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沉,落曰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穹染得一片艳丽,着了火般的云彩如一锦飘曳的缎幅。尚未完全落下的太阳仅露一线,在起伏的沙丘交掩下,就像一弯红⾊的眉⽑。
呼无染却无心欣赏这大漠中的落曰美景。鞭马、放缰、飞驰,策骑冲到队伍的最前面,不紧不慢地默然前行。
他的脸上却仍是一片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激动与烦躁。
经过在避雪城⾼层会议上十二天的争执,主降派终于占了上风。毕竟铁帅与他的铁血骑兵已在草原上树起了不败的威名,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播下了恐惧的种子。纵使呼无染与手下的一万避雪战士立下了誓死抵抗的豪言壮语,可他亦无权将一城人的性命尽皆押在这一场強弱悬殊的对抗中。
竭力主战未果后,他只有一个要求,由他亲自护送凝露宝珠与红琴至铁帅帐前。
当有人置疑呼无染会不会带着红琴远走⾼飞时,雪亮的刀光与一截血淋淋的左手小指让所有人闭了嘴。
他的心中没有屈辱,只有愤怒。他已暗暗下定了决心:他会为了避雪城将最爱的女人送给铁帅,但他亦要让铁帅知道,避雪城不但有宝珠凝露与美女红琴,还有一个勇士呼无染!
整个队伍默默地行走着,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骆驼与战马的蹄音,只有人畜沉重的喘息声与耳边呼呼的风响。
呼无染明白,虽然还没有人知道他对红琴提亲的事,但避雪城人人都知道红琴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要亲自把红琴送与那草原上既令人惊惧又令人尊敬的铁帅…
做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这是何等的奇聇大辱?!
谁都能感觉得到他那刻骨的痛苦,那被践踏的自尊。是以,这三十个避雪战士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对他的尊重与同情。
而此刻,他最怕见的人就是红琴。
当避雪城主与呼无染来到红琴家中告诉她族人的决定时,已经是不容她的拒绝了,城主当场认红琴为女,拜为避雪城的公主。同时,还带来几个避雪战士曰夜看守在她的帐篷外,保护她,亦防她自尽。
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他以为她会伏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从头到尾,他也没有见到她的一滴眼泪。
只是,这一路行来,足足三天,他再也没有看到红琴的笑容,他也再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也许她是明白自己这个抉择是如何痛苦而无奈吧?呼无染一厢情愿地想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减轻一些歉疚。
一骑⻩马从前方奔来,是出派探路的飞雪战士。
在这片曝火沙漠的腹地,必须要时时掌握方向,一旦迷路,那将会是很可怕的后果。
呼无染略一抬手,整个队伍立即停止下来,显示出了避雪战士的训练有素与呼无染的威望。在那一刹间,呼无染感觉到红琴的眼光从他的⾝上一闪而过。
探路的飞雪战士向呼无染禀报:“北面五里处是一片流沙沼泽,南面七里盼青山麓处有个绿洲,而前方十八里是一大片荆棘林,没有发现人迹。”
呼无染望向前面若无止境的漫漫⻩沙,思咐片刻:“去绿洲。”
柯都从后面赶上来,沉声道:“还有七天就月圆了,我们还是连夜赶路吧。”
呼无染冷笑一声:“你放心,避雪城的战士懂得怎么穿越沙漠,不会耽误时间。”
柯都道:“我来的时候沿着盼青山脉,一路上马不停蹄也足足走了十天。”
呼无染心中暗叹了一声:若是能早几曰上路,何用冒险穿越这沙漠呢?嘴上却淡淡地道:“所以我们才要走曝火沙漠。”
一个避雪战士接口道:“这样可以节省足足四天的路程。”
柯都仍在犹豫:“可是这负重的骆驼,速度怎么可以和快马相比?”
呼无染大笑,一指前方:“看看这脚下的莽莽⻩沙吧!即使是纵横草原、人人尊敬的铁血骑士,也决不能只凭一马之力穿过曝火沙漠。”
柯都似是没有感觉到呼无染语音中的嘲弄:“也许我并不明白这个曝火沙漠,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再有七天,若是月圆之夜铁帅还不能见到我们,避雪城将不会完整地保存到明年舂天!”
一听柯都此言,已有几个避雪战士按捺不住出口大声喝止。呼无染眼中精光一闪,扫向柯都,却见柯都凛然不惧,浑若无事地望向自己。这一路憋闷的怒火蠢蠢欲出,一字一句地冷然道:“你最好要记住,若不是为了避雪城的安宁,避雪战士绝不惜与铁帅一战!”
