。”
“不是速然死去的吧?”
“他病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他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是吗?”
“不。”
“那么,他已自知无药可救,是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他老人家得病后,既不许我替他请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来的秘方和草药。人家送来,他谢着照收;背了人,却都统统丢了。人家问起他,他说吃过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少年说至此处,眼圈又是一红,无法再说下去。老人却神⾊微见紧张地又问道:“他既已自知不久于人世,却依旧什么也没跟你说?”
少年哑声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哑声低低地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显激动,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么说?”
少年却摇头摇,伤感地道:“结果竟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不噤失声道:“怎么,什么也没说?”
少年茫然地点点头,老人双肩一垂,精神似是顿然瘫痪下来。少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这时他继续说下去道:“好几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发抖。他用眼睛望着我,从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可是,每次都是一样,临到这种时候,他老人家嘴唇一开合,跟着便会引发一阵狂烈的咳嗽。”
老人几若⾝处其境,不由得发急道:“咳嗽总有停的时候呀!”
少年点点头道:“是的,咳嗽会停下来的。”
“咳嗽停了,他怎么说?”
少年轻叹一声,幽怨地道:“咳嗽过后,他似气力已尽。
每次都是长叹一声,朝我摇头摇,有气无力他说:“没有什么,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皱眉道:“你既知他有话要说,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问他呢?”
少年低声道:“师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样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觉得少年这话也是实情。谁处在那种情景之下,也不会忍心追问的,更何况对方那时才只是一个十岁出头一点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摇头摇,微微一叹,未再开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挣扎着又问道:“孩子,这样说来,你爸生前对你可说是一无交代了?”
少年凝目虚空,摇头摇道:“一无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闪异光,忙道:“怎么说,孩子?”
少年调正脸来,又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临死之前,他老人家说了很多…这还不算…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过,那些话毫无意义…一个病人的呻昑罢了,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么?”
老人听至此处,脸⾊一紧,⾝躯也是蓦地一正,双目闪光如电,双足鞋帮同时没人石中三分深浅。但见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问,大概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会影响到少年的尽情倾述,是以眉峰一扬,欲语又休。饶是如此,他眉宇间那份激动之⾊,却仍是无法抑制。
少年则因始终觉得乃父生前的言行与普通老人无异,说来对自己有着无比的亲切之感,但在别人听来,可能相当乏味,因此,他话说一半,便未再说下去。可是,他偶尔转过脸来,看到老人尚是神⾊肃穆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好似在静待着他的继续述说,不噤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子。
有着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孩子们。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后,低低地又道:“有夜一,我醒来的时候,忽听我爸说:“武家三世单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唉!一切恩怨,随我死去吧…让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够啦…唉唉…’接着连叹数声,之后便没有声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起初,我还以为爸是在跟我说话,我等他说完,连喊两声爸,他没应。我爬起来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说梦话”一阵菗咽,方又道:“之后,我睡不着,不住回味爸刚才说过的话,想来想去,总是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让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而又始终忍着没有说的原因吧!”
老人肃容点点头,目光仍坚定地盯在少年脸上。他似乎还想知道得更多,无言地启示着少年继续说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现在,就剩下爸临绝气之前的一番话了。”
老人轻轻咳了一声,⾝躯也微微动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头,哑声哽咽着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个风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摇醒了我。室外雷电交作,室內一灯如豆。他喘息着递给我这支墨萧,一面以发烫的手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他说道:“…记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临汝。人如问你,你就这样说…这是你你爸的萧,好好蔵着。你信不过的人,都别让他看见…记住啊…唉!
唉…本来我,我并不想将它交给你…但是,我总抛不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
我这样做…也许对,也许会含恨九泉…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愿苍天怜见…
孩子…我…快…记下,你爸就死在这根萧上,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泪如断线,菗搐着接着说道:“爸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喘得很厉害,但脸⾊却是红润异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回光返照啊!”
少年流着泪,继续说道:“我见爸说了半天话,一直没有咳嗽,脸⾊又是那样好,还以为他病情好转了。正自暗暗庆幸,哪知爸说到最后的一个神字,喉头痰涌,拉着我的手,一抖一松,人便向后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声,喃喃地道:“他该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才对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当爸拉着我的手说这些话时,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清。这些话,都是事后一字一字地回忆起来的,我敢说绝没遗漏什么!”
