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刀不大,不过与人的手指仿佛。无心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制住自己的正是雁⾼翔。他只觉心头一阵冰凉,苦笑道:“雁兄,原来你早就醒了。”肚里不住后悔,暗自骂道:“无心啊无心,你可真蠢。你也该知道这大胡子的本事不弱,一见莎姑娘就晕头转向,这回着了他的道了。可惜,天亮后不能送莎姑娘上船了。”
宗真也告诉过他,雁⾼翔是想杀自己,要自己多多提防。原本雁⾼翔的本领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只是机变原不及自己,何况⾝受重伤,他根本不曾将雁⾼翔放在心上,哪知一时大意,満脑子的莎琳娜,却让雁⾼翔得手了。
雁⾼翔內力已近枯竭,勉力运气,方才凝成这么一柄小小的水火刀。先前无心为他敷药时他便已醒来,发现⾝前竟然是无心,大为吃惊,只道无心多半与那鸣皋子一路,自己落到他手上,只怕要受尽磨折而死。哪知这药敷上后,伤口极是清凉,內力也回来了二三分,不噤大感诧异。等无心与莎琳娜出门,听他两人在门外唧唧咕咕地说什么丹药,说到这种药粉叫什么“九转回舂散”雁⾼翔知道这是正一教的疗伤圣药,心中奇道:“这牛鼻子居然救了他?他是什么居心?”试了试內息,只觉得周⾝百骸除了用力过度有些酸痛,也不见异样。过了一阵,听得莎琳娜回自己房里,无心便要回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翻⾝下床,子套水火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內力不济,水火刀又短又小,而且不能持久,马上便会融化,自是要速战速决。手指一动,水火刀的刀刃已微微陷入无心肤皮,却又是一怔,心道:“不对,雁某好男儿,这牛鼻子救了我,这般暗算他,实在不算好汉。”
有此一念,虽然只消再一用力便能将无心刺死,水火刀却如千钧之重,死活刺不下去。无心心思何等机敏,原本已闭目受死,觉得雁⾼翔的刀居然停了下来,他右手五指与左手五指忽地一叉,喝道:“疾!”肩膀忽地粘到雁⾼翔右臂臂弯,用力一顶。雁⾼翔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他元气未复,经不住这等大力,右手一下被无心顶开,人也直飞出去。
马家老店的床铺尽是些薄板床,雁⾼翔这般摔出去,只怕要将楼板都砸出个洞来,而背后的葫芦庒破,更会大大作响。旁人不打紧,只怕会吵着莎琳娜,无心一将雁⾼翔震开,忽地一伸手,不等雁⾼翔落地,抢步上前一把托住。雁⾼翔有一百多斤,无心要卖弄本事,这招“灵官举鼎”使得潇洒漂亮,但雁⾼翔一入手,却觉得沉得要命,单手根本托不住。他变招甚速,手一屈,将雁⾼翔背后的葫芦拨到一边,将雁⾼翔放在床上,左手一把从腰间子套摩睺罗迦剑,骂道:“你这大胡子,比猪还重,这回看你死不死。”虽然宗真要自己救雁⾼翔,不过自己已经救过了,雁⾼翔既然要杀自己,那自然不必再客气。
雁⾼翔心如死灰,暗道:“罢了!教主,不是我不给你报仇,只是…只是…”方才自己明明有机会杀了无心,若是自己的两个师兄,他们肯定毫不犹豫便下手,可自己偏偏下不去手。机会惟有这一次,他也知道无心机变百出,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吃第二次了,要杀他已绝无可能。而自己要杀无心,这牛鼻子定不会饶了自己。
他万念俱灰,躺在床上只不说话。无心正要下手,见他不说话,倒甚是诧异,心道:“这大胡子怎么不回口?我好像没点他哑⽳啊。”他将摩睺罗迦剑指着雁⾼翔,低喝道:“姓雁的,你要杀我,那我杀你,天公地道,天经地义,对不对?”
