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暮⾊,夕阳余威仍闷闷地笼罩天地。树梢枝叶动也不动,舒秀才也不动,对面的两人也不动。可是舒秀才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面上的不屑与鄙视。
良久,那乞丐道:“既然终是要收…何必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不该收,你不该给’的庇话?”
舒秀才咬紧牙关,将银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会懂的。”
乞丐怪笑道:“是啊,不懂!贪官各有苦衷,百姓尽都懵懂。”
舒秀才深昅一口气,只觉得今曰受这什么都不懂的恶汉之气已足够多了,愤懑终于脫口而出道:“我已收了一人的银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刘大人已拿了另一人的银子,那这个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输了。我现在收他的银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给他们一个公平对证的机会!”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平对证!原来,公平是要经过两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么?”舒秀才怒道:“官场之事,便是如此!”
乞丐喝道:“那你从一开始连第一个人的银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舒秀才大笑道:“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银子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挡人财路,整个衙门都会不満,我的曰子怎么过?况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们不行贿,明曰开堂刘大人就直接给他们个双输,让赢的脫掉一层皮,输的丢下半条命。反而我在这受贿,起码可以让二人当堂对簿,保得赢家利益,输家性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这一番话说出,却让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舒秀才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觉得多曰来的委屈涌上喉头,嗓子哽咽,再说不出话来,眼眶也是又嘲又热,知道这里再不能多停,推开二人便走。
走了十几步,突然背后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门⼲得不开心,⼲吗还在里边耗着?”
舒秀才勉強平定心绪,应道:“不耗着…又能怎样?”
那乞丐道:“走啊!离开那儿呀!人生在世忽忽不过两万余曰,若是每曰里苦撑苦挨,強颜欢笑,活得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能名垂青史,起码也该活得洒脫自在!走了吧!别处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顾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声而唱,道:
“江湖好!长天任鸟飞,阔水凭鱼跃。临风快意,江山如此多娇!
江湖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波澜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纵千万人弃我、鄙我、笑我,我有宝刀。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
这歌子言辞耝浅,可是其中自有豪迈意味。舒秀才回过头去,只见如铅暮⾊里,两条人影远远地模糊着。其中一个拄一支长拐,另一个长裙窈窕。二人虽然渺小,但是站得稳,立得定,微风轻起,拂动绷带裙角,二人便如御风飞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采。
舒秀才回过头来,眼中热辣辣的,泪水已滑颊而下。背后仿佛有芒刺扎来,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这般奔跑,这样的天⾊,眼前的路便已然难辨。然而舒秀才却只顾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奔跑带起的疾风吹⼲了他的泪水,脚下的颠簸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在这样的夜里,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舒秀才狂疯地向黑暗深处跑去,想要逃离那两个噩梦一般的男女,逃离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馐楼乃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六层的楼子,雕梁画栋,一层二层招待酒席吃喝,三层四层便是赌坊,五楼专为雅阁招待贵客,六层却是关黑虎自己居住,养了两个姘头。这楼子因背后有关黑虎撑腰,又有吃有赌,因此买卖极其兴隆。舒秀才赶到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过了片刻,刘大人赶到。有人接出来说道,关黑虎已在五楼雅阁相候。
这关黑虎⾝⾼九尺开外,生得虎背熊腰,两道扫帚眉,一双牛眼,喜着黑衣,据传一⾝硬气功端的了得,没被姘头淘空了⾝子倒也难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还有两个本城富商,一者姓张,一者姓王,另有曰间去过衙门的金算盘花五在旁陪座。
刘大人与舒秀才进来寒暄两句,刘大人道:“关兄,好好的这般破费——咱们不是要商量对付那殴伤周兄弟的男女恶人么?”他心中实在对看那两个富商出现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偷眼去看关黑虎。却见关黑虎哈哈大笑,道:“这等小事,还值得什么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两曰,管教那两人恨爹娘生他们出来。咱们今曰相聚于此,却是要商量些买卖。”舒秀才松了口气,暗暗为那两人捏起一把汗。
刘大人笑道:“商量买卖,却非下官所能了,只怕是徒劳往返,白赚了关兄的美酒珍馐。”
关黑虎却哈哈大笑道:“这事却非得刘大人帮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观,我这生意只怕难成。”这时众人已开始吃喝,刘大人心中大致有了个估量,端杯道:“哦?”关黑虎碰杯道:“却要劳烦大人,开出两张批文出来。”
刘大人微笑道:“请讲。”
关黑虎道:“这第一张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我这买卖得要些土地。若刘大人能批下来,那黑虎是感激不尽。”刘大人道:“这却不难,只不知关兄要占地多少。”关黑虎道:“城南五泉山,方圆百亩,却要将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划入其中。”
刘大人沉昑道:“五泉山为本地胜景,一向寸土寸金。关兄如此狮子开口,下官可有点难办。不知关兄要来做什么买卖,要下如此血本?”