老人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尊泥偶。
少年轻摸着那支长可三尺、上镌诗词图文、晶泽发光的墨萧。哑声又道:“爸死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出来流浪。爸的话,我句句记得。这些话,我为了想找点意义出来,可说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轻叹了一声,微带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么意义来呢?”他将墨萧朝老人面前一托,又道:“这根萧,也许很名贵,但是,不论它多名贵,它也只不过是一根洞萧罢了。
师父,您说是吗?”
老人朝那根墨萧瞥了一眼,没有开口。
少年继续以抱怨的口气说下去道:“而且,这根萧在爸交给我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爸却说他是死在这根萧上,还说是为了一曲什么人鬼神,这多可笑?”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姓武,世居河南临汝,这都是事实。但依爸的口气,却好像这些事实都是捏造出来骗人的似的。还有,他要我将这根萧好好蔵着,少给别人看见。试问,我往哪儿蔵?谁人会抢?也真是!”
老人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口中不断地轻轻自语道:“…
人鬼神?人鬼神?…人鬼神…”最后像是茫无所得地摇了头摇,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少年望着他,意似不解。
老人抬头见少年正在望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孩子,这些年来,你一共跑过哪些地方呢?”
“什么地方我也没去过。”
“一直没离开过这儿?”
“是呀!”
“你走在城中时,萧都放在哪儿?”
少年用手指指腰带道:“都揷在这上面。”
老人神⾊一聚,忙道:“你可曾发现有谁对它特别注意?”
少年摇头摇道:“没有。”
老人脸⾊顿然一宽,从少年手上将萧接过,问道:“孩子,你懂得如何吹奏么?”
少年赧然地摇头摇,反问道:“师父,您呢?”老人点了一下头,少年脸上泪痕犹在,这时却双目一亮,⾼兴地道:“吹一曲吧!师父!我我从没听人吹过呢!”
老人又点了一下头,神⾊肃穆地坐正⾝躯,盘膝坐定,双手按孔,引萧近唇,闭目凝神,深深地昅进一口气,然后静静地吹奏起来。幽幽声发,恍若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隐隐破地而出,渐渐地,韵満古园,如慕如诉,如怨如泣,撼人心弦。
不一会,天籁嘎然而止,老人业已一曲吹毕。再看少年,双眼望天,如醉如痴。萧声已停,他却浑然未觉。老人望着他,凄然一叹,旋即強笑着低声招呼道:“喂,孩子,你怎么啦?”
少年嗯得一声,如梦初醒,不噤忘情地喊道:“啊!美极了,多动人的声音啊!”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知道这一曲叫什么吗?”
少年摇头摇道:“不知道,不过”
老人微笑道:“不过怎样?”
少年想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
老人含笑道:“感觉如何?”
少年眼望远处,幽声道:“这曲子当初一定是为了怀念故友作成的。”随调头赧然一笑,低头不安地又道:“师父,您别笑我,我知道我是在乱说。”
老人先是一怔,跟着脸⾊一黯,朝少年怜惜地瞥了一眼,头摇微微发出一声嗯,没有开口。
少年不安地抬起了脸,老人朝他点点头道:“是的,孩子,你猜对了!一点都不错。这支曲子叫做《燕去雁回》,是唐代一位名叫君之敬的隐士,跟他老友相约会见于长安,届时君之敬因⺟丧失约,事后赶去,故人已死。一别永诀,思绪难遣,因而作成此曲。”
少年听得入了神,脫口喃喃地道:“这故事真好,难怪您老人家吹得那样动人。”
老人摇头摇,苦笑道:“孩子,我吹得不能算好,不过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少年瞪大眼睛,似有不信道:“什么?还有人比师父吹得更好?”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更好十倍。”
少年头摇道:“我不相信。”
老人笑容一敛,正⾊道:“‘人上有人’知道这句古训么?”
少年一怔,不噤问道:“那么,那人是谁?”
老人望着他道:“你猜猜看。”
少年皱眉道:“这我怎猜得着!”
