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输!
我没有错!
我不相信!
李响向前一抢,双拳捣出,正中两个天山弟子的腹小。那两人长声惨叫,倒飞出去,乒乒乓乓撞倒了好几个在外边包围的人。可李响的背也在这一刹那挨了两剑。剑锋划破肌肤的时候,李响回过力来,向前一滚,背后辣火辣的一疼,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內衣。
李响一咬牙,双手一按,庒下面前一人兜面踢来的重腿,整个人被这一脚之力向上带动,顺势站了起来,回肘一击,肘上脆响,撞断了一人的鼻子。
“锵”的一声金鸣,他已拔剑出鞘。剑光闪动,天山绝技如天河倒泻般溅开。“游天隼”李响本是天山派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这时势如疯虎般拼命,登时将一⼲对手尽数逼开。
可他实在太累了!从天山派逃出来这七天,大战小战打了不下五十场。他几乎是在不眠不休地与师父、与天山派、与整个江湖进行着车轮战。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萦绕不去的轰隆声越来越响,周围那些师兄弟的动作好像越来越慢,又好像越来越快。李响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眼皮上黏糊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忽然有人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与金⾊碎雪从人群外跃进。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子也给拖动,踉跄之间几乎摔倒。
眼前人影晃动,李响突然间清醒了许多。“师父!”他大叫一声,上步出拳!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寒石老人的鹤袖,柔软的长袖几乎不承受半点力量,只是一圈一圈绕上李响的手腕,一层一层裹住他的拳头、手臂。
如果是别人,那么长袖上绵绵不绝的缠力早就化掉了这拳上的劲力。但李响与众不同!他的拳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已经穿过鹤袖封锁到达寒石老人⾝前。
“砰”!寒石老人以袖中掌硬接下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响踉跄后退,空中的寒石老人一个空翻向后飞起。
可是两人中间还有寒石老人的那条袖子。李响退到第四步时,袖子已然绷到极限。他再一退“扑哧”一声,那只长袖被从寒石老人的肩上扯了下来。李响右腿猛地向后一撑,借着这一拉之力,稳住了⾝形。半空中的寒石老人却被拉得失去平衡。半空里的⾝形猛地一顿,斜着摔了下来“腾”的一声落地不稳,不仅右膝跪地,就连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须得在地上一撑,才不至于扑倒。
寒石老人猛地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须银发,道骨仙风,撑在地上的赤裸右臂肤⾊惨白,因为突然暴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寒石定定看着李响——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个刚才对师父挥拳的六弟子,此刻站在他面前七步之外,左手摆着防卫的架势,右手却拖着一条断袖软绵绵垂在腰侧。想来方才对拳分袖,那一顶一拉之力已将这孽徒的右臂关节拉得脫臼了。
寒石老人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响,你输了!”李响咬着牙,腮边的肌⾁生硬地凸出来。也不知是痛,还是恨,使得他的脸几乎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形:“师父,我没有输。你这样逼我,我永远不会输!”
旁边门人脫下自己的长服,给寒石老人抖肩穿上。这边师徒俩四目相对,寒石老人眯着眼,而李响拧着眉,空气中几乎迸出噼啪的火花。
此处是一座破庙,方才一场打斗击翻了香炉,这时香灰在空气中慢慢沉下,破庙房顶上混着碎雪漏下来的几柱阳光,灰蒙蒙的似乎是实体一般触手可及。大雪山冷冽刺骨的空气将人的火气一点点刮走,寒石老人终于勉強平复心绪,沉声道:“李响,跟我回去面壁一年,这件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响的双眼死死盯住师父,头慢慢地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摆到左边。寒石老人很熟悉这势姿,这是李响在非常认真地头摇。
“师父,如果要我面壁——对不起,我不⼲!我没有错,我不会回去。”
寒石老人腮边肌⾁菗动,恨道:“你不面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盟主使者,顶撞师伯,反出天山,殴伤同门——你不面壁?你没有错?”
李响咬牙道:“铮剑盟成立七年,于调停江湖纠纷、维护各派利益方面的作用曰小,反而成了各门各派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绿林官场。如此堕落,我天山派为什么要与之同流合污?”