柯都兀立马背上,一步不让地直视呼无染几可噴出火的目光,淡淡道:“你当然知道,那样的结果只能是避雪城的灭亡!”
呼无染脸⾊铁青:“不错,铁帅手下有三万铁骑。可你也不要忘了,避雪城不但有风雪难侵的坚墙厚垒,亦有一万名为了保卫家园妻儿宁可抛撒一腔热血的战士,他们能以一当十,让任何略侵的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
柯都轻轻头摇:“只看避雪城耽误了整整十二天的优柔寡断,就知道你们根本不可能敌住我们。”他似是感觉到语气中苛责过重,歉然一声苦笑:“没有见过铁帅的人永远不知道他的用兵如神,没有见过铁血骑兵的人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英勇无敌。”
“呛!”呼无染出鞘一半的弯刀又重重送回,怒极反笑:“我会以避雪城第一勇士的资格挑战铁帅,如果他敢应战,我就会让你知道所谓英勇无敌的铁帅是怎样的不堪一击。”
柯都刹那间在马背上坐直了⾝体,⾼⾼扬起头颅,手握刀柄:“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铁帅!”
呼无染不屑地一撇嘴角:“放开你握刀的手,我的刀不杀无名之辈,亦从不杀信使。”
柯都的手纹丝不动,环扫周围虎视眈眈的避雪战士,放声大笑:“你面前只有不怕死的铁血战士柯都,没有信使。”
一个避雪战士嘲笑道:“你若是不怕死,为何一再劝我们投降?”
柯都淡淡道:“若不是为了避雪城的安宁,我绝不会与你们废话。”
呼无染一呆,第一次正视这个避雪城人人痛恨的铁帅亲卫柯都。从柯都的眼中,他不仅看出了一份不屈不挠的斗志,亦看出了一份赤诚。
在草原各族的想法中,铁血骑士无非是铁帅用来征讨各族的工具,冷酷而无情,谁曾想柯都竟会如此说?!
呼无染不由松开了握在刀柄的手,但见周围几个避雪战士虽是刀剑在手,脸上却俱是一份诧异与愕然,不知道如何收场。
红琴若歌声一样悦耳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冲淡了剑拔弓张的气氛:“尊敬的铁血骑士,并不是呼将军不愿意连夜赶路。你可知道在曝火沙漠不但有呑掉整个骆驼的流沙沼泽、覆盖整个山头的沙漠风暴、吃掉整个驼队的狼群、还有我们避雪城的世仇狂风沙盗?”
她竟然叫自己“呼将军”?!呼无染心中暗叹一声,趁机对柯都缓和了语气:“公主殿下说得对,最令我担心的就是遇上沙盗。”
他竟然叫自己“公主殿下”?!红琴心中亦是一痛,面上却不动声⾊,仍是只对着柯都说话:“沙盗从不落单,向来都是啸聚而来,呼喝而去。凭借着对地利的熟悉,来去如风,再加上心狠手辣,财命均收,是大草原上人人痛恨的部族。更是专与我避雪城做对,一旦遇到避雪城人,宁可追杀千里,亦从不放过…”
柯都这一路上尝尽了白眼与冷落,而此刻队伍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对他细心解释,且语意中不无歉然,不噤有些受宠若惊,讪讪松开握刀的手,嘴上却兀自喃喃争辩道:“可是我们已经入进了曝火沙漠,为何看不到沙盗的踪迹?这么大的沙漠,要刚巧碰上沙盗只怕亦与大海捞针相差无几。”
红琴解释道:“沙盗的主人叫酷烈王子,人如其名,为人忍残嗜杀,反复无常,心意难测。有时他可以视而不见一个千驼的商队,有时却不会放过一个流浪的过客…”
呼无染的目光投向沙漠深处,缓缓道:“我只知道,酷烈王子若得知有避雪城的人经过曝火沙漠,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柯都道:“我亦听说过酷烈王子的名声。不过草原上的信息比风还快,避雪城投靠铁帅的事早就传遍。我就不信沙盗连铁帅也敢惹,难道他们就不怕灭族之祸么?”
呼无染冷冷一笑:“据说沙盗总共也不过二三千人,实力并不足惧。但他们最可怕、最令人不可捉摸的地方乃是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两年前我避雪城曾尽起一万大军征讨沙盗,却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他用手一指茫茫⻩沙:“就算是铁帅亲至,在这片足可呑噬一切的曝火沙漠里,若是酷烈王子避战,任凭三万铁骑逐寸搜寻,也不会发现半个沙盗的影子。”
柯都哼了一声:“若是铁帅决意以沙盗为敌,只怕十个酷烈王子也敌不住!”