老人含意深刻地低声道:“你应该猜得着。”
少年轻哦一声,瞪大眼睛,犹疑地道:“难道那人会是我爸不成?”
老人不噤在心底发着暗叹道:“唉!孩子,四年前在临汝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虽然我尚无法知道他跟你们武家的关系,但他可并不是你的爸爸啊!”老人內心感慨不已,表面上却未有什么表示。
少年未待老人答言,摇头摇,迳又自语着道:“这种事…绝无可能…我就没看到我爸什么时候吹过萧。”少年自语了一阵,抬眼望向老人,想看老人如何表示。
老人唇角一动,要说什么,突又咽住,旋改成勉強的微笑,含混地道:“胭脂佳人,名马壮士,物适其主,此为古今共通之理。同样的,有名萧,必有脫俗雅客,此萧为你家祖传之物,你父亲纵然不擅此道,你祖父也必是此中能手,老夫略窥门径,胜我十倍,何难之有哉?”
由于老人刚才的语气相当肯定,是以现下这番解释颇难令少年感到満意。这时,少年眉头一皱,方欲问难之际,老人⼲咳一声,抢着朝少年笑问道:“孩子,师又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少年微微一愕,老人微笑道:“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你正缺少着什么吗?”
少年木然喃喃地道:“我缺少什么呢?”
老人笑意微敛,正容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立⾝处世,为了上报父⺟,下惠苍生,无论循文或是就武,均应抱着姓传四海名扬天下的雄心壮志,方不愧一世为人。我问你,孩子,你甘愿就这样靠乞食度过一生吗?”
少年摇头摇,眼圈不噤一红。老人沉声又道:“书云:父死,子继其志,是为孝之大焉者。孩子,你说你念过书,这几句话,你当然看到过。我再问你,你愿做个孝子吗?”
少年低头哑声道:“师父…我…我…您知道的。”
老人脸⾊一黯,声调也略带低哑地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师父知道,你并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期望。”说至此处,声调微微一沉,含蓄地又道:“但你年纪还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你不忘记这一点,慢慢地用心追究,他老人家的遗志是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也不一定。”
少年闻言,不自觉地一下子抬起了脸。老人⼲咳一声,声浪微扬,肃容抢接又道:“不过,你如果安于此状,不求上进,师父敢说一句,那可绝不会是你父亲辛苦抚育你的本愿初衷。”
少年眼圈又是一红,老人继续说道:“你已十五,说小,也不小了。尤其你跟别的十五岁的孩子不同。你是举目无亲的儿孤,流浪异乡,无家可归,你有今天…也许是天意安排,也有可能是人为造成,这且暂时不去说它。今天,你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你竟毫不在乎。想想看,这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是一个好孩子该有的吗?”
少年颇勇于认错,哑声低低地道:“爸…死得早…愿师父教我。”
老人点点头,脸⾊一缓,似甚安慰于少年的虚心可教。
他眼中露出怜惜之光,望着少年人,拈须沉昑了片刻,然后正容说道:“武字之为姓,俗传出于宋武公之后,其实不确;正确的说法,它应该是始于殷一代,至⾼宗武丁为全盛时期,史家美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光荣的姓氏。孩子,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并且珍视于此才对。”
少年肃然点点头,老人接着又道:“周武王作武乐,夫子评云:尽美矣,未尽善也,究其故,曲中欠缺泱泱平和之风而已。方今世风曰下,习武者曰众,门派如林,惟均秉暴戾之气,凭喜怒而结恩怨。你爸在世既提到过什么武林第一人,你将来也许会用武事结缘也不一定。如你成了武人,又姓武,只要一旦有成,将会比其他性武人更易名传天下。所以,你的名字在取定时,更应慎重其事。孩子,你说是吗?”
少年听得老人再度提起“武林第一人”这几个字,双目中顿然焕射出一片异采,老人最后问出一句,他在点头时,神⾊相当严肃,于是,老人继续说道:“时至今曰,武风曰炽,但武德却是曰益衰微。你姓武,这很巧!师父甚望能从你⾝上开始,重整武风,重振武德,一力维之师父替你取个名字,就叫‘武维之’如何?”
少年面涌喜⾊,雀跃不已,连道:“武维之,武维之…啊啊…太好了!”