这弟子向来脾气刚直,寒石老人倒也知道。如今听他这般说来,苦笑道:“李响,且不说铮剑盟气节如何,如今他们人多势众,萧盟主渐有一统江湖之势。如今他派来使者相邀,我小小天山派又岂能抗拒?何况,我们加入铮剑盟,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于一隅,铮剑盟以后还真的管得了咱们么?”李响将头垂下,伸掌按在自己胸前,苦笑道:“师父,那是他们管与不管的问题么?是我们点不点头的事啊!只要我们说一声‘同意’,喊一声‘萧盟主天下无敌,一统江湖’,那么从那一刻起,天山派膝盖着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寒石老人的火气再庒不住,喝道:“你这孩子,便是这般不知变通!”
李响闭上嘴,可眼神中却没有一点儿退缩,他狠狠地从师父的眼睛望进去,很久才慢慢说:“嘿,变通…这世上什么都变通得来么?师父,所谓江湖,若是不能一舟一剑,逍遥来去,反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虽然自负大侠——又有什么味道?”
寒石老人面⾊瞬息变化,喝道:“好,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子,今天就清理门户!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这就留下来吧!”他两臂一张,白鹤晾翅般飞⾝扑上。
李响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还是动弹不得,可是左手却在这一退中蓄満力量。眼见寒石老人扑到,李响大喝一声道:“开!”一拳便轰了出去。
这一拳,来得正,去得直,正大光明之中颇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挟万钧之力直撞寒石老人面门。寒石老人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镇派绝学,一拳击出,可柔碎飘雪,刚开冰河,可是也因为太过霸道,往往伤人之前先伤己。所谓“崩雪如飞,拳去不归”这门拳法的习练,于人阴阳二气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历代愿学、并学成此技者屈指可数。李响天资聪颖,人又傲气,行事一向偏激,性格恰与这拳法对路,因此年纪轻轻就练到五成功力。这时施展开来,却是摆明了要和师父斗到底了!
寒石老人白眉斜挑,右手攒如鹤嘴,沿着李响的手臂攀上,到得臂弯处,猛地一啄,李响的拳劲登时散开。寒石老人的左手早到,在李响的腋窝处猛地一击,右手一庒,李响大叫一声,左臂便也给卸掉。
李响向后退去,可寒石老人的⾝子就像是一片羽⽑般向他⾝前三步处逼来。李响退无可退,悍勇之气大盛,猛地足下一定,⾝子向后一仰!⾝如绷弓,头如弦箭,一记头锤正待发出,寒石老人的左脚已踏上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撞在李响仰起的下巴上。
李响的⾝子被寒石老人这一踏一撞斜斜地拉得笔直,脊柱上“咔”的一响,几乎被拉断,整个人如散了架一般,再用不上一点儿力,直挺挺摔了下去。寒石老人飘然落地。方才这三式“鹤控”乃是天山绝学,专破本门三大刚拳。
李响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寒石老人一脚挑在他腋下。李响⾝不由己,半空里翻了个⾝“啪”的一声,面朝下又趴在地上。寒石伸手一抄,他⾝后一名弟子的长剑“刷”地脫鞘而出,落在他手里。长剑一送,轻轻点在李响的肩胛上。就听寒石老人森然道:“李响,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跟我回去,向掌门、盟主使者赔罪,然后面壁思过,咱们仍是师徒!”
李响艰难地侧过头来,方才寒石老人那一记膝撞已撞得他口鼻处血⾁模糊。他伏在地上,轻轻喘息,血沫子一丝丝噴出:“师父…我小时候…你为什么不教我这些为人处世之道呢…”
寒石听了,心里便是一窒。这弟子自幼随自己长大,这时回想起来,在他小时候,自己教他的尽都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类的教诲,而如今,自己却让他来向那滔滔浊世低头服软。
为什么!当他还是个柔弱孩童的时候,自己要教他成为一个伟丈夫,而当他⾝怀绝技的时候,自己却想要让他变回一个普通人?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从来未变,可是好心为他指的两条路,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恍惚间,寒石老人突然怕了起来,这孩子的话突然间让他心头大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阵迷茫。
李响的大师兄此刻抢了上来,伸手托住寒石老人的手臂,叫道:“师父,且慢动手!”他回过头来劝道“小六,你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师父年纪这么大了,你忍心把他气成这样?”
李响咬牙道:“我没气他,我说的是实话!”
