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稚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是⻩昏。他人中上很疼,似乎刚刚有人用力地掐过。然后他感到头上冷冰冰湿淋淋的,似乎给人浇过冷水。然后他听到杜阿大在门外的声音,那声音很是惶急:“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给咬了。”然后是商裳儿错乱的脚步声:“他在哪儿,怎么会给蛇咬了?没事吧?”
杜阿大慌乱中不失冷静地道:“我也不知,今天上午我在荒园那儿发现他的。只见他手指上有块黑伤,现在整个⾝子都肿了,再不救,只怕就没救了,所以才叫人到贺楼找你。”
商裳儿急急地走进阁楼来,一见小稚,伸手先在他头上摸了摸,滚烫,又细验了下他指上的伤痕,舒了一口气:“还好,不太晚,还有救。”
说着,她在袖中摸出了一块小石头,齿间轻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两滴血。她把那块小石头蘸了血塞进小稚的嘴里。小稚只觉口里一阵微苦——他头舌本已肿了,这一下虽苦,却让他有一丝奋兴的感觉。商裳儿叹道:“这孩子,命怎么就这么不好?他中毒时间长了,看来只好让他多含一会儿。”
只听杜阿大道:“裳姐,你也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么,小稚隐隐觉得不妥,可他出不了声。商裳儿心神松懈之下,全然不觉,接过了水就向口里倒去。小稚发觉那“醉醒石”当真有奇效,一丝清苦清苦的感觉在他全⾝游走,整个⾝子慢慢活泛开来。杜阿大却已走到他⾝边,背对着商裳儿,伸指硬从他口里掏出了那块“醉醒石”
商裳儿一杯水饮下,忽然就有了丝软绵绵的感觉。她本为“秘宗”中人,一惊之下,已觉不妥,惊道:“阿大,这水你从哪里来的?”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厨房里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儿挑的水。怎么,不对?”
商裳儿已疾跃至小稚⾝边,轻声对阿大道:“有人下毒!是我对头来了,你快下去,带了他们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你们就一定不要回来。”小稚只觉眼中一湿。他看着杜阿大的脸,发现杜阿大眼中也有湿意。
然后,商裳儿轻轻掰开小稚的嘴,却惊讶地发现:他嘴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过来,惊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块石头呑下肚了?怎么,水里有毒?裳姐,你没事吧?”
商裳儿只觉⾝上一阵阵软,这是东密的“陀罗藌”虽然没有她前曰中的“多罗密”烈,但更难解。没了“醉醒石”她是无法解去的。她心中一阵悲凉,低声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儿走。记着,我不去找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回来。”说话间,她再也支持不住,⾝子向地上软去。
杜阿大疾去扶她,柔声道:“裳姐,可你怎么办?他怎么会把那石头呑了下去?这石头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你告诉我,我背着你再去找!”
商裳儿一双眼重又变得空空茫茫的:“来不及了。找到也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那下毒的人又岂会容你我去找?”
小稚却已明白杜阿大此举的用意,他这是在打探“暗湍岩”的所在!他看着杜阿大的脸,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诈竟至于此,连他也要来骗裳姐吗?连他也要骗裳姐!
杜阿大却只疾声道:“裳姐,你快说呀,我背你去!”
小稚情急之下,只觉一股气息自泥丸直冲紫府,口里似乎已能活动,开口急叫道:“是他下的毒!”他眼中悲愤“那蛇,也是他拿来咬我的!”
他真的不忍心告诉裳姐这么一个忍残的事实,但他必须说,必须!
商裳儿的脸⾊一下沉静下来。阁楼中一时一片静默。半晌,她道:“阿大,是真的吗?”杜阿大已向后一跃,退到了屋角,脸上一片愧⾊,却仍镇定地道:“裳姐,是真的。”商裳儿茫然地望着他,木木地道:“为什么?”
杜阿大却一阵激动:“那晚,荒园里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找到了东密,我答应那个言长老,只要探听出‘暗湍岩’的所在,他们就会把我收入东密,还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裳姐,我们这些年被人欺负得有多苦!我不是要骗你,我只要这一个机会。我入了东密后,无论如何,一定要爬上去。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你再不用到贺楼洗碗,再不用面对那些青皮的嘲笑与戏调。只要我学会了东密的武功,能利用他们的势力,哪怕有人动了你一根头发,我也会让他死无葬⾝之地!我会照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的。裳姐,我们不能一辈子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只觉得口里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势力,可你要真的有了那些后,欺庒别人以逞己欲,那时,你又和欺负我们的人有什么不同?每个有权力、要权力的人也都在为他最亲爱的人博得一丝生机的呀。”
杜阿大的眼里却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总之,为了你,为了这些小弟,我不能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的脸⾊已白如冰玉。她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不该离开那里。也许,‘暗湍岩’的人说得不错,这不是一个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带了小十六儿们先走。东密的人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该不会告诉了言长老小稚的⾝世吧?”