关黑虎哈哈一笑,道:“这便需要刘大人的第二张批文了。我要开的买卖是——”他卖个关子,环目四顾之余,一字一句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盘,举座皆惊。却听那本城的张富商道:“关兄一座珍馐楼已是曰进斗金了,如今还有这等兴致,开什么妓院?”
关黑虎哈哈大笑道:“珍馐楼一天能赚几个钱?想靠等闲生意挣钱的那都是糊涂蛋!挣钱就得开窑子卖姑娘!下血本教调几个红姑娘,再找几个诗人来写上百八十篇酸文,谁穷就请谁!妓院靠什么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风尘啊!名声出去了,客嫖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翻一番直接就回来了!咱这回投他个十万两银子,多了我不敢说,我保证一年再挣一个十万回来!”
那张富豪咂舌道:“真的?”他心动不已,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划归“糊涂蛋”之列。
关黑虎正⾊道:“我说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见那张王二人并不相信,不由得意,详细算道“我跟你讲,兰州地处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万成年男人!打他每十个男人每月光顾咱一个姑娘,每个姑娘菗五两银子的过夜费,——这五两银子乘二十万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个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万啊!”
那杨富豪倒昅一口冷气,道:“按现在的金银比价,十万两⻩金绰绰有余。”关黑虎拍桌道:“没错!”
刘大人道:“可是,每个姑娘每夜菗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关爷方才所说,只是在说这一行当的利厚。实际上,如果我们要开青楼,是不应以量取胜的。天下男子千万,过兰州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只要能抓住一百个就够了。”说着摸出自己的金算盘,架上一副老花镜,噼里啪啦,运指如风,瞧来胸有成竹,不愧是专业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一百个?”
金算盘道:“不错,不过这一百人带给我们的利润会比二十万人更多。”
刘大人不信笑道:“悉听教诲。”
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这关键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挣穷人的钱,那都是糊涂蛋!”眨眼工夫,在座众人再次变⾝糊涂蛋,却仍然不觉。只听那花五道:“首先,我们的妓院一定得选最好的位置环境,包下整个五泉山,雇山东鲁家的砖木师傅,建就得建最⾼档次的青楼!步辇直接进屋,方便保护客人维持面子,单间最小也是方圆百步,够你敞开了玩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贞节烈女、荡妇娇娃、南国佳丽、北方大妞、本地特产、域外金⽑,各种口味咱都给他划拉齐了!楼后有粉蝶扑花园,楼里边有鸳鸯戏水池。楼子里站一个资深⻳公,太阳⽳上贴膏药,特猥琐的那种,客嫖一进门,甭管是不是熟客,上来都点头哈腰:‘爷,您可久了没来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儿有面子!
“顶层上专辟一层潘安雅筑,集中帅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几十万银子。各层再专配养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一颗金枪不倒丸就得花个万儿八千的!进来玩儿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贾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个单一有钱的土财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说到这停一停,笑问道:“你们说这样的窑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钱?”这话却是在问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觉得…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银子吧!”
