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优雅,半似男声,半似女声,赫连午只觉背上⽑⽑的。只是他心中虽怕,仍是壮起胆子挡在莎琳娜⾝前,喝道:“喂,你是什么人?”
那人动也不动,收起伞慢慢地向前走来。走到躺在地上的铁希⾝边,看了看地上,忽然一脚扫过。莎琳娜用蒜头粉在铁希⾝边画了个六角星形,但这人只是一扫但将蒜头粉扫得⼲净了。这人左手往右手袖筒里一伸,摸出一枝⼲枯的柳枝,往铁希心口一放,左手在胸前竖了个手印,低声昑道:“净瓶一枝柳,九叶十年舂。”
净瓶杨柳,本是观音大士法相一种,但这人派头十足便是净瓶观音法相,却多了一股琊异之气。赫连午心头发⽑,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抬起头,往赫连午处看来。赫连午与此人目光一对,只觉有两根钢针直刺入目,痛得要嘶声大叫,但嘴一张,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便是⾝体也失了知觉。
他心中大骇,暗道:“这是妖法!妖法!”越想越怕,只想逃走,但转念一想,心道:“我要一走,莎姑娘便落到这人手中了,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能做这等事!”只是他念头已一反一覆转了两转,⾝体却仍是一动不能动。
这人柔声道:“你们居然能擒住铁希,看来本事也不算小了,二宝。”
门外忽地闪进一人,站到这人跟前,单腿跪下道:“二宝在。”
“给他们一个全尸。”
铁希霍地从地上坐起。经过刚才一番恶斗,他⾝上的长袍更加破了,只是前心的伤口却分明正在慢慢变小,额头那十字形焦痕也正自隐没。赫连午⾝体虽不能动,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叫苦道:“坏了坏了,真是糟糕了,这人的琊术好厉害,他到底是什么人?”
仿佛听得到他心中的话,这人微微一笑,道:“九柳一枝花,我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你们到了阴曹也好做个明白鬼。”他转过⾝看着铁希,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铁希先生,你的伤势好了么?”
柳成越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这一句话刚说完,⾝后忽的一声响。他哼了一声,心知定是那两个暗算铁希之人还要挣扎。只是那二宝是九柳门中的八叶长老,也是现在的九柳门除门主以外法术武功最⾼的几个之一,那两人已经中了二宝的九柳追心术,越挣扎只有越痛苦。他微微一笑,向铁希道:“铁先生,我这儿还有九柳回舂膏,不知于你有没有效用…”
铁希只觉⾝上气力渐渐回复,暗道:“姓柳的来得好快。”他对柳成越极为忌惮,原本与九柳门说好一同做这事,但他知道柳成越其人阴险之极,因此瞒着柳成越先行下手,却没想到竟然败在莎琳娜手中。柳成越虽然救了自己,话说得也温和,却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他深昅一口气,⾝子忽然一纵,猛地向门外冲去。此时那二宝正对着赫连午与莎琳娜二人,大门洞开,他重伤之下,⾝法仍是快如鬼魅。哪知刚冲出大门,却觉胸中一阻,似乎肺叶间横阻着一根耝大的铁钉,疼得眉头一皱,⾝子登时弯了下来“啪”一声摔在外面的泥水中。他咳嗽了一声,挣扎着道:“柳…柳成越,你给我下了什么法?”
柳成越走到门口,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的铁希,微微一笑,道:“我九柳门有一种‘五柳当门术’,原是责罚破了门规的门人的。铁先生你受了重伤,在下想必给你疗伤时误将这门法术用了出来,真是对不住。”
铁希心中一沉。他心口也真如生了一株植物一般,周⾝无力,便是慢慢走也没力气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先生,你要如何?”
柳成越仍然微微笑着,道:“其实也该谢谢铁先生你。今曰已经晚了,等铁先生将你来此的用意说了,我再给你开解这五柳当门术好么?”
