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叫大婉,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狠,一双手却比大多数女人都好看。她的
眼睛虽然又小又狭,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眼波却很柔和,就像是阳光下流动着的小小的
一泓舂水。
她说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又仿佛另有深意。
她做的事虽然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蛮不讲理,但是以后你却往往会发现她这么样是
为了你。若不是因为她穿走了马如龙的狐裘,骑走了他的白马,他恐怕已活不到现在。
现在他很可能已从冯超凡他们嘴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还没有把马如龙当作一个冷
血的凶手,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肯把他当作朋友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她究竟是个什
么样的人?
马如龙忽然道“你是个好人。”他叹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不讲理,现
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
大婉道:“你怎知道我是个好人?”
马如龙道:“我说不出,可是,我知道。”
他也替她倒了一碗酒:“来,我用大碗敬你一大碗。”大婉居然真的喝了这一大
碗,喝得很痛快。
马如龙忽然又问道:“你这个大婉,跟那个小婉有没有什么关系?”
大婉道:“没有。”
马如龙道:“可惜。”
大婉道:“为什么可惜?是不是因为你想看看那个小婉?”
马如龙道:“我实在很想看看她。”
大婉道:“可惜你找不到她。”
马如尤苦笑,说道“可惜她不叫大婉。”
大婉道:“这又有什么可惜量”
马如龙道:“如果她叫大婉,我就比较容易找得到了,可惜她偏偏叫小婉。”他又
解释“则大婉的女孩子绝不会大多,叫小婉的女孩子却绝下会太少,我只知道她叫小
婉,叫我怎么去找?”
大婉道:“你虽然找不到,总有人能找得到的。”
马如龙道:“谁能找得到?”大婉不回答,却忽然问道:“今天你已经喝了几碗
酒?”
马如龙道:“喝了八碗,八大碗。”
大婉道:“你还能喝儿碗?”
马如龙道:“不知道。”
大婉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还能喝很多。”
马如龙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喝酒通常都不用碗喝。”
大婉道:“你用什么喝?”
马如龙道:“用酒坛子。”大婉又笑了。
马如龙道:“你以为我是在吹牛?”
大婉道:“如果你酒量真的有这么好,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了。”
马如龙逍:“去见谁?”
大婉道:“去见一个虽然从来不用小碗喝酒,却定能找得到那个小婉的人。”
马如龙道:“他用什么喝酒?”
大婉道:“破碗。”
马如龙道:“用破碗喝酒的人,就叫破碗?”
大婉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越来越聪明了。”
马如龙眼睛里已发出了光,道:“你说的这个破碗,是不是‘破碗’俞五?”
大婉道:“除了他还有谁呢?”
除了他之外,的确再也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没有人能
比他更会喝酒,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喝酒。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吃,也没有人比他更讲
究。
他出名的当然还不止这两样,昔年江湖第一名侠叶开,曾经送给他十六个字评语。
说他:“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名満天下,无人识得。”
用这十六个字来说他这个人,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天下最豪富的就是盐商,最赚
钱的生意就是油米、绸布、木材、当铺。江南俞家不但是最大的盐商,也是这四行的大
亨,的确可以算是豪富中的豪富,富可敌国。江南俞家有五兄弟,俞五是五大爷。
天下最穷的人当然是要饭的叫化子。俞五也是叫化子中的老大,当今“丐帮”的帮
主。他虽然名満江砌,见过他真而目的人却不多,所以有人就算看见他也不认得。可是
他属下却有无数丐帮兄弟,遍布⻩河两岸、大江南北,所以你如果要找一个别人找不到
的人,也只有去找他。
马如龙道:“你能找得到他?”
大婉道:“我找不到,谁找得到。”
马如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大婉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他当然是在吃饭喝酒。”
丐帮弟子,天下为家,有饭就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喝。有酒有
饭的地方,虽然不少,通常都还是在饭馆酒铺里最多。大婉把马如龙带到一家小饭馆,
一家很小很小的饭馆,一共只有两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
马如龙一走迸门就嗅到一阵陈腐的臭气,摆在一张小桌上的几样卤菜,颜⾊已经变
了,而且又⼲又硬,看来就像是一堆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石头,就算饿了三夭的人,也绝
不会有勇气尝试。这家饭馆的生意如何,只看这几样卤莱,就可以想象得到。俞五虽然
在丐帮,却是丐帮有曳以来最讲究⼲净的一位帮主,对于吃,更从来不马虎,他怎么会
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
这里根本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连那位掌柜兼跑堂的老头子,都快睡着了。可是大婉
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也忽然
变得炯炯有光。江湖中蔵龙卧虎,难道这老头子也是位深蔵不露的武林⾼手?