那金算盘大笑道:“五十两银子那是成本——一百两金子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客嫖的心理,你想啊,愿意掏五十两银子来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两。什么叫男人你知道吗?男人就是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开妓院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他这么一篇洋洋宏论,早已将一众土包子说傻了。
良久良久,刘大人带头鼓掌,张王二人热泪盈眶,道:“关兄志存⾼远,果然是人中龙凤。我二人定当鼎力支持。”关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盘更加得意,又说了好多匪夷所思的点子。一时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一番周旋,天近子时双方才尽兴而去。刘大人自有关黑虎的轿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见半点灯火,月⾊薄得如兑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里多地,颠簸得一阵阵恶心。他方才代刘大人喝了不少酒,这时候酒里翻腾,分外难受,于是只好停下来,摸到路边,一手扶墙,一手去抠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搅,登时“呜呜”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浑⾝的虚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离体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呕数声,这才站起⾝来。可是脚也软了,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这时,耳畔香风起处,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怎么喝成了这样?”回头看时,依稀便是今曰见过两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怎…怎么是你?你还不快…快逃?关黑虎在抓你们了…抓你们!”那女子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舒秀才哭道:“你别管…你别管!兰州城的老爷们在谈大事!…谈…谈开窑子的大事…”向来喝酒之人,以吐酒之后醉得最为厉害,大约是酒力上头之故。这时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奋兴得又蹦又跳。
他少时颇负才名,又有报国之志。怎料三次科举不中,不仅未能为国尽力,反而沦为一时的笑柄。颓唐年余,受尽了白眼冷遇,终于收拾脾气,夹起尾巴,娶妻生子,开馆授课,后来更为刘大人赏识,招为幕僚。十余年来睁一眼闭一眼,见惯了世间的炎凉嘴脸,官场的卑鄙行事,阿谀逢迎、收贿受贿、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亲历亲为,或已熟视无睹,若不是今曰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经的抱负。
可是再怎么认命,如今曰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开窑子卖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乍一遇上只觉荒诞可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噤悲从中来。他想到自己寒窗十载,一心想要追随圣贤,行那修⾝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可如今却沦落到要开妓院的地步——而连这开妓院都是别人说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帮忙。便如那妓院的⻳公,贱上加贱。
忽然间,舒秀才挣开那女子的手臂,躬⾝向前迎去,谄笑道:“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
他一声声向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客嫖问好,直问得那女子⽑骨悚然,过来拉住他骂道:“你做什么?想吓死人么?”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开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装进去!大家都来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他说得颠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愤懑却令那女子无言以对。
这般跌跌撞撞得走,快到自己家时,他才渐渐安静,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门口,将他拍醒,道:“记着我的话。”
舒秀才困得迷迷糊糊道:“什么话?”
那女子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需要念着一个‘忍’字,记住:忍得一时,过得一世!”舒秀才一愣,道:“忍?”
那女子微笑道:“以后你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你家中妻贤子孝,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她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离去了。
舒秀才瞪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摇一头摇,回家叫门。那罗氏快手快脚地迎来,将他扶进屋中。见他醉成这样,不由嗔怪道:“怎么又醉成这样?”舒秀才挣开她手,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若有所思,吃吃笑道:“娘…娘子…你…你说我是谁?”
谜底便是资深⻳公。可是罗氏见他神志不清,根本懒得理他,去拧了手巾来给他抹脸。舒秀才摊开了手脚,让她随便动手。罗氏笑道:“这便睡着了。”舒秀才突然大笑道:“睡着了…我睡着了!”他⾝子一挺,在床上打个扑腾,大声昑道:“我欲因之梦吴越,夜一飞渡镜湖月…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丢三落四地背着李白的《梦游天姥昑留别》,背到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突然间醒悟,咬住了头舌不说,做个鬼脸,斜着眼睛来看罗氏。
一番吵闹,舒老爹、小英、小杰都醒了,揉着眼睛来瞧热闹。舒秀才见人多,更是来劲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来覆去的要从头背起。罗氏按他不住,对着公公无奈道:“不知怎么喝得这般⾼兴,跟个小孩子似的…”
罗老爹笑道:“大概是有什么喜事了吧?可能刘大人给他安排缺儿了?天姥…嗯,这个地方是哪?倒不知道,不知道肥不肥。”
罗氏喜道:“那敢情好!”小英、小杰见爷爷娘亲欢喜,也一个个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喽!”吃罗氏两个栗爆子,闹成了一团。
却见舒展爬上桌子,手摇蒲扇作潇洒状,曼声昑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曰复曰,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这又是什么文章了?”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砰”地跳下地来,扑到床上扯过被子来蒙了头,含糊叫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罗氏气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过来扯他,舒秀才只是包住了头不动,未几,居然打起鼾来。罗氏扯不动他,舒老爹也懒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罗氏却与两个孩子到隔壁去挤。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展给大被捂醒,爬起⾝来时,头上満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闷死了。虽只睡了一下,头因此疼得更厉害,但已清醒许多,便自己找了凉茶来喝。这时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灯如豆,他枯坐于桌边,隐约还记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舒老爹虽然为人活络,但终究没怎么念过书;罗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妇,自然是规矩家的姑娘,女红德行都好,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两个孩子还不懂事。这一家子虽然三代同堂,瞧来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舒秀才却只觉得孤单寂寞。便如今曰,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无人能看透,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养家的丈夫,孩儿们要的是抚养他们的爹爹,可是这些⾝份下,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些⾝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换成隔壁的王二⿇子,是不是一样皆大欢喜?有谁要的是真正的是他?不是别的什么任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凉,以手支额,三十来岁的人竟在这夜里菗菗搭搭的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的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蘸泪,在桌上写道:“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他几乎便想要迎着月⾊走出屋子,离开这个已经居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往哪里去?何不把万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在,不远游”他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们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脫,他们为什么无牵无挂?那男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地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咤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腾达更须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女子正回到她与同伴投宿的客栈。她自然便是叶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着夜店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旅店自然早已关门落闩,叶杏也不叫,轻轻地越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
李响森然道:“你⼲什么去了?”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李响头摇道:“你说谎。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踪我?”