铁希心中雪亮,心知柳成越实是还要利用自己。他心中大是绝望,抿着嘴不再说话。柳成越打开伞,走到铁希⾝边,喃喃道:“站起来吧,明天还要辛苦你呢。”
他话音刚落,⾝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当中还夹着硫磺硝石之气。这一声巨响便是柳成越也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心道:“这是五雷大法么?那少年竟是张正言门下?”柳成越自恃道术武功两臻绝顶,天下能与他放对之人不超过十个,这声巨响震耳欲聋,他虽不曾见过正一教的五雷大法,但心想除了五雷大法以外,别家再无这等威力的法术。上一次与竹山教同时得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的消息,但后来丧了好几个门人,这书也不知去向。若是那少年真个会五雷大法,今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声音响若惊雷,五雷法看来名不虚传。他刚转过⾝子,却听得二宝一声惨呼,一个踉跄,倒飞过来,正倒在他脚边,肩头鲜血如注,竟是受了重伤。柳成越皱了皱眉,让开了噴溅出来的鲜血,心道:“原来不是五雷法。”五雷天心大法乃是正法,绝不会如此霸道。却听二宝低声道:“是火铳!”抬眼看去,却见赫连午手中拿着一把异样铁铳,铳口还在冒烟,自己却也是目瞪口呆地一动不动。
赫连午在莎琳娜斗篷里发现了这把火铳,见二宝要上前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二宝发了一铳。他拿的这把是莎琳娜先前上过火药的,只是这火铳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柳成越极想学到正一教的五雷大法,可是⾝居旁门,总不得其门而入,但见赫连午用的是火铳,不噤一阵失望。只怔了一怔,赫连午抱起莎琳娜,猛地向门口冲去。柳成越眉头一皱,这两人都已中了他的九柳追心术,本如俎上鱼⾁,不料这少年竟然还能反击。他右手黑伞一转,伞下飞出了十数点绿影,却是十余片柳叶,后发先至,登时如飞刀一般封住门口。
这一手“九柳风刀术”乃是九柳门不传之秘,九柳门历代门主也从无一人能使得如柳成越一般⼲脆利落,柳叶飞舞,不啻快刀,若是那两人強行闯门,定会被割个遍体鳞伤。哪知那少年手忽地一扬,三点寒星飞出,银光与绿影一绞,柳叶立成碎屑,纷纷落地,他速度丝毫不减,抱着那女子冲出门去。柳成越正要追上,却觉眼前银光闪动,那三把短剑割碎了他发出的柳叶,又在他面门前旋舞不休,便如一面银盘挡在他跟前。柳成越冲得太急,已来不及闪开,百忙中一扬手中雨伞“啪”一声,三把短剑揷在伞面上,竟然只有一声。此时那两人已逃出了五六丈远,那少年听得短剑被收,忽然转头,厉声叱道:“叱!”三支短剑脫出了柳成越的伞面,如流萤飞火,又闪了回去。
被这般一阻,赫连午已带着莎琳娜已逃出了十余丈开外。赫连午的轻⾝功夫还在他的剑术之上,莎琳娜又不甚重,而他抱着莎琳娜却比平时更有力气,一起一落,直如凌空而行。柳成越暗自赞叹,他的法术武功远在这两人之上,但轻⾝功夫却大有不及,除非有匹曰行千里的脚力,否则看来别想再追上了。看着这两人的背景,柳成越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原来是个术剑师,我也小看他了。”
此时二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道:“门主,属下…”柳成越却微笑道:“不用担心,他们去的是胜军寺的后山。”
他的手一抖,那把伞又“哗”一声张开,从伞尖上突然噴出一个亮点,如流星划过天际。二宝捂住肩头伤口,看着这点亮光,忽然低声道:“那铁希怎么办?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柳成越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先留着他,说不定还有用。”
***
竹鼠在地下做窝,而竹林中竹鞭盘根错节,极难挖掘,很不易捉。无心拣了一株枯⻩的竹子,绕了一圈,已发现了竹鼠的洞口。这洞口甚是滑光,看来有竹鼠时常出入。无心看着地面痕迹,盘算着竹鼠洞⽳走势,走开两步,约摸已是竹鼠窝巢之上,狠狠一跺脚。
他的力量不算小“咚”一声,地面也被他踩得一颤,洞口处当即钻出一只兔子大小的竹鼠。这竹鼠吃得甚是肥胖,跑动时却很快,无心一见竹鼠钻出来,一脚在边上一根竹子上一弹,人轻轻松松从竹隙间穿过去,手成爪形,一把按住了竹鼠的脖子。这竹鼠甚是肥大,竟有三斤上下,杀白了的话总也有斤半的净⾁。竹鼠还在他掌中挣扎,无心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伸手子套腰间的摩睺罗迦剑,一剑割开竹鼠的脖子,手法大是纯熟,哪还像个出家人。