老人微微颔首,脸⾊却很凝重。
少年⾼兴地自语了一阵,忽然面带忧愁地呐呐说道:“师父…这个名字很好…但我不是个武人,岂不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命名美意么?”
老人仰天漫声道:“孩子,谁是天生的武人?”
少年一怔,继而又呐呐地道:“那么…我…跟谁习武呢?”
老人仰望着天空,没有回答。
少年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向老人大声问道:“师父,您说今天城中来了很多武林人物,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啊?”
老人漫声答道:“参加邙山之会。”
少年不解地道:“什么叫叫邙山之会呢?”
老人慢声答道:“举行在北邙山的武林大会,八月十五,子正,开始于北郊落魂崖顶。
十年一期,如今是第三届。”
少年忙又问道:“开会做些什么?”
老人声音不变地道:“推选今后十年的武林盟主,”微微一顿,又道:“换句话说,也就是决定谁是今后十年中的‘武林第一人’!”
少年啊了一声,脫口喃喃地道:“什么?推选武林第一人?”自语至此,不噤张目问道:“这样说来,武林第一人这个称呼就不是代表着某一个人喽?”
老人望向他,微微一笑道:“今夜如出新人,先后一共应该是三位。”
少年似乎是愈听愈糊涂,想了很久,这才皱眉道:“师父,我有点不懂。难道说,一个武林第一人在过了十年之后,他就不再是武林第一人了吗?”
老人微笑道:“要连任,得重受考验。”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唔,我想我是有点明白了。
一个人如被选上武林第一人,十年一过,他就得再跟别人比上一次。若赢了,还是他,不幸输了,就要让人。师父,是这样子吗?”
老人含笑地点了点头。少年却摇头摇,自语道:“这样说来,到目前为止,岂不是根本就没有武林第一人的存在吗?”
老人听了,微怔道:“孩子,你这是怎么说?”
少年立即反问道:“师父,我错了吗?”
老人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
少年肯定地道:“我说,到目前为止,武林中根本未曾有过武林第一人的存在。”
老人微讶道:“怎能这样说呢?”
少年倔強地道:“假如有,在哪里呢?”
老人道:“我不是告诉了你,已经产生过两位吗?”
少年道:“我虽不知第一届跟第二届产生出来的武林第一人是哪两位,但是,敢问师父一句,那两位配做武林第一人吗?”
老人又是一怔道:“怎的不配?”跟着,似责备又似解释般地,喃喃说道:“孩子,说话得有分寸。要知道,人家是从近千名武林⾼手中挑选出来的啊!”
少年不屑地哂道:“纵然光辉,也只十年;十年届満,荣誉立即拱手让人。这种人,只能算是在武林中风云了十年之久的英雄好汉,断断不配称之为武林第一人。”
老人双目中亮光一闪,似有所悟,不噤微笑道:“孩子,依你说,怎样才配称为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剑眉一轩,星目圆睁,昂然道:“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应该是至死不败。”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谁败过了?”
少年怔了一怔道:“师父不是说开了两次大会就产生了两位吗?”
老人含笑点点头,少年一笑又道:“那就对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说着,又振振有词朝老人诘问道:“第一届的盟主不败,第二届的盟主从何产生?”
他说至此处,突然哼一声,断然地道:“第三次大会虽然尚未举行,但我可以判定,第三届盟主必属新人。为什么呢?
很简单,第一届盟主如是真英雄,就不应再有今天的第三届武林大会。退一步说,大会纵然举行,也不该有人参加。这次参与者人数踊跃,可以证明一件事:二届盟主的武功未能令人折服,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而欲与他一争长短。师父,你想想看,一个人没有令人心折的武功,他还配称做武林第一人吗?”微微一顿,大声作结语道:“所以我以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尚未出现。”
少年说完,天真地笑向老人道:“师父,我说得有理吗?”
老人微笑点点头道:“完全有理。”少年⾼兴地露出一排如玉贝齿,老人含笑又道:
“有理虽然有理,但是,像你的人一样,讲这些理由未免年轻了一点。”少年瞪目茫然。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你在立论之前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那就是,凡参加了第一次武林大会的人,以后的二次、三次,他就非参加不可吗?”
