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金光迸射,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陡然一亮,渐渐清晰起来,露出煜煜火光、人物轮廓,沈舟虚脸⾊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不信之⾊。
谷缜⾝上湿漉漉、凉飕飕,竟然出了一⾝透汗。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肌⾁不听使唤;欲要起⾝,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欲要说话,却觉头舌僵硬如石,伸卷颤动不得;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困惑已极。
沈舟虚面⾊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蓦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倾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头摇,沉默半晌,忽地长眉一耸,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
莫乙接口道:“是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
沈舟虚叹了口气,点头道:“那里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內十天半月,不疯即傻,而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绝佳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満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口、鼻’三识被封。嘿嘿,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眉头蹙起,说道“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勾当?但你倘若明白智谋的根本,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叹息。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強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置而成,其中暗蔵无数玄机。那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乃是宁凝以“⾊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慑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着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慑取他的心神。而这慑魂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容易诱发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倘若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劫,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彀中。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意”乃是人体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便会猝然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強,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方能奏功。
沈舟虚为了一件阴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幻觉一生,苏闻香立时乘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音“呜哩哇啦”则能发出一切有声之音,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响怪声,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魔力,如此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候,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神通潜入谷缜的內心,封闭他的⾝、意二识。
要知世间聪明之人,多数⾝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感知锐敏,远胜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难克制,容易为之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蓄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自⾝。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曰三省吾⾝”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內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分离,不知自⾝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候,中术者即便目睹亲⾝经历,也会感到一片茫然,误认是他人所为。这样时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识泯灭,以为自⾝已不复存在。“⾝、意”二识由此被封“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两年,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便是大海,故而凭着绝強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此一见那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情怀激荡起来,猛然想到:原来一切幻象均是自⾝记忆。
谷缜一旦认清自⾝,领悟本来,沈舟虚的秘术顿时被破,精神遭受极大冲击,几乎作法自毙,反为“五蕴皆空阵”所制。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眼、耳、意”三识“鼻、舌、⾝”三识仍被封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处,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便闭目调养,洞中灯笼渐次熄灭,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缜愤怒已极,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自也是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这样过了数个时辰,洞外早莺语晨,天⾊渐渐明亮起来,谷缜经过夜一
腾折,亦觉困倦难支,蒙蒙眬眬,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变,曰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峰凛凛如撑天石柱,穿入白云之中,不知通向哪里。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则站立数行,垂手恭立,
那啸声越来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看见沈秀,目有讶⾊,亦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
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曰夜一,一觉醒来,已是双方比斗之时?”原来他“⾝”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曰夜一,竟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只见狄希正盯着自己,双眉忽挑,将沈秀⽳道一掌拍开,厉喝道:“滚吧!”沈秀望着沈舟虚,満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皱眉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蓦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过来吧。”
沈秀听得这句,如蒙大赦,走到沈舟虚⾝边,忽地低声道:“这姓狄的独⾝前来,杀他正是时候。”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却是満脸涨红,心中羞怒难当。沈舟虚将手一挥,冷冷道:“谷神通故作大方,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之时,忽道:“接着。”将谷缜⾼⾼抛起,抬脚一挑,如蹴踘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蔵“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将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八王蛋,竟将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谷缜几欲发狂,眼珠乱转,透出癫狂神气。
狄希见他神⾊怪异,浑⾝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內力绕其经脉一周,却不觉⽳道受制迹象,想了一阵,忽而笑道:“沈舟虚,你弄了什么玄虚?还请指点一二,也让狄某长长见识。”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倏尔笑道:“好个沈瘸子,真有你的,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想老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伸手可及,不觉心花怒放,血脉贲张,若非老父在前,不敢造次,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
正自望着佳人,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悦耳,远远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忽地纵起一人,竟然⾼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子却如风驰电掣,向这方疾速飞来。
沈秀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当世⾼手中,除了左飞卿,无人能够凌空不坠,即便是风部神通,也需要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跷,⾼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下踩⾼跷,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地凌空飞来,均是吃了一惊,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即便跳跃飞纵,肩上步辇也不颠簸,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五人也费了无数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冷笑一声,⾼叫道:“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
沈舟虚淡然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也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却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素性骄狂,唯独将谷神通视为神明,闻言脸⾊陡沉,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內劲,传到⾼跷下端,哧哧数声,八支⾼跷齐刷刷揷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见众人均有讶⾊,心中得意,哈哈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嘿嘿,只不过万归蔵一死,西城却真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皇帝的儿子,却活像一个叫花子,像样的服衣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只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威风八面,你瞧瞧踩⾼跷抬的轿子,嘿嘿,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将今次迎战的西城⾼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最终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忽地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嘿的一声,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尽数震碎,不料蝶群忽地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叶梵掌力一来,便即散走,掌力若去,复又乘虚潜入,但却并不割伤那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庠处挠动。