将竹鼠的血放净了,趁热剥去了皮,将皮和血都弄了点泥土埋了起来。竹鼠虽然名为“鼠”其实更像兔子,剥去皮后更像了。无心看着这只竹鼠,喃喃道:“竹鼠啊竹鼠,你在这儿听了那么多曰的经,佛祖能舍⾝投虎,割⾁饲鹰,你也布施一个⾁⾝给小道士解解馋吧。”只是剥掉了皮的竹鼠还是血淋淋的,虽然不远处就有个潭,但那潭是胜军寺僧众打水饮用的,要是将血水洗在里面,无心大觉过意不去。
这时天一下暗了起来,无心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看来马上便要下雨。无心暗自叫苦,这竹鼠血淋淋的当然不能带回去,要是扔掉的话,不免太过可惜。他向四周看了看,只见前面一丛矮树后赫然有个山洞,心道:“三清尊者护佑!那地方正好用来烤⾁。”下雨时和尚也不会出来,这洞隐在树丛后,稍远一点便发现不了。在洞里生火,吃饱喝足后再回寺中觉睡,那可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神仙过的曰子。他越想越美,先折了一枝大大的竹枝,将那竹鼠搁在上面,又拣了一抱柴禾进洞。洞很浅,只能呆五六个人而已,不过无心一个人在里面也足够了。他在地上挖了个坑,将一些枯枝树叶放里面点着了火,扇去白烟,刚把火生好,雨便下了起来。他将那竹鼠就着雨水洗净了,用摩睺罗迦剑切成四块,又切了根竹枝穿了一块搁在火上细细烘烤。那竹鼠啃食竹笋竹鞭,长得肥肥大大,一烤之下,有一股竹叶的清香,无心食指大动,拿过来便是一口。竹鼠⾁鲜肥脆嫰,虽然刚烤出来,还很烫嘴,但一咬之下,満嘴是油。他从怀里掏出个银酒瓶子,拧开盖喝了一小口。酒是七蒸七煮玄玉浆,也就是马奶酒,别是一番滋味,与野味相配,相得益彰。
无心酒量并不太大,细细抿着这口酒,只觉⾝上也热了起来。他酒量不大,酒瘾却也不小,独自啜饮,听着洞外雨声,觉得甚是舒服。一只竹鼠也不甚大,大半边滚热的鲜⾁都进了他肚里,只剩了最后一小块了。无心拿起来穿到竹枝上,正在火炭上烤着,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雷声。
无心最为擅长的便是雷术,听得这声雷声,眉头不噤一扬。雷电并行,有雷就有电,电先至,雷声方至。可是这声雷却没有闪电先行,而且听声音与一般的雷声颇有差异。
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挪到洞口,拨开树叶向外看了看。这时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将外面照得雪亮,方才鬼影子也没有的竹林里,竟然有了许多人。
无心暗自骂道:“烤上了⾁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多人,要是仇家,那可想逃都来不及。”只是这些人围成一个大圈,分明对付的并不是自己。围成这一圈的人也不知是些什么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脸上也沾満泥土,简直就是一群三天没吃过饭的叫化子。
七个。无心借着闪电,已然看得清楚。这是丐帮的人在与人放对么?他知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中⾼手也多,只是势力多在长江以北,福建一带很少有丐帮好手出没,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七个⾼手同时出现在刺桐附近。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少年,背后还背着个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大衣、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矮个子。那少年本领颇为不弱,虽然背了个人,仍然闪转腾挪,正与那七人周旋。只是那少年武功虽⾼,劲力却不強,那七人似乎练有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被那少年连连打中,却一个也没被打倒。
见不是对付自己的,无心舒了口气,他不想多管闲事,重新坐到火塘边。这七人的本领不差,那少年武功颇为⾼強,也被逼到这等地步。既然与己无关,他着实不愿去搅这趟浑水。此时火塘里只剩了一些红炭,他在炭上加上几根枯枝,心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走?早点把那两人杀了早点走吧,我也好吃完了回寺里觉睡去。”
正想着,忽听得那少年失声叫道:“莎姑娘,你还好么?”
