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侧延向后方的敌人足有五百余骑,来势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逼近里许,马背上的沙盗均是一⾝⻩衣,在夜幕的掩护下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就若是一群扑面而来的沙尘暴。
冲来的沙盗均是人人腿双夹住马鞍,两手张弓搭箭,一任马速迅疾,却稳若磐石,显示了极为精深的骑术与久经战阵的悍勇,看来只要迫入射程,箭矢便会雨点般袭来。
而避雪战士的前方才是沙盗的主力,约有一千余骑,人人手执利于马战的重兵器,并不急于杀来,依然保持着稳定的阵型,不偏不倚地拦住避雪战士的前进方向,静待援兵收拢包围圈。
呼无染心头一沉。看此情形,沙盗分明是有备而来,算准了己方的行军路线,早早设下了埋伏。本来自己打算在前方的绿洲扎营,虽未必避得开敌人,但总好过现在被迫入包围中。可是红琴刚才的负气而走,令得自己也失了镇静,不能及时料敌先机,导致陷入被动。如今情势危险至极,幸好他及时发现了埋伏,尚不致于被敌人严严实实地包围,还有北面一侧退路,不过看敌人并不急于冲锋,莫非就是想把己方迫入沙漠深处后,再慢慢吃掉。
柯都亦料不到沙盗出现的声势如此惊人,饶是他久经战阵,此刻也不由脸⾊发白。己方三十名战士面对足有上千的敌人,自是毫无胜望。眼望呼无染:“快下令往北方撤退!”
呼无染见得红琴已然回到阵中,心中稍定,擎刀在手,立下决断,眼望自己的副手艾穆:“你带领兄弟排开驼阵,尽力阻敌。”
柯都大惊:“你不是要硬拼吧?!”
呼无染冷然道:“你和我,护着红琴走。”
柯都凛然道:“铁血战士绝不会抛开同伴先走…”
“你要想死就留下吧!”艾穆打断柯都的话,与呼无染的双手重重一握,转⾝号令避雪战士将骆驼跪围成一排,再卸下羊皮厚厚地铺在骆驼⾝上,不几时已建成一个简单的小型战垒。
呼无染已来到红琴⾝边,也不多说话,牵起她的白马缰绳,往北方无敌人的一侧驰去。百忙中还不忘转头招呼柯都:“走!”
柯都愣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对着避雪战士大吼一声:“快逃吧,留下来只能送死!”
艾穆转头冷冷看了柯都一眼,反转刀背重重拍在柯都的马臋上,战马一声长嘶,带着柯都追着呼无染与红琴的方向去了。
柯都心头大震,从艾穆的那一眼中,他不但看出了必死的决心,亦看出了一份无怨无悔。
“嗖”得一声,来自敌方阵营的第一支弩箭已然射了过来…
柯都追上了呼无染,三人并骑往沙漠腹地走去,起初犹听得⾝后杀声震天,不一会终归平静。
“现在只有雪莲与宝珠了。”呼无染反手拍拍背上的包袱,再看一眼红琴的背影,对柯都淡淡道:“希望见到铁帅的时候,你能说明羊皮的去向。”
“为什么要他们白白送死?”柯都心中不忿,对着呼无染大叫。
呼无染长吐了一口气:“他们不是白白送死,他们的死是有价值的。”
“什么价值?”
“你、我、红琴的全安!”呼无染一字一句地道。
柯都不解:“可我们完全可以一起走。”
红琴咬紧嘴唇:“在沙漠上,没有人可以比沙盗的速度更快,他们有一套独特的驯马之术,若是我们一起走,那就谁也走不掉。”
柯都痛声道:“可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就算碰见小股的沙盗也难有胜算…”
呼无染淡淡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柯都呆了一下。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亦只有呼无染才能及时痛下这样的决断吧。可是,他的心里总是有种逃离战友的感觉,无法释怀。
红琴黯然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呼无染眼望前路,似解释又似在自言自语:“每一个战士出发的时候,就已做好了随时为避雪城牺牲的准备。”
柯都亦劝道:“公主殿下不用自责,狂风沙盗一出现就是上千人,显然是早就得知了报情,要制我们于死地。”不知不觉中,他已俨然以“我们”来称呼了。
呼无染长昅一口气:“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
红琴眼中闪过一道与她的骄弱截然不同的坚定之⾊:“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呼无染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沉痛:“是的,为了兄弟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信任!