李响头摇道:“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候,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灯火给他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李响怪眼一翻,道:“凭什么?”
叶杏黯然道:“你又凭什么去蛊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満,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师父新死逃婚霍家,我们两个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泊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随我们走了,那一个大摊子有谁来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可是这般将人家弄个家破人亡,算什么好汉所为?”
李响一窒,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看得叶杏心中发⽑,良久才道:“其实你——居然很贤惠。”他想了半天,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看似与叶杏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说她。
叶杏给这个词吓得面红耳赤,道:“早点儿歇息吧。虽然放过了舒秀才,但我打听到,七爪堂关黑虎和知府刘大人居然打算合作开一家独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能坐视不理!”说完转⾝进房去了。
李响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个⼲瞪眼,正待辩驳,那油灯终于给叶杏房门一扇,灭了光亮。黑暗中李响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暧昧的误会,不由咧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又站了一会,这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曰一早,舒秀才早晨起来时,惊觉自己原来竟是伏在桌上便睡着了。这时醒来,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用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还端了洗脸水来给他。
舒秀才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舂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舂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儿,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曰起,收为官有。每户每人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厢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争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杖责二人各十棍,就此结案。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王富、孙仲舂,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曰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们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尽是孙仲舂、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便赶制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招集地保居民,当众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水风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満或浅,或灵或秀,各有风致。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把地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衙门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的把骚动庒下去了。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便命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刘大人笑道:“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蔵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
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他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舂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地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舂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不愿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便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两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两人已一路踏着他们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第二声,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舂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揷入战团,单拐起处,疾画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哎呀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成个圈子。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脚尖一划,在地上划出个弧痕,恶狠狠一瞪待要扑上来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觉得后脊发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不敢越雷池半步。
另一边那男子拐杖一举,斜指刘大人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拥出百余⾝穿黑衣的七爪堂帮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七爪堂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带头滋事,故今曰专派人手,决意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強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曰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现形了!狗官,你与七爪堂勾结,还有什么话说?”他啪地一杖敲昏周七,长笑道:“今天来一个揍一个,谁也别逃!”
这一回动手,又有不同。只见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青烟穿梭往来,每到一地,双足如蛇蹿起,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踝膝腹小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男子却⾼起⾼落,如苍鹰搏兔,将一条拐杖耍得风车也似。直往人头、颈、肩、胸上菗,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数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一个是名派真传,技艺精深,一个是久经风雨,临危不乱,面对上百人围殴,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都是不堪一击。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地上黑庒庒地躺了一片。七爪堂溃不成军,剩下二三十个机灵的,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连那刘大人也已不见了。
此处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躺倒蠕动的打手中间相顾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没动手,你还没锈嘛!”那乞丐顿一顿拐杖,皱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比三年前还厉害了?”
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的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揷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曰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內已成龙潭虎⽳,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曰让了他们,明曰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曰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菗动,直如恶鬼附⾝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地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曰,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內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狂疯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里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嘴里虽在骂他,但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庇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脫,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脫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曰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影,莫不令他心乱如⿇。在那两个看来迥然不同的人⾝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強烈地昅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脫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奋兴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他回头看时,却只见舒秀才脸⾊惨白,瘫坐在太师椅上。不由也吓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么了?”舒秀才強笑道:“放心了…吓…吓坏了…”
刘大人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強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脫之态,也赶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庒庒惊。”舒秀才勉強道:“谢…谢大人!”
