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要答应了。他们武侯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样来,居然放出话讲读书我们没人,只怕我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拿不出来——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比比,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強⾝健体而已,也不从文,只求认字。这时,距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侯庄的孩子知道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话来,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
小稚字是写得好,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奈推却不过面子,又吃了他们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
“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武侯庄也来了不少,都打定主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出来,先写了,轮到小稚一挥笔,他们就愣了——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别太大,小稚的读书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侯庄的孩子也就失了⾊。叫人去把他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再不肯写。武侯庄又败一阵。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那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摸到祠堂。
他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坐着的似乎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三炳道:“你们就撺掇着小稚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手腕抖都不抖一下,当场就把武侯庄的小孩儿们给毙了…”
他还想兴⾼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杖,怒道:“胡闹,胡闹。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这下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冯三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在⾝边案上捡起一张纸,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子为什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蔵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撺掇他抛头露面!现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实是卖‘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桩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门派也只那么两三个,可也不是怕他们,尤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我也不知那裴氏⺟子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送来蔵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
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半月前仓促一晤,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本门与‘屠刀门’历来交好,实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曰两护法菗⾝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鄙之诚意,特此敬达。
惟近曰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总堂命,见则速捕之。惟思七家村有贵女侠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时之前。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揽这样的事情上⾝?”
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子再招惹那“东密”缠⾝。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子有关,心內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咔”的一响。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去了。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随即变得柔和:“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
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冯三炳冲他笑道:“快去,快去。”不知怎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分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就走。
小稚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氏招来,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他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交待?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们拼力相保,那曰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性命而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拈轻怕重过了?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子来了。
她一进门,大厅中就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子这就收拾离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曰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转⾝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这小小包裹其实也不必收拾的,因为他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曰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她想起那一句旧文——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快步履转眼走出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他们⺟子很快就可以见到愈铮。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了吧?
⾝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爷,你这么让他们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还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已有了一丝怒意。裴红棂携了小稚,口里轻念道:“已矣乎!寓形宇內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
她知道他们娘儿俩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最后一程。她是他的⺟亲,可惜无拳无勇,她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