杜阿大脸上泛起一丝被羞辱的愤怒:“裳姐,你真把我当成没心肝的人了?”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丝知足,叹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你还没…全忘彼此间的患难情谊,裳姐就不再责怪你了。”她神⾊一变“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脫了。”她静静地把头转向窗外“他们来了。”
窗外轻轻响起两声拊掌,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耳力。”另一人道:“中了‘陀罗藌’还有如此听力,果然非凡,无怪白哥青弟都折在你的手里。”最后又有一人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是来了。”
语声未落,阁楼里已多出三个人。那三人长相特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好老。他们的⾝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生有异相。只见头一个老者的眼睛⾼⾼起凸,另一个的耳朵很长,最后一人说话时,他口里露出的头舌居然不是红⾊,而是青⾊的。
商裳儿叹了口气:“东密为了追查‘秘宗’隐语,真是不惜工本,百十年来,从不间断。如今为了小女子,居然出动了‘六识’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识’中的闻、言、目连三位长老吧。”
那三个老人看着商裳儿,仿佛看着一件久寻不获的至宝。那耳朵很长的闻长老道:“多少年了?”双目起凸的目连长老道:“四十七年了。”他轻轻一叹“从我们加入‘探秘’组织,已有四十七年了。”舌⾊泛青的言长老也随之叹道:“我们寻得辛苦,无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尘世,又能奈何?”
那闻长老忽对商裳儿一躬⾝,行了个大礼,口里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老哥儿几个在寻了一生后,终于有可能找到那句隐语的秘密。我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告诉我,‘暗湍岩’在哪里,还有《不空罗索陀罗尼经》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诺,让杜阿大入东密门墙,我们东密六识将毕生绝艺传于他,不负你相告之德。”
商裳儿却闭上了眼,半晌才睁开。她的眼虽盲,不知怎么,这一睁之下,却有一种就是明眼人也没有的明净之⾊。她轻轻对杜阿大道:“阿大,你过来。”杜阿大攥紧了拳头,犹疑了下,终走到她⾝边。
商裳儿叹了口气:“我为誓言所限,不能告诉别人‘暗湍岩’的下落,因为此语一旦流传,以东密作风,‘暗湍岩’今后必然烦恼无限。”她的盲眼温温凉凉地看着杜阿大“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秘密。你知道了这个秘密,足以让你⾝入东密。”她轻抚了下杜阿大的头,唇边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个男人不甘沉埋的心。”
她忽把嘴凑到杜阿大耳边,极低极低地说了一长串的话。说完后,她拍拍杜阿大的头:“记住了?”杜阿大点头。她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对小二小三到小十七的承诺。”说着,她脸上漾开了一种平静已极的笑,似是明知对这些泥足巷里的孩子今后的托付并不算好,但在这个人世,也只能如此了。
小稚躺在地上,惊愕地发现,商裳儿一手抚着杜阿大的肩,另一只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锋口正对着她自己。他正想大叫,那剪刀已经刺下。杜阿大脸上却一笑,忽一伸手,缠丝解腕,虽不算⾼明,但商裳儿此时全⾝绵软无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夺下。只听他道:“裳姐,我还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后还要报你的恩呢,你怎么能去?”
商裳儿怔怔地用一双盲眼望着杜阿大。跟他相处这么久,她知他是个有担当、有心机的孩子,可却没想到…小稚忽然一跃而起,一口就咬在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夺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见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跃而起,一把就将那石头塞进了商裳儿嘴里。商裳儿一愕,一丝微苦在她舌尖泛开,那“陀罗藌”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里。
奇的是那三个老者居然都没有出手,他们静静地等着商裳儿恢复力气。直到商裳儿重又站起,他们中的一人才道:“‘密’为不可言之秘,你即为此隐语不惜⾝死,我们也无法迫你。但如今,你毒已解,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三个老朽,任挑一人与你一战。你如果败,就告诉我们‘暗湍岩’到底在哪里。”
商裳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不出一声,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