他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打量大婉,显得又惊讶、又奋兴,就像是个孩子忽然
见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名人。马如龙长⾝玉立,是江湖少见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
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这老子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大婉旁边,这位白马公于竟
似已变得完全黯然失⾊。马如龙觉得很有趣。
老头于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大婉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老头子道:“能够见到姑娘的芳驾光临,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他忽然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吻了吻大婉的脚。他的态度比一个最忠心的
臣子看见皇后时还尊敬。然后他才站起来,说道:“五爷就在后面的厨房里,姑娘请随
我来。”
马如龙觉得更有趣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人对她这么尊
敬,她居然受之无愧,就好像认为本来就应该如此。大婉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
道:“这老头本来是我们家厨房里的一个小厮,我们家的规矩一向很大。”
马如龙很想问她:“难道你们家的下人看见你时都要吻你的脚?好像连皇宮大內,
都没有这种规矩。”他没有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已走迸了厨房。
任何人都地不会想到,在这又赃又臭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厨房。厨房
宽大、⼲净、明亮,每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个碟子、每个碗,都擦得比镜子还
亮,连烧火的灶上部看不见一点烟灰。无马堂是世家,也一向讲究饭食,可是连天马堂
的厨房都没有这么宽敞⼲净。
厨房里有个人正在炒菜。任何人在炒莱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好看的,这个人却是例
外。他的手拿着锅铲,就像是千古一人的大画家吴道子拿着彩笔,绝代无双的名剑客西
门吹雪拿着剑,不但姿态和动作都优美之极,而且专心诚意。
他正在煎豆腐,虾子豆腐。现在豆腐还没有煎好,老头子站在他⾝后,绝不敢打扰
他。大婉居然也没有打扰他,他的⾝子并不太⾼,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着件虽然打着
补丁、却洗得一尘不染的⿇布长衫,看来就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
马如龙忍不住悄俏地间:“他就是江南俞五?”
大婉叹了口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现在豆腐已经煎好了,锅已离火。他用锅铲一块块盛出来,每块豆腐都煎得恰到好
处。用小火煎得微微发⻩的豆腐,盛在白雪的瓷盘里,看来就像是一块块⻩金。可是⻩
金绝没有这么香,这么诱人。他看着这盘豆腐,自己也觉得很満意。用两只手端着盘
子,放在一张洗得一尘不染的木桌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他终于看见了大
婉:“是你。”
“是我。”大婉大笑。连一点让人讨厌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想不到五爷还认得
我。”
俞五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道:“你是不是已经喝过酒?”
大婉道:“喝了一点。”
俞五道:“好,好极了,我正想找个人来陪我喝酒。”他微笑,又道:“喝酒就像
是下棋,一定要两个人喝才有趣。”
大婉道:“三个人喝比两个人更有趣,我另外还找了一个人来陪你。”
俞五总算看了马如龙一眼,道:“他也喝酒?也能喝?”
大婉道“听说他的酒量还不错。”
俞五道:“你听谁说的?”
大婉道:“听他自己。”
俞五道:“他说的话你都相信?”
大婉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俞五微笑道:“好,好极了。”
豆腐也煎得好极了。马如龙一点都不客气,一口气就吃了三块,吃一块豆腐,喝一
碗酒,一口气就喝了三碗,三大碗。俞五也喝了三碗。
他用的果然是个破碗,很大的一只破碗,已被砸成三片,再用碗钉补起来的。淡青
⾊的碗,就像是雨过天晴时那种颜⾊。
马如龙忽然道:“好碗。”
俞五道:“你看得出这是个好碗?”
马如龙道:“审柴富烧的,而且是最好的那一窑烧出来的,除了皇官大內外,现在
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出第三个这样的碗来。”
俞五道:“不错,这种碗天下的确只有两个。”他看看马如龙,微笑道:“想不到
你居然很有眼力,不但看人有眼力,看碗也有限力。”
大婉冷冷道:“他看人,倒未必有眼力。”
俞五大笑道:“他看人若没有眼力,怎么会看上了你。”大婉好像没有听见这句
话,马如龙的脸却有点发红了。
俞五忽然又道:“你们来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要来陪我喝酒的。”
马如龙道:“我想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
俞五道:“你是不是想我替你找?”
