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正在屋里说话,烦闷得一点办法没有。这时忽隔窗看见外面来了一人,拍著檐下的兵器架子说:“你看你们这刀枪都长了縍哩!也不擦一擦,这还像甚么保镖的!”冯怀一看,原是四海镖店的镖头冒宝昆,刚说著:“屋里有人,你先请东屋坐。”那冒宝昆已然走进屋来了,他一见⻩骥北,就抱拳说:“喝!瘦弥陀⻩四爷的大驾,怎么到这儿来了?”⻩骥北站起⾝,见此人生得鼠眉蛇眼,脑门上一块刀疤,两个扇风耳朵,一脸的坏气;想不起这人如何会认得自己,便笑着问道:“这位老兄贵姓,我眼拙得很!”
冒宝昆笑着说:“我常在银枪邱小侯爷府上看见⻩四爷,可是咱们并没说过话。小弟名叫冒宝昆,就在这东边四海镖店。”⻩骥北蓦然想起,邱广超府上的教拳师傅秦振元,曾对自己说过,四海镖店有一个冒宝昆,此人⾼来⾼去的工夫极好。当下就说:“久仰,久仰,冒老兄,请坐,请坐!”
冒宝昆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骥北的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倒茶喝。冯怀、冯隆全都斜著眼看他。⻩骥北跟冒宝昆寒喧几句,冒宝昆也并不答言。蓦然他问道:“⻩四爷,李慕白快要出狱了,屇阒道吗”⻩骥北吃了一惊,心说:他怎么也知道此事?于是便装作胡涂,头摇说:“我没听说,也因为我跟李慕白不大深交,所以对他的官司没去打点。”
冒宝昆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茶喝。旁边冯隆刚要和他说闲话,忽然冒宝昆噗防地笑了笑,说:“⻩四爷,咱们二人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你老哥的说话太不实在了。现在京北城的人,只要是知道李慕白的人,谁不晓得李慕白这档子官司,是你老哥和胖卢三使的手腕儿呢?”
⻩骥北一听冒宝昆说出这话,吓得他的脸⾊更⻩了。本来他正私自庆幸,刚才在监狱里,看那情形,德啸峰还没把自己的一切手段告诉李慕白;现在一听,却知自己陷害李慕白的事,已弄得任何人都知道了。将来李慕白出狱之后,若听说此事,立刻就能够提著宝剑找自己去!这样想着,不由发了半天怔。
旁边冯家兄弟也不胜惊讶,冒宝昆却看出自己猜对了⻩骥北的隐私,就微笑了笑,说:“⻩四爷,你别瞒著我。我这两天听说李慕白要出狱,正替你提著心呢。所以今天我一看见你的车停在这门前,我就赶紧看你来了。据我看,现在有铁小贝勒护庇著李慕白,李慕白不但就要出狱,而且更要没人敢惹他了。他那人又心⾼量狭,出狱之后,必然要设法报仇,第一个他要找胖卢三,第二个就得找⻩四爷。我可并不是小瞧你⻩四爷,若真李慕白拿著宝剑找到你府上去,我看你老哥也必然无法敌挡他!”
⻩骥北一听冒宝昆这话,不由又是着急,又是惭愧,便红著脸说:“我的工夫全都搁下了,当然敌不过李幕白!”冒宝昆又说:“我早先还以为李慕白是个无名的人。前些曰由我家乡巨鹿县来了一个朋友,提说起来,原来李慕白却是百隶省已故的老侠客纪广杰的徒弟,怪不得他的武艺那样⾼強呢。据我看,现在咱们京北城要找出一个能敌得过李慕白的人,恐怕还没有。⻩四爷,你跟邱小侯爷,两人才战败一个赛吕布魏凤翔;可是听说李慕白在沙河城,略略交手,他就把魏凤翔给刺伤了。
所以我想要制服著他,非得到外面请人去不可!”
冯隆在旁说:“你说请谁?我四哥在直隶省可称头一条好汉,连他都不行,还有谁能制服李慕白?”冒宝昆撇著嘴笑道:“自然有人,你知道河南著名好汉呑舟鱼苗振山吗?苗振山的外甥金枪张玉瑾,更是赫赫有名。若能把那两个人请到京北,不用动手,就得把李慕白吓跑。”⻩骥北在旁听得,不觉出神,就说:“苗振山和张玉瑾的大名,我倒久仰得很。可是咱们与他二位素不相识,怎能由河南把人家请来!”冒宝昆说:“要办自然容易。苗振由与我的交情最厚,三年前我还到河南驻马店去看他。我要去请他,准行。他若一来,自然也要把他的外甥金枪张玉瑾叫上作伴。”
⻩骥北头摇说:“他跟我们素无往来,与李慕白又无仇恨,岂能走这么远的路,为咱们办事?”
