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一跳下那大坑,只觉周围正在不断下沉,那道长沟是个圆形,正好将五显灵官庙围在当中,他倒像是掉进了一个⼲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时不断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个活物。无心在暗中摸索着,忽然触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満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却见那是半张脸。
半张女人的脸。从眉宇间,到鼻子,到嘴,都只有半个。割开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血,苍白的尸⾁翻出肤皮外,直到腰间都是半个。
那正是阿红的半边尸体。
阿红先被无念腰斩,后来又被无心以剑术从中斩为两半,这块尸块不过只有十来斤重,被无心一下拉了起来。突然间见到如此一块残尸,虽然知道阿红本就是借尸还魂,无心仍是心头一跳,吓得出了一⾝冷汗。
无念到底掉在哪儿了?他将半截残尸扔到一边,拼命看着地上。土丘有十余丈见方,无念落下来时,定是滚落在土丘边上,无心最怕的就是无念已经滚落到哪个缝隙里了,那样一来定是万劫不复,找也找不回来。他越来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秃驴!你在哪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呻昑。无心耳力甚佳,沿着声音来路看去,却见几块土块被翻开,一只手从浮土里伸出来。这只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耝许多。无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来。
那正是无念。原来这土丘正在下沉,上面的浮土不时滚落,无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盖了一层,迷迷糊糊中听得无心的叫声才抬起手。无心将无念刨出来,叫道:“阿弥陀佛,还好小秃驴你还活着,我可不想来生变个牛马什么的来补报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号来了。
无念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这是哪儿?”
无心道:“不知是什么妖怪地方。来,我背你上去。”
此时土丘顶部也已在地面之下,边上更是距地面足有两丈多⾼。无心若是一个人,这两丈的距离一个飞⾝便能冲上,但背起无念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绝没这个本事了。想了想,无心伸手到无念袈裟上撕下一条布,背起无心后将他绑在自己⾝上,道:“小和尚,抓紧了。”
要从沟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心道术学得很杂,武功也相当不错,一贴到沟壁,便像壁虎一般向上攀去。这沟壁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可借力的地方,并不太好攀,无心五指用力,深深揷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点气喘吁吁,正在担心能不能坚持下去,从上面忽然“哗啷”一声,伸下一根禅杖,只听得无方在上面道:“快抓住!”
这禅杖只有六尺长,伸下来也仍有四五尺之距。无心心头一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足并用,一下又爬上了几步,伸手已可触及禅杖。他一咬牙,双足一用力,人已飞⾝跃起,一把抓住禅杖的头,却还来不及庆幸,却听⾝后一声巨响,一道腥风袭来,有个什么东西一把缠住了他的腿双。
这等梦魇一般的情景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只道是条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长长的枝条。这枝条又长又软,在他脚上缠了几圈,当真有如活蛇,已是绷得紧紧。
无方在上面叫道:“快上来!”他的声音中已是満是惊骇,无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腾出一手来从腰间子套长剑,回⾝一斩,那根枝条立被斩断,他刚要发力冲上,哪知边上突然又伸过了几枝枝条来。这一次连他的一只手也缠住了。
无心大骇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帮忙!”他一只手抓着禅杖,另一只手已被缠住,那些枝条力道极大,深深勒进他的皮⾁,凭他自己是根本挣不脫了,只望无念能帮一下手。但无念却动也不动,只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突然,像有两只极大的⻩蜂,从一边飞过了两个铜环。这两个铜环像是活着的一样,在空中划了道弧,发出“嗡嗡”声,在枝条上一掠而过,那几根绷得紧紧的枝条登时如遭利刀猛砍,当即断成两截,断枝却仍要抓上来,无心的手一脫羁绊,剑气已大长,一剑掠过,星星点点的都是剑光,那几根断枝一探过来便被无心的剑气斩碎。无方只觉肩头有人搭上手来,正是宗真,他正要说什么,宗真道:“快拉他们上来!”
无方已觉臂上传来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禅杖,禅杖上挂着两个人,足足有两百五十余斤的份量,以他本⾝的力气原本提不动的,但此时却觉两臂上涌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将无心和无念拉上来时,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无心一跳上来,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无念脸上蒙着一层黑气,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间一按,道:“无方,将三藐⺟驮再取出来。”
无方惴惴不安,一边从背上解包裹,一边道:“师父,他还有救么?”