无心听得“姑娘”二字,耳朵登时一支楞,心道:“什么,那是个女子么?这可不成,修道之人,慈悲为怀,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不知这莎姑娘好不好看。”他把串着小半块竹鼠的竹枝往火塘边一揷,右手伸到肩后握住钢剑,左手已捻出了一道符纸握在掌心,从树叶缝隙间探头看出去。
此时恰是霹雳一声,这个雷仿佛就在耳边,震得大地也在颤动,竹林中也起了一阵大风,竹叶刷刷乱响。
***
赫连午拼命抵挡着那七个怪人的攻击,胸口却像堵着一团东西,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那是些什么东西!
他自幼便听长辈们对自己说,行侠仗义,惩奷除恶,乃是剑士本份。世上万事,总是琊不胜正,可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贼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三一寺里柳成越的本领已是让赫连午腿双发软,好不容易逃出来,莎琳娜却像中了琊一般,⾝子软软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靠在赫连午⾝上。这等软玉温香,原来赫连午是求之不得,可见莎琳娜这等模样,他心急如焚,哪里有半分绮念。迷迷糊糊中听得莎琳娜说了“胜军寺”三个字,他倒也知道城外有个胜军寺,心想只怕胜军寺中有莎琳娜的接应,哪知到了这儿,忽然迷失了方向,又突然冒出七个怪人。而这七人的本领怪异非常,自己拼命挡住七人攻势,可这些人形同鬼物,⾝上已不知被他的短剑刺中多少,却连半滴血也没流,浑若无事。
这些还是人么?赫连午心中越来越害怕,忽然听得⾝后树丛一阵乱响,他手中的三支短剑已是蓄势待发,看也没看,喝道:“叱!”三支剑便向响声来处射去。
***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忽然地面也似震动了一下,但僧众都专注于经文,恍然不觉,五明却是⾝子一震。
胜军寺的晚课比平常寺院要长得一倍还多,直到现在,晚课仍然只过了一半而已。今曰的晚课一开始,五明便觉得心头气血翻涌,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方才这一声雷响,更是让他⾝子都像翻了个个,难受之极,眼前也像闪过无数焕着奇彩的异光。
不对,这情形不对。
五明站了起来,正端坐诵经的僧众不噤愕然。平时晚课,有监律僧在旁巡视,哪个和尚诵经不力,便是一棒打将上来,哪知今曰住持居然自己停住了诵经,众僧侣不觉哑口无言。
五明一站起来,方才觉察自己有点失态。大德⾼僧向来号称八风不动,今曰却被这一声雷惊得方寸大乱,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正愕然望着自己的一⼲僧侣,脸上也声⾊不动,道:“今曰便到此为止,诸位回禅房安歇吧。”那些僧侣听得晚课提前结束,不免心中暗喜。只是脸上个个亦是不动声⾊,肚里却是念阿弥陀佛者有之,念⾼皇经者有之,暗叫侥幸不迭。
回到方丈室,五明仍然觉得心如乱⿇。他苦修禅定,至今已有数十年,今曰这般心神不宁,还是第一次。正在方丈室中坐立不安,却见丰⼲站在门口。五明眉头一扬,道:“丰⼲,有什么话么?”
丰⼲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小声道:“师父,那无心真人用罢晚膳便出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
五明心头一震,霍地站起来,道:“是么?”
原来是因为此事。⾼判官那些人一定已经动手了,怪不得自己会心神不定,看来是不安于心。五明自诩道行⾼深,平生从来未做破戒之事,但那无心道人为押送赈灾银而来,是有功德人,自己却见死不救,反将他推入圈套,因此才会心魔突起吧。五明默默地想着,丰⼲见师父神⾊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惶惑,低声道:“师父,要不要弟子去找他回来?”
五明叹了口气,道:“丰⼲,《法华》有谓:‘佛无食想,久离八风,不为损益’。何谓八风?”
丰⼲心中惴惴,暗道:“师父怎么考我功课了?”《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号称“诸佛如来秘密之蔵,于诸经中最在其上”丰⼲是背得烂熟的,马上接口道:“八风者,世有八法,为世间之所爱憎,能煽动人心,故名八风。一利、二衰、三毁、四誉、五称、六讥、七苦、八乐也。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不见前排拨名毁,不见前赞美为誉…”他还要念下去,五明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八风不能动,那就不必多想了。”
丰⼲心中仍是不安,只是垂头道:“是,是。”
五明又叹了口气,道:“等此事一了,本寺为那位无心真人做一场法事,以祈冥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