冯怀、冯隆也头摇说:“恐怕不容易把他请来!”冒宝昆却微笑着,仿佛他有绝对的把握似的,又喝了一碗茶,就说:“只要⻩四爷肯写一封邀请的信,再送他些路费,我包管不出一个月,他准能来到京北。若请不他来,我就没有脸再在四海镖店保镖了!”
⻩骥北见冒宝昆说话这样担保,他不由吃惊,暗想,看不出这个冒宝昆,莫非他真与呑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是至好吗?果然真能把这二人请来,必能把李慕白打败,就是自己花上些钱也不要紧。于是心里很喜欢,就要问冒宝昆需要多少路费,这时花枪冯隆却说:“冒老大,净凭你嘴说不行,怕你请不到。”
冒宝昆一听似乎有些生气,就冷笑说:“其实我也是多管闲事。姓李的又跟我无仇无恨,我何必跑那么远,请来人跟他作对?不过你们不信我能够把苗振山请来,可未免太瞧不起我。告诉你们实话吧。苗振山那个人性情凶暴,不重朋友;而且他又是个财主,无论甚么交情,多少银两,也请他不来。可是现在京北城內有一件事,这件事跟李慕白也有关。只要我把此事向他一说,他一定立刻就到京北来!”
⻩骥北跟玛家兄弟一听此言,赶紧就问是甚么事?冒宝昆却笑着说:“这话要说起来可长了!”
遂又伸手要去倒茶。冯隆赶紧把茶壶拿起,给他倒了一碗。
冒宝昆就一面喝茶一面说道:“呑舟鱼苗振山那个人,武艺确实⾼強!这些年来他甚么事也不作,每年只出外一趟。有几个山上的強盗,把劫来的金银财物,拣那最好的给他留著,等到他来时孝敬他;倘若不这样办,他就能够帮助官兵将山寨剿灭。他也不算官,也不算盗。只仗著他那⾝武艺和他那百发百中的钢镖,居然发财巨万,算是驻马店第一家财主了。
“这老头于今年也五十多了,可是养著十几个小婆子,全都是二十来岁,个个跟天仙一般。当他小婆子的也不容易,只要招恼了他,或是跟年轻的男人说了话,叫他起了疑心,那就非得被他用皮鞭子菗死不可。菗死的也不只一个了。前三年我去看他时,正值他得了病,不能下床见客;可是他对我很好,便叫我进內宅去,陪著他谈说些江湖的事情,叫他那些小婆子伺候我,真是一点也不回避。大概苗振山也知道,像我这模样儿决不能把他的小婆子拐走。”说得⻩骥北不由也笑了。
旁边铁棍冯怀听得不耐烦,就说:“你倒是快生说讶!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那李慕白把苗振山的小婆子给拐跑了吗?”
冒宝昆翻了半天小眼晴,回想着苗振山那些迷人的小婆子,然后又喝了一口茶,就说道:“其中有一个小婆子长的最为出⾊,简直比画儿上的美人还俊俏,就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老谢七的女儿。老谢七把他这女儿看成宝贝,有许多有钱的人要娶她,那老谢七全都不答应。后来可被苗振出给霸占到手里了,倒还很是宠爱。可是老谢七到底不甘心,有一回趁著苗振出不备,他把他的女儿拐出来,要想逃走。可是没走了多远,就被苗振出给追上,一顿乱棍,把老谢七给打死了,把他的老婆女儿全都抓回。
“那谢姑娘也真有点本事,抓回去之后,她就给苗振山灌足迷汤,把老苗哄得消了气,安分顺从地又过一年多。到底那谢姑娘趁苗振山出外之时,跟著她⺟亲又逃走了。听说苗振山后来回家,知道她跑了,气得不得了,各处派人抓她;可是到底也没抓著。苗振山至今只要一想起来,就要大骂,说是早晚非得把那淫妇抓回来打死不可。这些事我都是去年听人说的;可是今年,就是前半个月,我忽然把那谢七的女儿找出来了。原来她逃到京北混事来了,起了个花名叫作翠纤,就在韩家潭宝华小班;并且听说李慕白跟她混得很熟!”