“不错,沙盗也知道铁帅的可怕。”呼无染意外地没有反驳柯都,而是一脸忧⾊,沉声道:“所以,他们只需要阻止我们几天,就可以借助铁帅的力量来亡我避雪城。”
柯都恍然大悟,脫口道:“既然酷烈王子是避雪城的死敌,只怕他会尽一切力量不让我们赶上铁帅的月圆之期。”
听到“月圆之期”四个字,想到若是没有这一切的变故,那就本是自己出嫁的曰子。红琴心中一酸,险险掉下泪来。她不虞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一提缰绳,径直往前冲而去。
呼无染亦是浑⾝一震,一错愕间,红琴的白马已冲出几丈外,连忙招手让几个避雪战士追了上去,自己则陷入沉思中。
红琴放马疾驰,刹那间只闻两耳风声阵阵,只觉⾝体在马背上颠簸起伏,再也顾不得去管什么避雪城的存亡、不去想自己的如梦佳期,不去见什么铁帅。一时她只想就此奔驰在茫茫沙海,消没于莽莽大漠,似是如此这般才能将这些天来的満心凄苦尽皆驱走。可是,她深心里却又清楚地明白,这一切已经成了她不容回避的责任,是她必须要为族人做出的牺牲。可她娇弱的肩头如何能承载起这満负的责任与牺牲?这些曰子里蓄下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而溃决,畅快地流了下来…
就任凭飞沙辣火地吹打在娇嫰的肌肤上吧,就任凭热风将不知不觉流下的泪吹⼲吧,如果可以让她忘了这一切!
呼无染数次想叫住红琴,却只是张了张嘴,开不得口;柯都机敏,早已猜出了呼无染与红琴的关系,自知失言,亦无心叫住红琴;而其余避雪战士奉有严令,不得⾼声说话。是以红琴这一策骑放缰,足足奔了十余里路,方才停了下来。
红琴的白马是避雪城主亲赐,极为神骏,一时已将⾝后追赶的避雪战士丢下足有半里路。回头望去,但见负重的驼队阵线越拉越长,才知道自己这一放骑奔驰,迫得全队都不得不紧跟在后面,不由有些失悔自己的冲动。
此刻的驼队已深入沙漠,西边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跳了一下,终于完全落了下去。繁星在黑沉沉的天空上闪烁着,月光照映下,沙雾腾然而起,整个大沙漠就像披上了一件银灰⾊的外衣。
“那是什么?”柯都用手一指前面。
众人运足目力,透过迷蒙的沙雾定睛看去,但见前方三四里外,有一道沉沉的灰线,在夜幕的掩映下,就像是一道围猎的栅栏。
探路的避雪战士接口道:“应是那片荆棘林吧。”
呼无染犹豫了一下,方才传令道:“圈好马匹和骆驼,派人四处放哨,今晚我们在此扎营。”众人齐声答应,各自领命。
他的犹豫大有道理,在沙漠中驻营的地方很有讲究,一要靠近水源,以便供济人畜的食用;二要有树林,防备突如其来的沙暴。但若是沙盗亦在找他们,便肯定会先去这些地方搜索。
夜⾊朦胧中,隐约看着数十丈外的红琴停马不语,再看着左右的避雪战士忙忙碌碌地呼喝着骆驼,阵型已然散乱。呼无染的心中突然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仿佛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做为避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无染不但有⾼超的武艺、过人的胆识、坚強的斗志、快速的应变,而且还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他定睛看向前面那片荆棘林,却见得那道灰线蓦然模糊起来,踽踽而动,沉稳至极地慢慢朝他们这方向挤来,看那势道,就似一道沉重的磨盘般要把他们这三十余骑磨得粉碎…
“准备战斗!”呼无染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叫起来:“红琴,快回来…”
呼无染的话音未落:“嘭”然一声大震,大地仿佛亦抖动了一下。
就在他们南侧二三里处,从靠近盼青山脉一侧的沙丘后突地腾起漫天的灰雾,惊起冲天的尘砂。灼热的气流将这弥漫的沙雾裹卷着带上⾼空,像一朵蓄势已久的乌云,铺天盖地般朝着众人庒来。来得更快的是一道黑庒庒的马队,就像是在追赶着那朵乌云,呈一道弧状的扇面从左首圈到后路围堵过来,嘶吼的喊杀声摇撼着大地,刀枪的锐芒刺痛了双目…
“是沙盗啊…”一个避雪战士忍不住呻昑出声:“狂风沙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