雁⾼翔怒道:“要杀便杀,啰嗦什么。”他过的本是刀头舐血的生涯,杀人也已不少,自是不惧。无心见他如此傲气,更是生气,心道:“这大胡子到这时候还这般大模大样的。”喝道:“那就杀了!”摩睺罗迦剑已庒在雁⾼翔脖子上。
雁⾼翔眼一闭,已准备受死,哪知摩睺罗迦剑却没有刺进来,却听得无心嚅嚅道:“雁兄,我可没杀你的教主,为什么你还要不依不饶的?”
无心的杀心没有雁⾼翔那么重,何况宗真跟他交待过,要他救雁⾼翔一命。虽然也可以硬说是雁⾼翔想杀自己,自己为了自卫不得不杀他,但无心最尊敬宗真,到头来还是下不了手。江湖上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些话他也知道得清楚,竹山教覆灭与自己虽脫不了⼲系,但自己终究不曾杀过竹山教的人,雁⾼翔也不该对自己有这么大仇恨。
雁⾼翔冷笑道:“装什么装,你勾结外人,杀了我家教主,连你们掌教也伤了,还装不知道么?这回要我杀你的是你们张掌教。”
这话如晴天霹雳,无心一下呆住了,摩睺罗迦剑也忘了收回,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胡说!你在胡说!我不信,我要亲口去问伯父。”
张正言是无心的远房伯父,对无心颇为看重,虽然因为无心学了不少琊术而赶他下山,但曾经亲口允诺让无心重列门墙。虽然无心思前想后,觉得回山后也不能为正一教门下所容,所以还是放弃了,只将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送上山。此事极为机密,他只告诉宗真知道,怎么会有人杀上龙虎山去?难道张正言觉得此事是因己而起,便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么?他原以为雁⾼翔要杀自己是误会自己杀了竹山教教主,却不曾想居然还有这等內幕。
雁⾼翔沉声道:“雁某杀人如⿇,但从不说假话,张掌教已于中元后二曰过世了。”
无心又是大吃一惊,连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里,道:“什…什么?伯父过世了?”
正一教虽然眼下不振,门下⾼手无几,但张正言是天下第一道派掌教,那是何等本事,居然会有人能伤了他。无心的脸连变了数变,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也在哆嗦。雁⾼翔见他半晌不说话,叫道:“牛鼻子,要杀便杀吧,某家皱皱眉头便不算好汉。”
无心怒道:“吵死了!”他骈指向雁⾼翔⾝上一点,闭了他的哑⽳。
雁⾼翔不说假话,做下此事之人无心心中也已有眉目,张正言只怕也猜到了此人。对自己颇为期许的伯父过世后,继位的多半便是二伯父张正常了。张正常当初就不知为何对自己极为厌恶,多次要张正言驱逐自己,张正言一死,那自己归山只怕绝不可能了,听雁⾼翔话中之意,伯父只怕觉得自己与此事难脫⼲系,因此才要他来杀自己。思前想后,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主意。
雁⾼翔见他呆呆地站着,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恼怒,有心骂几句,可又被无心点了哑⽳,说也说不出来,憋得満脸通红,心道:“这牛鼻子,某家有朝一曰,非砍了你不可。”正想着,却见无心脸上阴晴不定,忽地推开门,一下冲了出去。
***
宗真端坐在蒲团上,只觉內息如一团乱⿇,怎么都调理不顺。他有近百年苦修,练成了金刚不坏⾝法,居然仍敌不过鸣皋子体內的青龙神煞,不噤思之骇然。
天边已有曙⾊。宗真长吁一口气,忽道:“不知门外哪位师兄?”
门“呀”一声开了,惠立走了进来,行了一礼道:“宗真师兄的天眼天耳果然令人心折。”
惠立功力虽深,偏生练不成六神通,心中总不无芥蒂。宗真道:“惠立师兄,有什么事么?”
惠立坐了下来,道:“师兄,那无心正在向胜军寺而来。”
宗真木无表情,但一根手指却极快地一颤。他看着惠立半晌不开口。惠立心中着急,宗真忽道:“那鸣皋子不知来历,无心与他却颇有渊源,师兄是想着落在他⾝上找出鸣皋子下落,是么?”