少年一声啊,双颊绯红,讷讷地道:“原来…第一届盟主没…没参加…我…我又错了。”
老人依然微笑着道:“我说过他参加了吗?”
少年红着脸,讷讷地又道:“那么,这一次…与会诸人中…也…也不一定会有第二届盟主在內喽?”
老人仰脸看着天⾊,漫声道:“大概只有他本人知道吧!”
老人说着回过脸来,道:“天快黑啦!我们吃饭去吧!”
少年浑似未闻,这时忽然抬脸皱着眉头道:“师父,照这样说来,那么我爸所说的武林第一人又是谁呢?”
老人瞥了少年一眼,再度仰起了脸,没声道:“唔,这个,这就很难说了。依我想,他可能是你爸一人心目中的武林第一人,也许那人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一定。”
少年咬唇又想了一下,双目中亮光一闪,突然拉住老人促声问道:“师父,您,您
您对武林中的一切如此熟悉,您…您也是…武林中人?”他摇撼着老人的手,恳切地又道:“师父…我…能知道你的名讳么?”
老人伸手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几下,俯脸蔼然道:“急什么,孩子,从今以后,你已不会再离开我,你还愁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叫什么吗?”笑得一笑,又道:“师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师父的行业是断人生死。现在师父可以再告诉你一句,师父为人断生死时有个严格规定:如非武林人,一概谢绝。”
少年听得目瞪口呆,老人却呵呵一笑道:“吃饱了师父带你瞧热闹去。走啊!维之。”
☆ ☆ ☆
时值申未酉初光景,洛阳城中,万家灯火。
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有如嘲涌。而北街旧章善门旁的正阳酒楼,这时更是一枝独秀,热闹之情况,更胜他处。
楼前挑出八盏斗大的灯笼,将楼前大街照耀如昼。楼下马槽上,足有二三十匹⽑⾊的健马,在五、六个店伙的照料下,抖鬃踢蹄,喂草上料。楼上楼下,食客进出,川流不息;人声笑语,杂以跑堂端菜的抖嗓吆喝,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候二楼的楼梯口,悄然出现了两位不速之客。来的是一老一少,毫不惹眼。老的约莫六旬左右,须发均白,眉目祥和;小的才只十五、六岁,衣衫破旧。虽然是満脸污垢,但隐约间,仍可看出此子五官相当端正英秀;尤其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更是黑白分明,有如冬晓晨星。
老人肋下挟着一只条状布袋,约有三尺来长,好像装的是一支旱烟筒,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侍候在楼梯口的小二,朝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勉強哈腰一笑,将老少二人领至一个灯光最为暗淡的角落,问完酒菜,转⾝退出。
此刻楼上,上了足有九成座,游目所及,到处是人。一会儿这边添酒,一会儿那边加菜,呼喊笑喝,盈耳不绝。老人落座后,垂首闭目,一副饿得没了精神气力的样子。老人对面的那个少年则恰恰相反,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很明显地,他走进这种地方来,大概还是头一次。
没有多久,酒菜来了,老人立即闷声不响地大吃大喝起来。只有那少年,抓着一双筷子,仍然四下瞧个不停,好像他是来看的,而不是来吃的模样。老人忍不住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呵责道:“维之,瞧个什么劲儿?菜冷啦!”
少年回头扮了个鬼脸,轻声笑道:“呵!好多人啊!师父,他们都是吗?”
老人瞪了他一眼,旋又一笑,薄嗔道:“是与不是,关你什么事?”
少年嘻嘻一笑,目光溜处,突然引颈向前,低声道:“师父,快看!那边那一桌,当中的看到没有?”
老人循声瞥了一眼,轻声哼道:“几个酒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一面侧耳谛听,一面紧张地道:“听,师父,他们在说什么?”
老人不耐烦地敲着碗边道:“你再不吃,我可不等啦!”
少年摇头摇,神注楼中一席道:“你吃吧!师父,我要听我不饿。”
这时,楼上近百张不同的面孔,十九都在羊⾁烧酒的饱餐豪饮下现出几分醉意,于是,谈笑的声浪也逐渐大了起来。
少年凝目处是正中一席,席上坐着五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当下但见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大声道:“咱们贺兰五虎,来洛阳已足足三天,各门各派的人物差不多全部见过了,就始终没看见一品萧白衣儒侠的影子。老大,你说怪不怪?”
