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歌

　　 不过是那么一时半刻，樊快就已返回。他走到瘟老大⾝边，迟疑着没有开口，似自知一旦开口就会面对瘟老大那让他万难承担的怒意。

　　瘟老大不待他开言，先看他脸上神⾊，即已明了。他见樊快还不敢说话，忍不住尽量⾼声又不为人听到地问：“牟奔腾可是不许我们动手？”樊快⾝子轻轻一颤，因为看到一抹青绿之气已然在瘟老大面颊间大盛。

　　瘟老大见他神⾊，已知所料不错。他心头这一股郁怒无处可发，忍不住猛一张唇，狠狠喝了一声：“咄！”

　　他这一声外人全无所闻，独樊快耳边传来一声炸响。樊快只觉那声音如一声闷雷在自己耳边响起，他双眉一皱，痛苦得五官都几乎拧在了一起。只听瘟老大低声怒喝道：“他不过是万车乘座前一个客卿小子，有什么权力⼲涉我的行事！”

　　稍稍庒抑了一下，只听瘟老大又道：“那余果老与鲁狂喑果似不在。如果今天再不下手，此后只怕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不说那余果老与鲁狂喑如果返⾝回来的话有多难惹，只说如果长青门的萧骁风闻此事，嘿嘿，嘿嘿，别说牟奔腾，就是万车乘亲出，我看他那时又做何道理？”

　　只见他越说越愤，一只手挥入半空，似乎就要劈下。江边水中，正有二十余个好手和他瘟家班的六个兄弟伺伏已久，就等着他这一劈。这一劈也就是他的号令与决断。温役注目向那立在江边的女子，脸⾊却少有地呈现出一片犹疑。如果出手，此役必须全无一丝声息。他情知江西局势，目前，他决不能轻易触动裴琚，更不能触动华家。

　　只见瘟老大忽然⾝影一晃，迅如电闪地在方圆百丈內一阵游移。然后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不管那牟奔腾的主意！这是“灭寂王”交待下来的大事，余果老与鲁狂喑果然不在，他且先悄无人知地擒了这个女子，回头再看那牟奔腾羞不羞死！

　　他手掌一晃，这一劈也就要劈下。那一直窥视于暗处的妇人忽然就脸⾊一变，长长昅了一口气。这一昅气间，似把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想起。只见她仰脸向天，透过轻纱，面上也呈现出一种悍煞勇决的狂暴赌意！

　　裴红棂耳边突然响起了一段歌声。那歌声突然而至，仿佛就是响在她空落落的心底。

　　那歌声却又如此激越，仿佛愈铮生前那偶然兴至，慨然长昑的风范！

　　裴红棂面⾊一阵惊喜——愈铮，是你回来了吗？是你知道我于此夕遥望，终于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不辞幽冥两隔地回来了吗？

　　那歌在响着——独坐空堂上，谁与可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曰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裴红棂脸上若惊若喜——这是愈铮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古诗了，是他，一定是他！她忽一直⾝，只觉一股热血直从肺腑间冲起，也不顾四周阒寂，忍不住长叫了出来：“愈铮…”

　　那呼唤响于暗夜，与那歌者之声几乎同时响起。只听那歌声越来越⾼亢，而裴红棂的叫声也越来越清亮，彼此交缠，同⼲云霄。她是岑寂得太久了——在这个暗庒庒、逼仄仄的人世里，她已沉默得太久太久了…

　　裴红棂看似娇弱，气息却极绵长，这么长叫数十声后，对岸焚纸的人都抬首向这边张望。数十团⻩黯黯、扑闪闪的火就明在对面——谁家的纸在烧着谁家的歌哭？谁家的火那么微弱地试图照明那无可渡越的此岸与彼岸？

　　裴红棂看着脚下之江，然后她燃亮一个火摺子，点着了一根短短的蜡烛。她适才已折好了一只纸船，把那短短的烛放在了单薄的纸船上，置入水中。那盏小小的船灯就载了不确定的愿望顺水流下。

　　那折成船的纸上却有她写的字句，翻来覆去只是两句：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萧夫人。”

　　裴红棂猛然回头——原来适才那歌声并不是在她心头回响的幻听，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是一个女子，居然是一个女子！可为什么是个女子？为什么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铮生前偶然兴动长昑的声息？

　　裴红棂向后望去。然后月⾊下，她看到了一张斗笠，然后就看见了那斗笠下为轻纱遮掩的脸。

　　那人脸上的轻纱恍如寡月之⾊，她面上的神⾊也如此孤寡。只听她轻叹道：“我可不可以，也折一只纸灯呢？我也想把它遥寄给…”那妇人一抬首“…鹤驾远逝的萧御史…”

　　裴红棂愣了——怎么会是她？居然是那个茶棚中使钩骑驴的妇人！

　　那妇人无声地一叹，叹息吹动了她面上之纱。只听她道：“没想到，没想到，仅仅一年未见，他居然已撒手而去。”她的叹息却隐蔵了自己的心事：隐蔵了这十余年来她每年是怎样与那已逝之人的一见；隐蔵了萧愈铮这一去带给她的是怎样的痛彻心腑。无论是御史之堂，还是功德坊里，这十年间，每一年她都要遥望他一次。而每一次，她是遥遥地看见了他，而他却知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那么默默地望着自己？

　　每一次她都是乔装易容地去偷看他，可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那么‮忍残‬？期年苦等，重入长安，却只是那么遥遥地偷看一眼，而那一眼几乎是她十年来所有的悲伤与快乐。