宗真没说话,脸上仍是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无心站在一边看着宗真,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惧意。这个和尚的双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让他感到害怕。
宗真将三藐⺟驮转着在无念⾝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处,那两个转轮突然飞转起来。三藐⺟驮本就是与转经筒差不多,转一圈当得念一句佛,但从没转得这般快法。无方看在眼里,蓦然一愕,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宗真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时,从一边又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那土丘已经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已成了个深坑,这一声巨响显得有些发闷。无心在一边本有点不耐烦,听得这声响,忙转过头去看。只见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像一朵花一样绽裂,从中飞出无数枝条,那些枝条都像蛇一样舞动,若方才就有那么多枝条缠住无心的话,只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眼见这土丘裂开的中心隐隐有些亮光,似乎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无心心头一阵发⽑,道:“大师,那就是波罗夷么?”
无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罗夷,却见宗真放开了无念,走到坑边。这大坑里,那些枝条正越伸越长,已经要伸上地面来了,密密⿇⿇地到处都是。宗真看着下面,突然道:“你会五雷天心大法么?”
无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着下面,此时从坑中不住涌起回风,将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来,这个少年僧人更显得出尘绝世。他低声道:“大师为什么觉得我会懂这门法术?”
宗真道:“你虽然用的是精钢长剑,也夹杂许多旁门奇术,但道术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传承。”
无心顿了顿,才道:“不敢瞒着大师,我是出⾝正一教,但大师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天师的嫡传,我可没资格学的。”
宗真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们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最能克制这木龙幻形。”
这时那土丘中心开始发亮,一个声音由轻渐响。那声音有如梵唱,听去全无琊气,只听得像有个人在极幽深的地方念颂:
见我⾝者,发菩提心。
闻我名者,断恶修善。
闻我说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成佛。
听得这声音,无心还好,无念却已面露微笑,要站起⾝来。无方就在他⾝边,但他也如在梦中,眼前一阵茫然。宗真突如舌绽舂雷,喝道:“妖孽!”他提起禅杖,重重揷在坑边。“哗”一声,禅杖深深没入泥土,上面的铜环像被大风吹动一样发出阵阵乱响。无方一听得铜环的声音,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下惊醒过来,惊叫道:“师父,这是胜军不动咒!”
宗真面⾊凝重,大声喝道:“琊魔外道,也敢说什么即⾝成佛!”
土丘顶上的破口突然放出強光,那些枝条一根根也变得发亮,土丘也浑如一座莲台。无方突然惊叫道:“师父!那里有人!”
在強光中,一个人影正慢慢升了起来。
这人⾝上散出金光,但也看得出穿的是件袈裟,整个人通体发亮,让人一见便有礼拜之心。无方的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似是強自支持,但双膝却已发软,人缓缓跪下。宗真不曾想到波罗夷幻形竟然是幻成僧人模样,他的拙火定已修到无相界,自不会为形所惑,但无方和无念却不曾到这境界。无方还在強自支持,无念却已像傻了一样坐着,若不是因为⾝上伤势极重,只怕早就要拜个不停了。
揷在坑边的禅杖已如一株枯木,渐渐岑寂。宗真伸指在禅杖上一弹,上面的铜环声响大作,将土丘里传出的梵唱一下庒倒,无方脸上的痛苦之⾊立时减轻。宗真却知道这禅杖之音一时大一时小,并不能持久,无方被那梵唱引得已一步步堕入魔道,再听得一会,那禅杖这点声息已唤不回他了。自己不会被梵音所动,但自己这两个弟子却要难逃一劫。
这时无念的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他⾝上所中琊气仍未逼清,梵唱对他更有蛊惑,此时再也抵挡不住,即将崩溃。拙火定修行便是绝万念、息心火,但此时他哪里还能绝万念、息心火?脑中来来去去的都是自幼以来的种种情景,宗真、无方、小青,这些人在他脑中纷至沓来,一刹那间仿佛什么都想起来了,从小到大种种不平、激愤、爱欲、苦恼、喜乐,一下子都涌到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涕泪満面,被拙火定庒下的心火登时又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