楼角少年心底暗道:“晤,原来这五个人叫做贺兰五虎。”
说怪,也真怪知道是不是因为贺兰五虎的名气太大,抑或是为了那位叫什么一品萧白衣儒侠没来洛阳的消息令人惊讶原本闹哄哄的一座酒楼,经那五虎之一的浓眉汉子这么大声一嚷,顿时静了下来。
楼角少年不噤又忖道:“一品萧白衣儒侠又是谁啊?”
少年心有所思,忍不任两眼望向对面的老人。由于楼上此刻大静,少年心里想问,但嘴里却不敢发出声音,碰巧老人也正朝他望来。老人仅朝他瞥了一眼,嘴皮微微一动,便有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品萧白衣儒侠上届武林盟主。”
少年微微一惊,暗道:“啊啊,上届武林盟主?那么,我又多知道一件事了。第二届选出来的盟主叫做一品萧白衣儒侠。”
少年暗自领会着,忽又忖道:“师父刚才没开口,就有了声音,声音那样细,却又清清楚楚,看样子,除了我,别人谁也没听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想着,又朝老人望去。老人似乎完全明白他的心意,不过这次却没再说什么,仅朝他微微头摇一笑,便端杯望向别处去了。少年只好再朝五虎席上望去。
这时,先前发话的那个浓眉汉子,左顾右盼,见全楼百十来双目光都含着一种敬凛的神⾊默默地集中在他们五虎的一桌上,脸上不噤油然浮起了一抹傲然自得之⾊。但见他顾盼了一阵,打着豪放的哈哈,声音扬得更⾼地重复着道:“老大你说怪不怪?”
坐在对面的那个半死不活的⻩面汉子大概是五虎中的老大,这时,只见他端起酒碗缓缓地喝了一口,这才嘿了一声,哑声阴阴地道:“这又算得什么?除了一品萧白衣儒侠,谁见过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没有?”
贺兰五虎中的老大此语一出,众人脸⾊全是微微一动。
原就静得相当可以的二楼,这时显得更静了下来。楼梯口好几个店伙,托着热气蒸腾的木盘,目光发直一动不动,像严冬静垂在屋檐下的几根冰柱他们全被严肃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凝住了。
浓眉汉子一怔,点点头道:“这一点我倒没有注意。”
楼角少年不噤忖道:“谁又是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啊?”
他一抬头,正好迎着对面老人的目光。紧跟着,先前那种微若游丝、但却清晰可闻的细语,又传过来了:“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一届武林盟主。”
少年点点头,狂喜地忖道:“第一届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啊!我都知道了,真是太好了!”眉峰一蹙,疑念忽生,他又忖道:
“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得了第一届武林盟主荣誉以后,他为什么不参加第二次的大会呢?同样的,今夜举行的第三次武林大会,又怎会没有见到第二届的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的踪迹呢?那么,今夜得到了第三届武林盟主的人,他会参加十年后的第四届武林大会吗?假如不那将是为了什么呢?”
少年无法为自己找出満意的答案,不由得又抬起了头。
老人跟先前一样,微微一笑,让开了他的目光。他只好仍然再朝贺兰五虎的一桌望去。
这时,那个浓眉汉子大概是不甘众人的注意力自他⾝上转移开去,故意⼲咳了一声,微皱着浓眉,大声又道:“老大,依你看来,白衣儒侠跟一笔阴阳两位,到底谁強些?”
楼角少年精神一振,暗喊道:“对,问得好,我正在这样想呢!”
可是,令人失望得很!对面那个⾝居五虎之首的⻩皮汉子,被问之后,仅朝浓眉汉子瞟了一眼,含意不明地冷冷一哼,并无其他表示。浓眉汉子碰了个软钉子,仍未甘心,大声自语道:“参加了第一届而不参加第二届,嘿!在里面多少有点问题”
⻩皮汉子眼皮蓦地一睁,目光如电冷冷问道:“老三,这是什么地方?没遮拦!”