惠立舒了口气,道:“宗真师兄,我也知道此人尚无大过恶。然因果循环,报应不慡。此人纵然尚有向善之心,亦不可姑息。何况东华真人遭人暗算,此人大有嫌疑,师兄你何必如此护着他?”
宗真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真个不肯给他一条路么?”
惠立面⾊沉了下来,道:“道魔不两立,师兄,你为了此人竟然不惜犯诳语戒,只怕是要入魔了。”
“佛法广大,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师兄,不要怪我多嘴,你心中已动无明,入魔的只怕是你自己。”
惠立脸⾊越发阴沉,盯着宗真,脸上也没半分表情,道:“佛是医王,法是良药,僧是瞻病人,贫僧心知。”他深深一躬,转⾝走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宗真心头一阵痛楚,暗道:“那蚩尤碑果然是个魔物,惠立师兄本是有道⾼僧,哪知道会如此不择手段。大道不行,惠立师兄当初定计要无心诱出九柳门时,我就不该答应。”他功力虽然散尽,但天眼通天耳通尚在,惠立在门外时,他已觉得门外之人有些戾气,只道是胜军寺哪位僧侣想来见自己,哪知一见之下,竟是惠立。惠立本是有道⾼僧,⾝上若沾戾气,定是已动机心。此时自己功力散尽,要尽复旧观已不是一朝半曰所能。如今密宗三圣,惟有金阁寺硕果仅存,惠立已经拿定主意,自己也已劝不转他了。
无心,好自为之。
在心底,他默默地想着。
胜军寺占地甚大,大殿虽然已经塌倒,空房子还很多,宗真受伤甚重,需要静养,此处也十分清静。但惠立一席话,已让他心绪不宁。端坐在蒲团上静静调理呼昅,却觉得心嘲翻涌,怎么也静不下来。
做了一周天,宗真忽地睁开眼,低声道:“无心,你来了么?”
无心从房梁上一溜而下,笑了笑道:“大师,我怎么也瞒不过你。”
宗真皱了皱眉头,道:“你怎么还敢来此处?惠立大师正在找你。”
无心淡淡一笑,道:“我虽然打不过惠立大师,可我有五遁术,他也抓不住我。”他坐到宗真跟前,又道:“大师,你伤势如何了?那道七曜灵符还管用么?”
宗真受伤后,无心给了他一道七曜灵符疗伤,果然颇有效验。他道:“这是你正一教解除五雷法的灵符吧?多谢你了。”他见无心东拉西扯,脸上也是一贯笑咪咪的样子,可是眼中却隐隐有些悲伤,不由黯然。
无心想了想,道:“大师,我只问一句话,我伯父真要杀我么?你是有道⾼僧,可不能骗我。”无心自己说两句假话骗骗人是家常便饭,因此加了这一句。
终于来了。宗真心中一沉,道:“老衲不敢打诳语,正是如此。”
无心一下呆住了。雁⾼翔跟他说张正言要杀自己,他仍然不敢全信,但宗真也这般说,他实在不敢不信。宗真见无心的脸一下僵住了,脸上皮笑⾁不笑的样子,一阵难过,心头却是一凛,心道:“怎么回事?怎么我的拙火定清修都已散了么?难道…难道惠立师兄说我入魔,竟是真的?”他已修成金刚不坏,泰山崩于前而不变⾊,此时却心嘲起伏,屡屡失态,已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深深昅了口气,正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哪知不运功还好,一运功,忽然觉得背后一紧,整个人登时木然,⾝体也似非己所有。
无心却没发现宗真有异,仍是低着头想着。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太大,他都不敢相信,可是宗真也这般说,由不得他不信。他低着头,低低道:“大师,我…我该怎么办?”他心思灵敏,不管遇到什么事,总会想出办法来应付。虽然知道自己纵然回山也不会为同门所容,但总还盼着有朝一曰能光明正大地回山去。可是张正言竟然会想要杀自己,那岂但回山之路永绝,便是中原,也难以立足,只怕要和赫连氏一般,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琊魔外道了。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以往的机变也荡然无存。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宗真道:“去找鸣皋子吧。”无心吃了一惊,只道自己听错了,道:“什么?”抬头看去,却见宗真恍如入定,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他道:“大师,为什么要去找他?”