　　每一次她都坚持地咬着唇把这一年仅一次的偷看当做她此生所能拥有的最大幸福。有时她的齿甚或咬破了唇。无论如何，她在心底对自己坚持：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伤痛的幸福。她不要别的，不敢多看一眼，她只要确定，他在那里，知道他确实还好生生地活在那里。

　　那一年，为了临潼五鼠的刺杀，她暗地里出面，帮他摆平此事。可她为此也受了伤，伤势极重。为了这伤，那一年，她未能再偷看一次，这几乎造就了她一年的痛悔！如果知道此生原来仅有的福分就是将他这么一年一眼地看上十年而已，她凭什么不放纵自己把他多多看上几次？哪怕每一眼都会让她心头那好容易结上的伤痂爆裂流血！

　　那妇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只听她静静地道：“原来你才是红棂。我本来还以为那为鹰潭华家的人劫掳去的才是你，所以我才会出手相救。没想这次却救错了。茶棚中你我曾会过一面，虽与首见事隔十年，我当时却也起了怀疑。你可能从没见过我，可十年之前，我却遥遥地见过你。”裴红棂怔怔盯着那妇人的脸，只见她说到这儿，忽地一垂头——她并不是一个好看的女子，在她走近前重把那遮面轻纱撩起之后，裴红棂忍不住这么想——但这一垂头的风韵却别有一种与她茶棚中乖张凌厉时全然相反的优柔之意。

　　那妇人却似正低头回思——十年之前的愈铮还好年轻好年轻吧？十年之前他刚刚从临潼调入长安，官居御史；十年之前自己却已认识了他几年？而他那一袭青衫一经落入她眼底，从此就如此生动地几乎让她每到想起、就会在枯⼲的眼里拂起；而十年之前的自己虽依旧不见得好看，但还没有修炼“离恨钩”之术，没有套上这一柄钢钩，那手也曾晶莹粉润过；还不解何为生隔，何为离恨…

　　他一生都未一执她那‮望渴‬他一握的手，是不是由此，在他婚后，她才会甘于自毁，苦修那离恨钩之术，把一只右手练到満掌疮痍？她还记得十年前自己初次见到愈铮时，心里还是怀着那么一点奢愿的。可人生的奢愿不过如此，一队吹打喧哗的铙鼓，一队走过长街的嫁车，就可以那么轻易地将之打破。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名唤“红棂”的女子，她的名字中有一个“红”字，真是一面红颜呀。每次忆及这个女子，她记忆里首先蓬起的不就是那一团红——嫁车的红、嫁衣的红、红帘红幔红灯笼…

　　不能想了，那妇人决绝地一抬头，再这么想自己可能会哭。只见她静静地走到裴红棂⾝边：“所以我在城墙外的茶棚里初见到你时犹有印象，然后就是一惊。十年了，你的变化也这么大，我都不敢确认了。”

　　她盯着裴红棂脸上的焦痕，这样的容颜上也会遭遇到这人世的烫伤吗？这样的明丽最后也会沾上一点不完美的东西！

　　“而且我不敢想象会与你这么意外地相见。他在世时，我们十年都没能一会。所以我还是先去救出那个人，那个据他们说是裴琚妹妹的女子。却没想到，她居然不是你。她的名字叫嫣落。而裴琚是表哥。”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只因为误以为被掳的那人就是自己，她就会指响十面，钩飞一度，冒死犯难？

　　茶棚里的那一战还印象分明地印在她的脸海里。那妇人不惜伤损的场面她此生难忘。她为什么这般亡命地要救自己？

　　那妇人忽一招手，只见一条小蛇就从裴红棂‮底裙‬爬出，哧溜一下就奔入了她的袖口里。她把左手轻轻伸入右袖之中，抚弄着那细若一线的小小金蛇，轻轻一笑，似乎有些惭于自己这些江湖伎俩：“但好在我当时就有些怀疑，才把‘小金’悄悄甩入了你的裙里，所以发现救错后，还能比较轻易地重又找到你。”

　　那小蛇这时从她袖口悄悄探出了一下头。那女子伸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它的脑壳，含笑道：“回去。”那小蛇吓得一缩首，乖乖重又钻进她的袖里。

　　裴红棂看着她的脸，只见她伸指弹蛇时，脸上分明浮起了一丝温柔之意——那是一个⺟亲般的温柔之意。裴红棂只觉得心头一暖，又一惨，她想起了小稚。

　　她的心头还在疑惑，那个妇人却一句话就解释了裴红棂所有的疑虑：“也许你从没有听说过我。”她面上似惭然也似骄矜地微微一笑“但你也许也曾听萧御史提起我…”她笑意的背后却是为裴红棂也不可见的苍凉“程非这只怕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也许，‘窈娘’程非这个名字你或许有一丝记忆。”

　　裴红棂怔怔地望着她，面⾊不由微微一红——因为她记起愈铮生前提到这个名字时，那淡青的脸上也曾微微一红。这在他夫妇的十年相处中，惟一让他们彼此都觉尴尬的一次。

　　程非轻轻地垂下头。她这么静静地站立时，衣衫下的⾝影也如一个平常女子般单薄而娇弱。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灯，向裴红棂笑了一笑，一晃火摺点燃，把那灯轻轻放入水里。每一盏灯点燃的都是一点不泯的思念，然后，她的目光中隐现出一点裴红棂也可看出的痴绝之意。

　　她轻轻扬起脸，好像要把那一抹忍不住就要渗出的泪意仰回她自己枯⼲的眼底。她侧眼望了一下裴红棂，愈铮希不希望自己把名字在他妻子的耳边提起？

　　浮水漂灯…两盏灯、两个女子。一条江，一种思念。

　　萧愈铮亡后的第一个鬼节，留在人间的存想思念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