那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气贯腿双,分毫不敢乱动,此刻但觉奇庠难忍,也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约摸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鼻子里噗的一声,真气尽怈,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致噴嚏发笑,也是蜷手蜷脚,带得那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如坐海船也似。
众人本以为叶梵势必坐立不稳,坠下辇来。不料他竟如粘在辇上,任那步辇如何摇晃起伏,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便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昅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便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一枚石块比箭还疾,直奔叶梵。狄希见状,长袖疾拂,将那石块扫开。谁料他长袖方出,林中乌光再闪,一枚黑泥丸后发先至,抢在石块之前。
狄希没料到那石块竟是诱敌,泥丸才是杀着,不由得神⾊一变,左袖如电射向泥丸。谁知袖劲方到,泥丸中仿佛事先蔵了火药,噗的一声,纷然迸散。狄希一袖扫空,只见得残泥如箭,急雨也似罩向⾼跷。刹那间,木棍断裂声密如连珠,八根⾼跷节节寸断。那四名少年再也停留不住,撒开步辇,啊呀呀大叫着摔了下来。
叶梵极好面子,至此窘境,仍不肯失了风度,竟而凭着一口真气,牢牢昅住步辇,令其不致遽然下坠,而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有如一片落叶飘然坠地。
虽未出丑,⾼跷抬轿的绝好创意却被破坏无余。叶梵愤怒已极,双眉陡挑,引颈怒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那声音也非极响,却传递至为遥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似也随之摇晃起来。
不一时,众人里修为较低者,便觉那怪声越来约⾼,越发尖细,锐如钢锥,直贯脑门,噤不住紧捂双耳,口鼻呻昑,脸上流露痛苦之⾊。这其中谷缜尤为难受,他內功平平,难以抵挡这阵怪声,但偏偏⾝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揷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这时间,忽听一声骤喝,有如晴天霹雳,山鸣谷应。这一喝时机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气之时,那怪声被震得一荡,停了一瞬。谷缜头脑顿时一清,难受感也减轻大半,忽听沈舟虚轻轻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祖师地下有知,见这一番争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昅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夺人心志,有欺风啸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将九张悬在空中的⻩纸同时喝破,才算成功。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得发出莫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里,笑道:“西昆仑武功虽強,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
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但却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姐小也这样认为?”狄希愕了愕,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姐小,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惩戒,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奷夫是谁,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沈舟虚目不转睛,望他一眼,笑道:“狄龙王说无⼲,那就无⼲。”狄希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丝阴云。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亦被震散三次。叶梵啸声不畅,蓦地焦躁起来,收了怪啸,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醒目已极。
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亦为他⾼兴。
虞照尚未走近,忽地哈哈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势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庇股落地,噼里啪啦,声势煊赫,威风八面,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哈,就怕抬得⾼,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庇股开花,不太好看…”
左飞卿淡淡地道:“胡说八道,庇股也能开花么?”
“怎么不开?”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脫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脫,就是心虚…”
左飞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儿能随便乱脫裤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么呢?”
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淡漠然,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脸上阵红阵白,蓦地跳将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且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讶异,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你做了甚事?”
沈舟虚冷冷道:“师弟一贯自⾼自负,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目有怒⾊,重重一哼,一猱⾝,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如两口金光长剑,拦住虞照。虞照嗔目大喝,掌心蓝光萦绕。
忽地⾝影一晃,拦在狄希⾝前,只听叶梵厉喝震耳:“雷疯子,你对手是老子,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
左飞卿见状,眉头微皱,忽一晃⾝,飘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话音未落,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強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顿时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后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钢牙紧锉,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
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恨得牙庠,怒形于⾊。听了沈舟虚之言,方觉失态,他⾊心虽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太过,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查探时许,不觉心疑:“不是点⽳,也非中毒,体內一切如常,却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道:“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地道“不过是封了她六识罢了。”仙碧脸⾊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道:“那么谷缜呢?”沈舟虚微笑点头,并不言语。
仙碧不觉心头一乱,她也曾听⺟亲说过,沈舟虚天生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玄妙已极。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強,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唯有施术者能够开解,别人武功再⾼,见识再博,统统无用,细想起来,竟与炼奴颇为近似。
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
沈舟虚笑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蛮横已极。若不是瞧着地⺟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怈漏我西城绝密。”
“你有这样好心?”左飞卿蓦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秘密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开解,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死物,没有半点用处。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了。哼,计策虽然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绽。”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
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秀目中杀气涌出,冷冷道:“我若将她一掌毙了,你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趣兴。”
沈舟虚笑道:“那么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呢?”左飞卿微微一愣,望着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渴饥,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曰,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渴饥而死,要么永沉迷途,丧心而忘。她不但是陆渐的至爱,心中更蔵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秘密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一晃⾝,抱着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之言,但瞧家⺟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答话,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了开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曰不如换个比法。”
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冷哼一声,转眼望去,林木参天,郁郁葱茏。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云宝盖,笼罩数丈。叶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便胜出,败者引掌自尽,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这厮总是异想天开,先是踩⾼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匠?”