⻩骥北一听,十分惊讶,赶紧说:“原来宝华班的那个翠纤,却是苗振出的逃妾呀?可惜那翠纤早已不跟李幕白好了,她却嫁了徐侍郎。苗振山若来到京北,顶多是徐侍郎倒霉,他不能跟李慕白吃醋!”冒宝昆誽:“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可是我敢断定,翠纤虽然嫁了徐侍郎,她决忘不了李慕白;
尷钅桨滓簿霾荒芩懒诵摹T缤硭们必有一场⿇烦。我若到驻马店见看苗振山,就说当初是李慕白把她拐出来的,现在李慕白又把她卖给了徐侍郎。苗振山那脾气,一听这话,他立刻就能找他。咱们再对苗振山殷勤招待,保管叫苗振山跟李慕白、徐侍郎打成一团。咱们给他来个坐山观虎斗,你们看怎么样?”
⻩骥北笑道:“那样一来,可苦了徐侍郎那老头子!”冒宝昆问道:“怎么,莫非四爷同他相好?”⻩镶北头摇说:“我跟他倒没有甚么交情。”遂又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回去就写一封信,连银子一起送来。就奉劳冒老弟走一趟河南,去请苗振山来京。可是苗振山未来到京北之前,我们总要把这件事隐秘一点才好。”冒宝昆和冯家兄弟齐都说:“那是自然。”
当曰瘦弥陀⻩骥北回到家中,就给苗振山写了一封信,大意就说是:“久仰大名,恨未得瞻丰彩。今劳冒宝昆弟奉请大驾来京一游,并奉上薄仪若⼲,代为晋见之礼。即祈早来都门,以慰望渴”
等等的客套。信中并没提到赠送路费多少,为是给冒宝昆留下钱赚的地步。然后对了五百现银,五百庄票,共封了一千两。另外封好百两碎银,作为给冒宝昆的路费。特派了大管家牛头郝三,给送到四海镖店去。牛头郝三去了半天,方才回来,说是:“冒宝昆把信和银子全收下了。他说今天他把私事安顿好了,明天一早他就起⾝,并且说是快去快来。”
⻩骥北听了,点了点头,心里虽然略略痛快了一点,可是又想,自己与冒宝昆素不相识。他若是骗去自己一千多两银子,把苗振山请不来,他也不回京北来了,那可怎么办?自己不要被人笑为冤大头吗?但是又想:也许不至于。冒宝昆既在四海镖店作镖头,大概不能作出丢脸的事。只要他能够把谢翠纤在京北的话告诉了苗振山,苗振山一定要负气前来。至于那一千两银子,冒宝昆是如数送给苗振山,还是他自己昧起来,那我就不管了,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苗振山至快也得二三十天才能赶到;此时若是李慕白出了监狱,他提著宝剑找自己来,那可怎么办?因此心中依然不胜忧愁。
到了次曰。铁棍冯怀就来找他,说是冒宝昆今天早晨走了,又发了半天牢骚。那意思是嫌⻩骥北给冒宝昆的路费太多了,他们兄弟也替⻩骥北出了很多力,只给了五十两银子。在这个时候,⻩骥北也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只得又取出五十两来给他,冯怀方才喜欢著走了。这里⻩骥北为一个李慕白,这样伤财惹气,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因之犯了咳嗽吐痰的旧病,二三天也没有出门。
到了第四天,这曰晚间,⻩骥北的爱妾正在服侍他吃药,忽见顺子进来,说:“卢三爷来了!”
⻩骥北还没说请,胖卢三已进到屋里。⻩骥北赶紧叫他爱妾,扶他坐起来。只见胖卢三満面惊慌急气之⾊,吁吁地喘气,跺著脚说:“你说这件事多气人,那铁小贝勒到底把李慕白弄出来了!”⻩骥北一听,也不由吓得面上变⾊,一面咳嗽,一面问道:“甚么时候把李慕白放出来的?”胖卢三说:“现在才出来。衙门里的胡其图,派人给我送的信。我听见就赶紧找你来了。”说著又急得跺脚说:“那李慕白不是好惹的,他是穷小子,甚么都豁得出去。倘若找咱们两人来报仇,那可怎么办!”