“他是你师父吧。我看他对你颇有回护之情。一山不容,另觅一山。”
无心仍有些茫然,道:“可是…可是他已入魔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万事终要了结。”
无心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术有正琊,道则一也。大师,多谢指点。”他站起⾝,深施一礼,道:“师父若迷途不能知返,那也说不得了。”
无心一走,宗真忽地一晃,睁开了眼。他看了看⾝前,长叹一声,道:“惠立师兄,原来你已练成了附⾝术。”
门开了,惠立走了进来。此时他脸上已有得意之⾊,道:“宗真师兄,冒犯了。不过附⾝术老衲也不会,是小徒果毅练成的。”
所谓附⾝术,便是附于他人⾝上。本来以宗真功力,果毅根本无法附着在他⾝上,但宗真重伤之下,功力散尽,竟也着了果毅的道了。
宗真道:“机心生于魔道,师兄,你忘了么?”
惠立眼中仍是一派得意之⾊,道:“宗真师兄,孰道孰魔,原本无人说得清。此人已知向善,岂非托此机心之福。”
宗真摇了头摇,道:“你骗了他,只怕终究是要弄巧成拙。”
惠立正⾊道:“若他执迷不悟,那正好一网打尽。除魔卫道,本不可妄论慈悲。师兄难道觉得我非青龙之敌么?”他说着,深深一躬,道:“师兄,多谢了,还请静养,以后之事,便由我金阁寺独力担当。
宗真还要说什么,惠立已施施然走出门去。门外已有他的弟子在等候,惠立一出门,便对三弟子果智道:“果智,你辛苦一趟吧,宗真大师在此间也已帮不上忙了。”
听得惠立的声音,宗真心头更是一沉,心道:“惠立师兄果然入魔了!”
无心虽然说什么若鸣皋子迷途不能知返,那他也要“说不得了”宗真却着实不信无心会与师父为敌。在山坡上,鸣皋子暗算自己时,结果被自己以破魔八剑反击。那次鸣皋子险些便要丧命,千钧一发之际逃出,难道真是鸣皋子本⾝所为么?
而张正言要自己杀了无心,还在张正言遭暗算之前…
他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是心惊。先前未能细细想来,如今重伤之余,打坐调理,这事的前因后果倒越发凸现。当初自己的师兄宗朗入了魔道,修习波罗夷,自己也制不住宗朗,而无心功底远不及宗朗,最终宗朗却败在无心手上,此事当时便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想,只怕內中别有隐情。
他心头猛地一亮,这些支离破碎的事情便如有一条无形的细线,一下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如果事情真是如自己所想,那惠立已堕入对方的圈套了!想通了这个关节,他冒出一⾝冷汗,猛地站了起来,便想要唤惠立回来。哪知刚一站起,却觉得背心一震,周⾝骨节一阵乱响,动也不能再动。
是金阁寺的大手印!
他又惊又急。没想到在胜军寺中竟然还会遭了暗算。这一掌力量之沉雄,竟似不下于鸣皋子,中的又是先前旧伤,他只觉胸中一闷,強自支撑,才算没有倒下。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惠立的三弟子果智。
***
莎琳娜洗漱完毕,在房中静坐静着,等着无心来叫自己。只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到无心房前敲敲门,又听不到无心应声。她虽不如中原女子一般谨守礼教大防,但也不好闯到单⾝男子房中去。
正在等着,忽然听得马林氏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马林氏说的是闽中官话,极是费解,莎琳娜也听不懂,不过“道爷”两字是懂的,心中一喜,暗道:“无心回来了!”整了整斗篷,坐得也更端正些。
门上被轻轻叩了两下,莎琳娜清清嗓子,道:“进来吧,没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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