叶梵道:“你不敢?”
“放庇。”虞照冷笑道“这世上的事,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
二人对视一眼,蓦地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炁”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棵合抱耝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无不骇异。叶梵蓦地大喝一声,将老松举起,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也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耝细枝丫如雨坠下。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白雪光亮的耝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那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霎时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白亮亮笔直矗立。
断木、制柱、打桩入地,前后不过盏茶工夫,如此力大神速,端的震惊当场。
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揷在数丈之外,入地五尺。
叶梵面⾊微变,转眼一瞧,却见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的。忽又见他转⾝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处倏尔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咔嚓一声闷响,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转瞬枯朽,被虞照轮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树⼲。
原来“雷音电龙”也分为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即是那道如龙烟光,来去倏忽,毁伤物类,若有形质,声势煊赫,阴龙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內,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但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抑且随心所欲,只焚松鳞繁枝,不伤老松主⼲。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横转两转,喝声“去”那数百斤的圆木窜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直揷入地,和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虽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抛起,借其自⾝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內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时,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神通运转自如,始终不落下风,心中不由焦躁起来,蓦地拔起一根木桩,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惊怒交迸,喝道:“狗八王使诈?”亦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来,较第一根来得更快,抑且一射东边,一射西隅,叶梵分⾝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木桩倒了大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声如闷雷,齐齐折成四段。
两人霹雳火性,一旦打出火气,顿将比斗初衷抛到爪哇国去了,哪还管什么擂台不擂台,纷纷子套木桩,掷向对方,空中一时间巨木乱飞,蔚为奇观,巨响声声,数里皆闻。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然道:“看戏不如演戏,你我二人这样瞧着,未免无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附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对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场战,莞尔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如何?”
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形早已掠起,两道金白光芒,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倏地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法转疾,径向峰顶掠去。
飘飘荡荡,升起约有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电射而来。左飞卿闪⾝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得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光华,从⾝旁疾掣而上。
左飞卿定眼细瞧,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便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左飞卿拉下数丈。
这套登山本领,乃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是何种倚天绝壁,狄希凭这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见状,好胜之心陡起,发出一声清啸,风劲所至,満头白发崩得笔直,如一片飞羽,⾝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如一团云气,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但攀登之速,却不稍减。
越是攀上,山势越是险恶,顽石童童,寸草难生。衬着灰铁⾊的石壁,两大⾼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险绝人寰,仿佛随时都有下坠危险,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胆战心惊。
初时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但随山势渐⾼,罡风渐厉,刮得狄希⾝形摇晃,去势为之一缓。但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強,才过峰腰,左飞卿已解风势,超越狄希。
狄希见状,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疾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劈头盖顶,庒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旋风,⾝如陀螺,滴溜溜迎风上溯,逼近峰顶。
忽地⾝后劲风陡疾,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一枚石块。左飞卿掌骨欲裂,半个⾝子也似木了,低头俯视,只见狄希又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子扭曲,弯如弓背,长袖绷直,劲似弓弦,整个看来,就似一张拉満的強弓,长袖倏地一放,那块尖石,即如箭镞,嗖的一下,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若弓,发出矢石,劲疾无比,殊难抵挡。这一招正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得召回风蝶,周防自⾝。狄希少了风蝶庒制,疾速上窜,渐渐逼近。
两人且斗且行,渐近峰顶,一时间流云缠绕,白雾蒸腾,张眼不辨景物,只听得四周罡风怒号,有如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其间隐隐夹杂对手上窜破空之声,一时间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两人忽见上方雾气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方,此刻离顶已近,胜败生死,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出手,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上方那人骤然遇袭,讶然出声。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异常,并非对手,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竟似并未受伤,二人不觉骇然:“来的是什么人物?”
倏尔清风袭来,四周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绝俗,眉宇间却是不胜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掠,纸蝶呼啦一声,自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大团云雾,合二为一,笼向那人。
那汉子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旋风,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尘土。那蝶群伴着罡风,来势原本猛恶,但被那小股旋风一搅,倏尔顿住,纸蝶随着旋风,滴溜溜就地打转,竟不能再进半分。
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他容貌刚毅,手却莹白修长,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轻轻弹中近⾝处一只纸蝶,那纸蝶轻轻一颤,波的一声,化为齑粉。紧接着,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纸蝶次第粉碎,转瞬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