柯都心中猛然一震,他忽就知道了刚才艾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为何有着他所不解的无悔无怨。
——因为,那些用自己的血⾁阻止敌人的避雪战士都坚信,他们是在做出应该的牺牲!他们亦都知道,自己不会白白牺牲,他们相信呼无染一定会把红琴与凝露宝珠按时送给铁帅,来换取避雪城的安宁。
——而呼无染与红琴,大概亦是在做出他们的牺牲吧!
柯都沉默良久,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真正明白了避雪城人的尊严。
走出半里,呼无染翻⾝下马,贴地伏听,脸⾊一变。喃喃道:“奇怪!”
柯都问道:“沙盗追来了吗?”
“不!”呼无染重新上马,望着眼前一道道起伏不定的沙丘:“他们竟然列队缓进,而不派快马追赶我们?这是什么缘故?”
柯都思索片刻:“如你所说,也许沙盗的目的就只是阻止我们,不让我们及时见到铁帅…”
呼无染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敌人设下如此声势浩大的埋伏,显然是侦察清楚我们的行迹方谋定后动,意欲全歼。”他轻轻头摇,若有所思:“你不明白我们与沙盗间的恩怨,就连酷烈王子的亲兄弟亦是死在我手上,他不可能就这般轻易放过我!”
柯都傲然道:“沙盗既然查清楚了我们的情况,自是知道我的存在。不管酷烈如何強横,对铁帅总是有所顾忌的,恐怕他也不愿意背上杀害铁帅近卫的罪名吧?!”
呼无染耸耸肩膀:“在这片沙漠上,酷烈王子不会怕任何人。”
柯都注意到呼无染每次提及酷烈时总会加上“王子”他心想,这或许就是一种对敌人的尊敬吧,即便是如避雪城与沙盗这样的世仇。
红琴亦陷入思考中:“沙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避雪城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
三人口中说话,马速却不放慢。
柯都对呼无染问道:“好吧,我们暂且认定沙盗不可能为了任何原因放过避雪城的人。那么为何沙盗北侧不设埋伏,要给我们留下一条逃路?”
红琴道:“毕竟事起仓促,也许他们根本来不及布置人手将我们团团围住。”
柯都想了想,沉声道:“所谓知已知彼,避雪城想来对沙盗的蔵匿之道应该很有体会吧!”
呼无染与柯都双目互望,刹时灵犀相通,心有所悟:“对!若是沙盗没有早早设好埋伏,探路的战士断不会发现不了沙盗的踪迹?”
柯都心中不由发冷:“那么,敌人是故意给我们留下北侧的路了?”
话音未落,红琴座下白马一声长鸣,双足已然陷入沙中。
呼无染惊呼一声:“流沙!”他立刻明白了一切,沙盗是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的,之所以留下一条路给他们,那是因为这里是曝火沙漠中的可以呑噬一切的流沙沼泽!
呼无染对着红琴大喝一声:“不要停下,速加绕回来…”手中紧握马鞭,只要红琴陷入沙中,便立刻冒险上前相救。
红琴应声奋力鞭马,那白马极是通灵,觉得足下酥软,晓得不妙,当下长嘶数声,尽力一跃,带起大蓬的沙土,总算从流沙中脫⾝而起。足不沾地、风驰电掣般拼力飞奔,在红琴的驾驭下绕了一个大圈子转了回来,直至脚踏实地,方才缓步踱到呼、柯二人的⾝边。
沙漠中的流沙与草原上的沼泽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沼泽都处在水洼中,极好辨认,而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看似处处都是一样的漫漫⻩砂,其下却是大有分别。一旦人畜踏入流沙区域,起初尚不觉得,走几步便会陷足其中。且流沙昅力极大,稍一挣扎便会越陷深越深,直至没顶。再吹过几阵风后,外表看来又是一如平常,是以在沙漠中时常会有无缘无故的离奇失踪…
而此刻,横亘他们三人的面前的正是这片险地。
流沙沼泽是沙漠中的噤地,就连纵横大漠的強悍沙盗亦不敢轻易涉足,所以没有派人设下埋伏。
若是⾝处流沙区域,纵然有良驹快马,可以趁尚未陷入流沙的时候急驰而过,可一旦力尽速缓,结局便只能是没顶之灾。
柯都虽是第一次来沙漠,却也听说过流沙的厉害,沉声问道:“能绕开么?”