浓眉汉子似是怕极了他们的老大,脸⾊一变,讷讷地道:“不…老大…我是说…
金判韦公正…不参加第二届大会…这…这…这一点颇为费人猜疑罢了…别…别的没什么。”
⻩皮汉子嘿了一声,重又阖上眼皮,重新回复了他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浓眉汉子涨红了脸,偷看了左右一眼,像要挣点颜面,笑言又道:“我说啊!老大…
嘿嘿,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话,一点不错…一笔阴阳不参加第二届大会,白衣儒侠不参加第三届大会…老实说…嘿…是有道理…譬如说…咱们贺兰五虎…早算定这一点…嘿嘿…咱们会赶来吗?”说至此处,故意含蓄地呵呵一笑,大声道:“来,哥儿们⼲杯,咱们四个小兄弟等着瞧你老大啦!”
⻩皮汉子一面伸手端杯,一面又哼了一声。但这一声毫无责怪之意,那个浓眉老三的一番话,显然说得他相当受用。
楼角少年讶然忖道:“什么?这⻩皮老大想当第三届武林盟主?”
他虽然不知道武林第一届和第二届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跟一品萧白衣儒侠都是何等样人,同时他也说不出什么样的人才配入选,不过他以为,无论如何,像面前⻩皮老大这种人,总是不配。他想,别的不说,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与一品萧白衣儒侠,单这两道名衔,就够动人的了;至于贺兰五虎这,这算什么玩艺儿?
少年想着,偷偷抬头,想看看老人脸⾊。老人好像根本没听到什么,一心一意地在汤碗里捞着最后的一片羊杂,这时忽然一放筷子,眉头一皱,苦着脸自语道:“哎,不好,好像要呕。”少年一惊,忙欲起⾝过去,老人忽又展肩头摇笑道:“好了,好了,没事啦,嘻,到底还是年纪大的人沉得住气。”
少年一愕,就在他对老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之际,⾝旁不远的一桌上,突然有一人拍桌面,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伙计。”回头一看,那边坐着的,原来是两个女的。
两个女的像是⺟女俩,年长的也不过四旬左右,一⾝的青布衣裤,青布包头,修眉凤目,犹富徐娘风韵。那个年轻的,大约只有十四、五岁,长相跟那年长的一样,眉如舂山,目明赛过秋水,秀唇不点自红,双颊小涡漩漾,极是俏媚可人。
发喊的,是那个女儿。她这一喊,脆生生、娇滴滴,立即划破沉静的空气,同时昅引了満楼的注意。楼梯口站着的五、六个店伙齐齐应了一声,其中一个店伙忙绕座走了过来。
但见那女孩子遥望着店伙,娇声吩咐道:“别过来了,伙计,替我端面镜子来。”
少年发现,全楼似乎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他对面的老人。老人正低头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时,那女孩子朝发征的店伙睁着一双凤目道:“如果镜子不方便的话,端盆清水来,也是一样。”说至此处,凤目一扫贺兰五虎,手一挥,大声又道:“离家久了,很多人都可能跟本姑娘一样,忘了自己的尊容长相。你倒不妨顺便问问,免得做几次⿇烦发什么呆?去呀!”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方始会过意来。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大笑声中,蓦地一声断吼!贺兰五虎中的老三,那个浓眉壮汉,业已霍然跳⾝而起,银光闪处,手中已然扬起了一柄厚背薄刃鬼头刀。
“好个⻩⽑丫头,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口中怒骂着,一个虎扑之势,便欲向另座⺟女扑去。
楼口少年见了,脫口一声低呼道:“啊!不好!师父,杀人啦!”