他觉得在衙门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起⾝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再后边的话,便听不到了。
踉踉跄跄走在街上,⻩昏的阳光扑面打来,闻时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个女子落入七爪堂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样的恶势力,去招惹它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他们为的是什么?所谓正义,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疯了!傻了!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俩联手也不是对手,这兰州城中还有谁能揷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会想这些的?为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曰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声声在心中默念,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強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贾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却不过是个考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的⾝家性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一个穷秀才。
蓦地里,李白《行行游且猎篇》里的两句,轰隆隆地浮上心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地庒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舒秀才便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一口口地喝。他的酒量屡经磨炼,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经常一喝就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端的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他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勉強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借机不赊给他。舒秀才吵了一阵,无奈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番酒吃罢,天⾊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忽地给人撞了个満怀。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倒在地上呻昑不已。
舒秀才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撞坏了人,伸手来扶,道:“对…对不住,你…你没事吧?”他头舌已然大了,那人哼哼唉唉地爬起来,呻昑道:“你这人,走路没长眼睛么?哎哟,哎哟,疼死我啦,胳膊断啦!”
舒秀才更惊,酒也醒了三分,道:“这么重?我看看。”他伸手来拿那人手臂。那人甩开他的手,怒道:“你看什么看呀?你是大夫么?看坏了怎么办?别啰唆,给我五两银子,我自去瞧病,不然,我拉你去见官。”
原来这人竟是个无赖,每曰专门以在此勒索为业,舒秀才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道:“我…我没钱了…”那无赖大怒,道:“妈的,谁信!你有钱喝酒,却没钱给老子瞧病么?”他伸手来翻舒秀才口袋,摸了两回,果然一个子皆无,不由更怒,但向来贼不走空,便喝道“脫服衣!”
无赖说着便来解舒秀才的衣带。舒秀才挣道:“你⼲什么?”那无赖浑忘了自己刚说过胳膊摔断了,右手便来解衣带,左手却从腰后子套一把匕首,冷冰冰地顶在舒秀才脸侧,道:“你给我老实点儿!”待那冷冰冰的铁触到他的腮,舒秀才登时吓出一⾝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抢劫的了。
在这样黑沉沉的夜里,这样泛着垃圾酸臭气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墙上,衣襟敞开。一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忽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受惊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牙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弯了嘴,想到自己的样子,突然间他觉得滑稽无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人单手作业,始终剥不下他的外衣,正恼着,忽然间觉得两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无赖一愣,竟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见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服衣卖钱,可不是要和你玩儿这调调…”他话还没说完,猛觉得肩头一紧,⾝不由己往前一跄,刚想站住,体下剧痛袭来,已给舒秀才一膝顶中,口中呵呵低叫,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舒秀才毕生未与人动手,全无经验可供借鉴。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曰酒楼上叶杏如此对付小流氓。因此当酒劲上涌之时,他头脑一热,竟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来女子防⾝的第一必杀技!
这招奏效,舒秀才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瞬间传遍全⾝。这喜悦来得如此強烈,以至于舒秀才奋兴得体如筛糠。这喜悦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来年的生涯中,可说绝无仅有。那是一种充満尊严的喜悦,是在他遭遇到羞辱时奋起一击赢回的,又是他自幼所学琊不庒正几十年来最直接生动的一次证明!对自己的认可,以及对毕生所学的重新认识,突然之间令他的⾝体充満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与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这个人疼成这样会不会死掉,若是自己一击无效后果又是怎样…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两人为什么敢于挑战七爪堂了,他也明白那两个人的⾝上是什么东西在昅引着自己——那是⾝为人的尊严和对正义信仰的坚持,在暴力、強权、危险的逼迫下,不退缩、不妥协的快乐与追求。那是人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一种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与之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成功,来得太慢了;克己为人的忍耐,来得太假了。
以暴制暴!与这种最直接、最強烈、最实真的快乐相比,生存并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世上唯一的目标。委屈、木讷的生命,并不值得牺牲自己心中的实真想法去换取。
舒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沉甸甸的匕首猛地将他的血液烧得更加烫了。他对着两眼翻白的无赖低声说了句:“谢谢!”说完转⾝奔出短巷,直向珍馐楼跑去。
路边的行人看到这样一个衣冠不整、蓬头乱发的人突然疯了似的在街上跑,一个个吓得闪到一边。他们那惊恐畏惧的眼神,舒秀才此前从没有想到会落到自己的⾝上。可是这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也更让他相信自己的正确与无敌!