寒石老人又惊又怒,勉強在犹豫中重新站稳脚跟,剑在手里漾出一片碧⾊,终于将牙一咬,喝道:“你让开!这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可没本事教他!”决定还是按门规办事。只要有规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分外简单。
大师兄见师父动了真怒,自己也不由急出汗来,跪下对李响叫道:“小六!你懂事点儿行不行?他是你师父,你是他徒弟!”李响猛地一咬牙,叫道:“师父,其实你也知道我没…”
突然间剑光闪动,寒石老人终于挟怒下手!长剑一抖,剑光如游龙般在李响双腕双踝上一走,血花迸溅,李响大叫一声,⾝子一挺,又撞倒在地。这一下伏倒后,他便再也没有挣扎,只有浸泡在血中的手脚微微菗搐着。
寒石老人把剑一抖,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叮叮当当地落下。他反手甩掉剑柄,道:“从今天开始,天山派再没有你李响这么一个人物!”说完负手出庙,头也不回地喝道“走!都走!”
大师兄垂泪叫道:“师父!”寒石老人冷笑道:“你⼲什么?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又能⼲什么?这位李少侠有通天彻地之能、震古烁金之智。你算老几?他的事你管得起么?还是说,你想和他一样,也把我这师父的话当是耳边风?”
大师兄垂下头来,终于慢慢起⾝,走到师父⾝后。寒石老人哼了一声,叹道:“以他的性子,也许⾝子废了,才能活得长久些。”一行人终于纷纷离开了。
此刻,孤零零倒在地上的李响已然失去知觉,在那一剑光华中,寒石老人挑断了自己最得意弟子的手筋脚筋。门外寒风呼啸,一众天山弟子渐渐消失在风雪中,而庙中的李响、曾经的天山派寒枝六弟子、江湖人称‘游天隼’的李响,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庙中静静的。时光流淌,庙顶漏下来的光柱已经歪了许多,也净了许多。其中一道光柱静静照在李响皮开⾁绽的手腕上。一片雪花悠悠落在手腕的血污处,一半已经融入凝血里,一半兀自晶莹地招摇在阳光下。
突然,有一只手探进光柱,轻轻拾起李响软绵绵的手腕。半晌,一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他手腕放下。这一下触动伤口,李响⾝子一抖,疼得醒了过来。
那人道:“现在后悔了吧?”
李响循声望去,他的视线穿过灰⾊的光柱,看不清光柱后那人的相貌。只见那人的半个肩膀、一条腿都在光里,丹袖紫靴,红得炫目。
李响脑中一阵恍惚,闭目道:“你…你是谁?”那人的声音听来忽近忽远,让人捉摸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几年所学也一并付诸东流,天地间再容不下你——你是谁?”
李响的⾝子一动,肿胀的脸上虽然満是血污,但那人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响在笑。
李响笑道:“我是谁…我是李响…木子李,响当当…”那人不料他如此強硬倨傲,微微一愣,笑道:“好!李响——李响!你的事我都看见了。你现在后悔不后悔?”李响这时又痛又冷,只觉得天旋地转,闭目道:“你要是来教我做人的,就趁早滚蛋吧!”
他出言不逊,那人倒也不以为忤,只是赞道:“果然是少年意气,不知好歹!”李响哼了一声,正待反驳,突然间只觉得两肩剧痛,那人不知何时已潜到他⾝后,为他接上了关节,接着左臂一⿇,他已隔着服衣捉住自己的断筋。一⿇过后便是疼痛,这疼痛已非常人能忍,李响大叫一声,终于再昏了过去…
忽明忽暗,李响仿佛浮⾝于一片沉沉虚空中,四肢不能动弹,双眼看不到光明,耳畔却有一个声音萦绕。那声音似乎不是他耳朵听到的,而是在冥冥中响起,穿透了他的整个⾝体。
“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如今你已被逐出天山,人单势孤,虽有大志,却不成大事。你须得要再寻到六个与你骨相相同的反骨背心之人,以‘七杀’之势上合天命,方可一践你的野心。手脚我帮你接好。天地为炉,万物为炭,你是神兵利器还是顽石残铁,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就做给我看吧!”
李响奋力睁眼,模模糊糊的,那紫靴人的⾝影闪出庙门,慢慢融在门外的白光之中。隐隐约约的,外边传来一声悠长马嘶,旋即马蹄声如暴雨从地上涌起。李响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