马如龙道:”是!”
俞五问:“你要找谁?”
马如龙道:“找小婉。”
俞五又大笑道:“小婉不如大婉,你既然有了个人婉,为什么要找小婉?”
这位江湖名侠服力显然并不大好,竟把马如龙看成了大婉的情人。
这两人一个奇丑无比,一个都是美男子,他就应该看得出他们并不相配。
大婉却偏偏故意问道:“小婉为什么不如大婉?”
俞五道:“无论装酒装菜,小碗都没有大碗装得多,小婉当然不如大婉。”
大婉道:“破碗呢?”
俞五道:“破碗就比大碗更好。”
大婉道:“为什么?”
俞五道:“一个碗若破了,必定已尝遍了酸甜苦辣,就像是一个人,也要历尽风霜
才会老,老人总比小孩的经验丰富,姜也是老的辣。”他端起他的破碗,一饮而尽,大
笑道:“所以破碗当然比大碗更好。”
大婉也笑了“幸好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碗,这个小婉不但比大婉好,也比破碗
好。”
俞五道:“哦?”
大婉道:“我知道,这个小婉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又温柔,又多
情。”
俞五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婉道:“因为她是邱凤城的情人,银枪公子喜欢的女孩子,当然不会是我这样的
丑八怪。”
俞五大笑道:“原来这个小婉是别人的,难怪你肯要我替他去找。”
他不让马如龙分辩,也不再问别的,忽然道:“我们来做个交易。”
马如龙道:“什么交易?”
俞五道:“你在这里陪我用大碗喝酒,我替你去把这个小婉找到。”
马如龙道:“好。”
俞五道:“三天之內,我一定有消息告诉你。”
马如龙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喝三天。”
俞五道:“用大碗喝?”
马如龙道:“当然用大碗。”
俞五道:“我喝几碗你喝几碗?”
马如龙道:“不错。”
俞五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马如龙道:“你说。”
俞五道:“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吃饭、喝酒、觉睡。”
马如龙道:“吃饭、觉睡,我没有把握,喝酒我倒可以跟你比一比。”
俞五道:“你不怕醉?”
马如龙道:“醉死了我也要喝。”
俞五大笑,道:“好,好极了。”
世上的确有种人是死也不肯服输的,马如龙无疑就是这种人,看着他们左一碗、右
一碗的往肚子里倒,大婉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再三叮咛我,叫
我千万不要喝醉酒,也千万不要去惹喝醉了的人,她说,天下的醉鬼都是一样的,不但
自己神智无知,对别人也蛮不讲理。”
大婉道:“所以她说,一个聪明的女人,遇到了一个醉鬼时,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
溜之大吉。”
马如龙道:“有理。”他也喝一碗“非常有理。”
大婉道:“两个醉鬼当然比一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有理。”他又喝了一碗“天下唯一比一个人喝醉了更糟的就是两个人
都喝醉了。”
大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我就快要遇见两个醉鬼了。”
俞五说道:“在哪里?两个醉鬼在哪里?”
大婉道:“好像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俞五看看马如龙,马如龙看看俞五,两
个人一起大笑。
“我妈妈只告诉我,遇见一个醉鬼时,应该赶快榴之大吉,却没有告诉我遇见两个
醉鬼时应该怎么办?”她笑了,又道“幸好我自己倒想出了个法子。”
俞五道:“什么法子?”
“我自己也喝醉。”她也喝了一大碗,喝得更快“等我自己也变成醉免时就不怕
醉鬼了。”
俞五拍手道:“有理。”
马如龙道:“只有一点不好。”
俞五道:“哪一点?”
马如龙道:“三个醉鬼是不是比两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天下唯一比两个醉鬼更糟的,恐怕就是三个醉鬼了。”
“现在我就遇见了三个醉鬼。”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三个醉鬼中,有一
个就是我自己。”
现在他还没有醉,说的也不是醉话。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触——一个人绝对不能逃
避自己——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歉疚,自己的责任,都绝不能逃避。因为那就像是自己
的影子,是绝对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