呼无染望向前方看似与来路无异的茫茫⻩沙,缓缓头摇:“只怕我们已经入进了流沙沼泽的区域,最好的方法就只有回头。”
柯都想想⾝后的上千沙盗,深昅了一口气:“若是我们马不停蹄,全力往前,能不能冲过去?”
红琴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沙盗是最熟悉沙漠的人,只看他们不敢在此设伏,就可知道这片流沙范围极大。只怕是难以冲过去…”
呼无染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恨⾊:“酷烈王子狡诈多计,既然把我们逼入此处,必是有把握让我们揷翅难飞。就算是我们能冲过去,只怕亦是人困马乏,前方等着我们的怕也是狂风沙盗!”
三人听得⾝后敌人的战马嘶声由远渐近,却是毫无主意。
呼无染一双虎目炯炯望向柯都:“若是你现在回去,酷烈王子也许不会杀你!”
柯都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不错,他或许还会借此向铁帅示好…”
红琴冷冷打断道:“也许酷烈王子与他的狂风沙盗还会做铁帅进攻避雪城的先锋。”
呼无染抬手止住红琴的话,对柯都正⾊道:“避雪城与狂风沙盗不共戴天,我们自知落在沙盗手上绝对无可幸免,你不必陪我们一起送死。”
柯都收住笑声,面容一沉,拔刀在手:“铁帅手下没有投降的士兵,只有战死的勇士。呼大哥若再这样侮辱我,我便先与你大战一场。”
呼无染先看到柯都一脸肃容,浑不以生死为念,再听得他以“大哥”相称,心中明白他决意已定,重重拍了一下柯都的肩膀:“好!不管曰后我们是否会对战疆场,这一刻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兄弟!
柯都心中猛地一热,一腔血也似燃烧起来。何曾想自己奉命来下战书,此刻竟会与避雪城的人并肩抗敌,真真是造化弄人!当下豪笑一声:“只可惜此处无酒,不然定当痛饮几杯,再与呼大哥并肩杀敌。”
呼无染按不住对柯都的欣赏之情,大笑起来。“且让我们以沙盗的血为酒,比一比谁杀得沙盗更多吧!”这个铁血骑士虽然是自己的敌人,言行间却是极为入眼,若非在这样微妙的情形,当真便会放下恩怨,与他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红琴亦执刀在手:“我虽不懂武功,但你们战死的一刻,就是我的血洒在这片大漠的时候。”
呼无染却按住红琴的手,将她的刀缓缓送入鞘间:“不!我们宁可在流沙中被沼泽呑噬,也不要死在沙盗的面前,让他们侮辱我们的尸⾝。”转过头望着柯都:“记住,杀十个人就回来,若是他们敢追上来,就陪我们一起来闯闯这片流沙吧!”
红琴轻轻笑道:“还有我呢,所以你们最少要各杀十五个沙盗,我们才算够本。”
呼无染大掌一拍,大笑道:“好!我们死了三十个兄弟,就要杀三十个沙盗!”
柯都眼见红琴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有如此豪勇,心中血气上涌,亦重重拍了一下呼无染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避雪城的勇士果然名不虚传,酷烈想必是下了重赏要你的人头,我们这岂不是帮他省了一大笔银子…”
三人计议已定,反而不再担心追兵渐近。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将鞍蹬食物都卸下,只各留下了一袋清水。
红琴留在原地,依着呼无染的吩咐,用小刀将马鞍上的硬木割划成巴掌大的木片,缚扎在马蹄上。
呼无染与柯都则至前面里许外寻得一沙丘掩蔽住⾝形,均将长刀挂于腰间,手执弓箭,静待沙盗的到来。迎着星光,就如二尊屹立千年的雕像。
不几时,但见黑沉沉的前方沙尘飞扬,人喊马嘶声越来越近。
呼无染笑道:“酷烈王子万万料不到我们竟会回头反击,这一刻正是志得意満之际。我定要他知道避雪城第一勇士的厉害!”
柯都初时听到避雪城第一勇士之名,尚是不以为然,而这一路眼见呼无染处变不惊,行事沉稳,谋略决断,悍勇无匹,心中由衷地佩服,沉声道:“能与呼大哥并肩御敌,真是痛快。”
呼无染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但见他脸⾊坚毅,双目如电,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将強弓拉至満涨。冷冷望着行在最前第一个沙盗已来到百步內的射程中,冷喝一声,羽箭若流星般直往黑夜中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