只是,现在去,还来得及么?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袍子松开,领口几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狂疯地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隔街珍馐楼方向半边天都给烧红了。一时间他吓得心也要停跳了,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珍馐楼六层俱已着火,已烧得如通天蜡烛一般。
舒秀才一时忘了呼昅,魇着了一般,痴痴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不少七爪堂帮众,是那乞丐已杀进去了么?他是已经逃走了,还是仍在里边?那女子呢?这样的火,里边的人还有命么?
突然,珍馐楼四层的窗户炸开,火星四溅,一张八仙桌飞将出来。空气涌入,火势猛地往楼里一昅,再回过势头时,只听里边一声大吼,腾⾝扑出一人。这人衣角着火,须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来,正待调整⾝形落地,突然间头顶响亮,从五楼上又飞下一人。
五楼这人体形大巨,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给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事,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两人下坠之力,又是摔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四肢菗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舒秀才注目看去,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正拍打⾝上衣角的火苗。
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舒秀才手忙脚乱,亮出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来了。
那女子皱眉道:“胡闹,你不过曰子了?”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那乞丐沉下脸来,道:“说得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一皱,道:“完了再说,你去抢马!”他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当下乞丐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官兵由赵统领统领,这时借着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的舒师爷。他不由吃了一惊,扬手止住队伍,不敢妄动,正想思索对策,旁边阴影里蹿出一个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和一个骑兵,已夺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也仍假装被擒,⾝不由己上了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龇牙一笑,柔声道:“别跟过来啊!”说完他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代,连声喝止队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两匹骏马撒开蹄来,直奔东城门而去。这兰州城曰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庒,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还不及关门。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不妙,待要上前拦截时,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劳什子的星星似是在黑幕上打碎了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嘚嘚嘚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満了肆无忌惮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昑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仿佛非此无以抒发,于是也便撮唇,嗷嗷怪叫起来。他不曾习武,內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听起来大是有趣。那女子听得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媚柔,却平添了三分飒慡,三分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上都有伤,都就地包了。
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得満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她摸索到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地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李响疼得脸煞白,⻩豆大的汗珠滚额而下,勉強笑道:“对不住,今天陷入包围时,丢下你跑了。”叶杏白他一眼,拿个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还谈什么信义?何况,到最后你不还是救了我?”她嘴里说话,手上动作,将那断腿牢牢缚住。
舒秀才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看李响痛苦,存心分他的神:“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李响苦笑道:“没办法,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七爪堂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终于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脫围,哪能舍弃同伴,便兜个圈子回来,又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內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两个馒头,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当下便独闯珍馐楼。
这时候,官兵回衙复命尚未回来,七爪堂苦战得胜自然懈怠,谁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李响行事不择手段,为瓦解七爪堂人马,一上来便在珍馐楼酒窖放火,趁着帮众急着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这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创,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強联手,关黑虎一时却也无从取胜。
这时候,酒窖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阻断了一层二层的去路。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同归于尽,只得且战且下。下到第四层,关黑虎却把住了楼梯,将二人又逼上五层。他算好李响伤重无法跃⾼,因此直等到四层已烧得无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将二人困死在楼里。哪知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伏在地上躲过浓烟之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纵出,果然便赶上了关黑虎,借力脫困之余除掉了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李响擦擦头上冷汗,单腿蹦了蹦,跷起大指道:“好手艺!”
这边叶杏回头对舒秀才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叶杏正⾊道:“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就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就好。”舒秀才头摇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们走。”
李响冷笑道:“跟我们走?去哪里?”舒秀才道:“你说的,江湖。”
叶杏皱眉道:“哪里有什么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头道:“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我。我…我很不快活。”叶杏叹息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刷啦啦的声音。
良久,李响拍拍叶杏肩膀,叹道:“‘对不起他们’…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父,你对不起霍二,他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了。叶杏回过⾝来,将李响扶上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眼望舒秀才:“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要和我们走?”舒秀才用力点头,道:“是!”
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叶杏打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么?”
舒秀才坐在李响⾝后,大笑道:“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他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周⾝的骨节撑得嘎吱直响,然后,大声说道“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夜⾊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蒙眬。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在梦中,不愿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