未见老人抬头,一阵细语已经含笑传了过来:“别紧张,维之,不会有事的。”
少年半疑地抬起头,急急投目望去。嘿!事态的演变,果如老人所料。就在浓眉壮汉怒不可遏、扬刀作势、⾝躯将起未起之际,五虎之首,那个神⾊冷漠、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皮汉子陡然张目沉喝道:“老三,坐下来。”
⻩皮汉子喝阻时,目光如电,音赛闷雷,声⾊俱厉,透着无比威严!浓眉汉子⾝不由己地势子一挫,坐了回来,脸⾊红涨发紫,喘气如牛!心中虽是怨毒难消,但外表上对那⻩皮汉子却无半丝不服的表示。
老人点点头,低声自语道:“好个病虎…晤…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忖道:“病虎?谁是病虎?师父是指那个⻩皮汉子么?”他头一抬,便见老人朝他点了一下头,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再朝⾝旁不远处那⺟女二人一看,那⺟女两个,竟似没事人儿般地,这时正悠闲从容地站了起来,望也不望贺兰五虎一眼,挽着手,迳自朝楼口帐柜走去。
当⺟女俩结清店帐,刚欲举步下楼之际,五虎桌上那个适才被老人以赞叹语气喊做病虎的⻩皮汉子,突然眼皮半睁,朝⾝后瞥了一眼,⾼声昑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那年长的风目妇人听了,粉容速然一变,柳眉微竖,凤目中同时射出两股令人为之寒颤的冷光。她朝⻩皮汉子的背影望了很久,这才狠狠地轻哼了一声,冷笑着下楼而去。
这情景,虽然落在很多人的眼里,但从那些茫然的表情看来,显然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明白。倒是那⻩皮汉子,这时竟称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皮汉子笑了一阵,起⾝大声道:“不早啦!哥儿们,咱们也可以走了。”
贺兰五虎一走,楼上又复喧杂起来。
少年趁机向老人问道:“师父,刚才那⺟女俩您也认识她们么?”
老人似在想什么,信口应道:“那妇人么?唔,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呢!”
少年不噤哦了一声道:“那么,她们也是来参加大会的了?”
老人点头道:“那还用说吗?”
少年忍不住又问道:“她们是谁?师父。”
老人定过神来,瞪眼笑道:“维之,你这罗嗦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少年扮了个鬼脸,低声笑道:“到维之什么全都知道了之后。”说着,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抬险又道:“师父,刚才您看到了没有?”
老人微微一怔道:“看到什么?”
少年将刚才看到的说出了之后,又不解地皱眉道:“梅雪争舂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师父,这不是宋人卢梅坡的一首咏雪梅绝句吗?为什么那妇人听了要生气⾊变?”
“噢,你是说这个?”老人脫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了什么,竟未再说下去。
少年见老人仰脸向上,又回复到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一时不敢惊吵,心下却忍不住纳闷着:唔,武林中,怪事真多!不是么?很多很多的人,为了争取武林盟主的荣誉,不惜从各地跋涉千里而来;而当选了的人,却自此不再露面,好似对盟主的宝座毫无留恋,这是什么原因呢?还有,看上去温文娴静的⺟女俩,居然也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她们视纠纠五虎及闪闪钢刀如无物,但在听到了两句宋诗之后,却勃然变⾊,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而最令人迷惑的,他想,便该是他师父他对面的这个老人了。
他老人家几乎认识所有武林中的人,同时熟知武林中的一切。他老人家豪称他有决定任何武林人物生死的力量,他是个谦和的老人,话说得虽然平淡,但每句话的语气,却似乎都隐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因此,他无法抑制一种油然而生的设想:他老人家在当今武林中的⾝份地位,一定崇⾼无比。可是,这样一想,令人惶惑的问题就多了。
就他目前对武林的常识来说,他知道,现下武林中地位最⾼的是两个人:第一届的武林盟主、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第二届武林盟主、一品萧白衣儒侠。他想,师父将不可能是上述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因为没人认识他。
他们从华林园步行到正阳楼,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一路上,以及后来上得楼来,他们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武林人物。
他老人家虽然不时对某一两个人物显得份外注意,但是,谁也没跟他老人家打过招呼,甚至连望也没有望过他一眼。
少年想至此处,好似自尊受了无形的损害,心中深为这种现象感到难过。他想着想着,一阵黯然神伤,竟不自觉地低声喃喃自语:“那些武林人物…他们…似乎谁也没发觉到我们的存在。”
一个亲切的声音立即低低地接口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发觉的,孩子。”
少年抬头,正好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目闪异辉,静静地又道:“也许那一天来得很迟,但师父相信…将来发觉到我们的,绝不仅限于少数几个武林人物,而将是整个武林…不早了,我们该开始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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