⻩骥北心里却想着:李慕白未必知道我也在暗中陷害他,不过你倒得小心一点!当下又咳嗽了一阵,就问道:“这么说,李慕白的官司就算没事了?”胖卢三说:“还有甚么事?不过叫李慕白取了个保,并叫他一个月內不准离京,随传随到。那不过是给他们衙门保全面子也就完了。”⻩骥北听了,却着急道:“还不如把他放出来之后,就叫他即刻出京呢!现在他在京北这一个月,能够老老实屖档卮糁吗?”
胖卢三坐在椅子上,不噤发愁。⻩骥北不愿在胖卢三的面前露出惧怕李慕白的样子,就说:“我倒是不怕他,现在我虽是病著;可是他若找到我的头上,还不知道谁能要谁的命?只是你…可是你也不用发愁,我告诉你几个办法:第一你晚上别出门;第二,这两天别再上你的外家那里去了,在家里把门关的严严地。我想那李慕白未必能蹿房越脊地找了你去!”
胖卢三一听这个办法也很好,就连连点头。又看这时天⾊已然黑了,于是不敢多留,就站起⾝来说:“那么我这就走了,有甚么事咱们明天再商量吧!”⻩骥北说:“别忙,我派两个人送你去。”
于是他就派了家中护院的坐地虎侯梁、梢子棍贾吼,两个人保护胖卢三回家去。⻩骥北却躺在炕上,一面养病,一面筹思对付李慕白的办法。
宝剑生光惊眸窥侠士秋烛掩泪痛语绝情丝原来胖卢三所得的消息很是确实。现在李慕白已然出狱了,由两个衙役跟著他,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打一个保。李慕白又给了两个衙役几串酒钱。衙役走后,李慕白才算恢复了⾝体自由。他就向史胖子道谢说:“我在狱里这些曰,多蒙史掌柜的关照我,常常派伙计去给我送饭,我真是感谢不尽!”
史掌柜笑着道:“李大爷哪里的话!李大爷每天在这里照顾我们,我们赚了你多少钱。你遭了官司,我打发伙计看上两次,这也是应当的,你何必放在心上?现在你出来了,我比谁都喜欢。来,我先给你热几两酒吧!你尝尝我新做的酒糟螃蟹。”说著就要给李慕白热酒,李慕白却上前拦住,说:“这些曰我在狱里,倒不短酒喝。今天我才出来,须要歇一歇,明天我再来。”又回头看了看,座上没有其么酒客,就低下声去,向史胖子说:“史掌柜,那天晚上我真辜负了你的美意!实在因为我在京北还有亲戚,不能那样去做。”
屖放肿犹了,却仿佛不懂李慕白说的是甚么话,就笑了笑,把头一扬,说:“张三爷,你来了!
请坐,请坐!”说话时,一个长衫的酒客进屋来了。李慕白自然不能再接著说了,就向史胖子和那伙计点头说声:“明天见!”就进了丞相胡同,回到法明寺。一打门,里面和尚出来了,见了李慕白,仿佛很喜欢的样子,说:“李大爷来了,这些曰子你可真受了屈啦!”
李慕白本想自己遭了这件事,和尚一定不许自己冉在这庙里住了;可是不料今天和尚竟对自己这样亲热,不噤十分感谢,说:“我这件官司真是冤枉极了!等我慢慢向你说。叫你们这样关心我,我真是心里感激!”一面说,一面往里去走。
到了跨院內,和尚先开锁进屋,摸著一支洋油烛点上。李慕白到屋里一看,屋里收拾得很⼲净,自己那口宝剑依旧安然无恙地挂在墙上,似久别的故人一般。和尚望着李慕白那蓬乱的头发和生満胡须的脸,就说:“李大爷真瘦得多了!”李慕自叹了口气,说:“现在能把冤屈洗清,得了活命,这不算便宜!”和尚说:“幸亏李大爷遇见铁小贝勒,要没有这位,你就是有口也难分辩。现在总算神佛保佑!”说毕,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慕白倒很驽讶,怎么铁小贝勒援救自己出狱的事,连和尚都晓得了呢?刚要发言去问,就听和尚说:“前两天铁小贝勒打发一个人来,写了四十两银子的布施,并嘱咐我们,说是李大爷快出来了,叫我们别把李大爷留下的东西弄散乱了。其实李大爷那天晚上叫官人带走,我们就把你这屋锁上了,甚么东西不能丢。”李慕白这才明白,笑道:“我也没有多少东西;不过你们为我这样分神,我真过意不去。”和尚连道:“好说,好说!”逐出屋,少时给李慕白送一壶茶来,李慕白道了谢。和尚也知道李慕白牙出狱,需要休息,便也没多谈话,出屋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