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别,叶江嘲深深觉得侄女懂事了。
她为所有人都准备一份礼物,收了她礼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开怀,因为这丫头很懂得投其所好,或者该说她的体贴让人无法不爱她。
晚饭时间,叶家之主──叶宗楠坐在主位上,原本严肃的用餐气氛因为孙女回来而有了变化,除了她以外,餐桌上还多了一个人──陈妈。
以前屋子里有很多人,这几年随着年纪大了,他愈来愈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人走动,于是晚上除了跟他最久的陈妈留下以外,所有人都各自回家。
他嘴里从不说自己是主人,并说主仆的年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骨子里他依然区分清楚,除了叶家的人,其他人都不许坐在餐桌上用饭,即使是最资深的陈妈也不曾破例,今晚他的孙女却当着他的面打破他的规矩,俨然是要挑战他的尊严。
“这样不好吧?”陈妈看了一眼脸⾊铁青的叶宗楠,很想回到厨房,一个人吃比较不会消化不良。
叶千寻却拉着她的手,笑咪咪地将人安置在座位上。
“陈妈,爷爷不都说了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主人,主仆是封建时代迂腐的产物,所以你喊他老板不喊老爷不是吗?你就当这里是员工餐厅,老板下楼吃饭也是得和员工平起平坐,没道理我们在这里吃饭,你却一个人在厨房吃,那样真的很奇怪…我们又不是封建时代的人,爷爷,对吧?”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脸⾊愈来愈难看的爷爷。
爸爸能把爷爷气得火冒三丈,她却有本事让爷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江嘲彷佛局外人似的看着这对爷孙过招。
以前的千寻没这等口才,只会在她爷爷的茶里加辣椒,现在是愈来愈老练。
“可是…”陈妈在叶家工作三十年,老板一个小小挑眉的动作,就象是她自己挑眉一样,再清楚不过了。
叶千寻双手按上陈妈的肩膀,微笑地问:“我们来问爷爷好了,看爷爷觉得自己是封建时代那些迂腐的人,还是现代文明的老板?”
脸⾊铁青的叶宗楠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什么也没说径自吃起饭来。
“看来爷爷也觉得他是文明的老板,所以,陈妈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叶千寻开心的宣布。
这次不只她有所成长,叶宗楠似乎也有些领悟,六年前他面对孙女的挑衅会气得跳脚,现在他却有些老僧入定般的八风吹不动,不再随之起舞或许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爷爷,这趟回来,我还偷了一个东西带来送你喔。”叶千寻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洋洋得意。
“偷?!你居然偷东西!我们叶家是没钱让你买吗?”叶宗楠不敢置信,刚刚孙女送他一件大衣,他嘴上不说,其实十分欢喜,不过这会儿却听到她偷东西,心情可不怎么好了。
叶千寻耸肩摊手,状似无奈。“没办法,谁教爸一直不肯送给我,我只好偷来了。”她起⾝到玄关处拿来一幅画,迅速拆下外头的包装。
看清画里的內容后,叶宗楠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其他人,眼眶甚至有些泛红。这幅画画的是他年轻时的模样,栩栩如生,足以想见画者的用心。
“爸爸画这张画前后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因为他经常东修改一点西修改一点,好像不太満意。我问爸爸为什么要一直修改,他说有时候想起你的模样会有点不同,他就会依当时的感觉去改,有时也会看着这张画发呆一个下午…爷爷,如果你不喜欢,暑假过后我就带回法国,你看怎么样?”
唉,这丫头又在欺负她爷爷。
叶江嘲心知事情一旦牵扯到大哥,父亲就会嘴硬,他看不下去的开口“千寻,画带来带去难免受损,就先放在书房,等哪天你爸回来再来拿。”
叶千寻欣然同意。“好吧,这画寸尺那么大,我带来带去确实⿇烦,那就先放在书房。爷爷,你一定不会出卖我对不对?”
叶宗楠咳了几声“当然,爷爷是你的靠山,如果你爸敢回来拿,我一定和他脫离父子关系。”
一顿饭就在相处融洽的气氛下进行,当然了,叶宗楠始终是不说话的那一方,叶江嘲也不多话,陈妈第一次和主子们在餐桌上吃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幸好还有叶千寻不断说着笑话逗笑他们三人,也抹去了一直存在的无形隔阂。
晚餐结束后,她沏了一杯热茶捧至书房。
“爷爷,有句话这么说,一笑泯恩仇。我们以茶代酒化消过去的不愉快,在你的茶里加辣椒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现在我才不会这么幼稚,毕竟我都十八岁了,已经算是大人了,等你喝下这杯茶,就表示你原谅我以前的行为,我以后也不会再做那种无聊的事情,我们和好,好吗?”她一脸笑意,甜美的如同天使。
“等茶凉一点我再喝。”即使见过大场面的叶宗楠,对这个孙女仍是毫无办法,永远弄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关于过去,他会原谅她,只是不会当面做,那样不合他本性,他一直都是⾼⾼在上的长辈,低头这种事不必做太明显,稍稍做一点样子就好。
叶千寻微眯了眼“好,爷爷一定要喝喔。我先上楼了。”
等书房的门关上,叶宗楠才露出难得的微笑。虽然千寻不是他期待的男孙,但她的性格诸多地方和自己相似,他对她也就格外疼爱。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叶千寻说在他的茶里加辣椒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结果这回她不加辣椒,改加盐巴。
有收敛了。
茶水一入喉,他马上呛得咳出来,吼了声:“叶千寻──”
叶千寻听得眉开眼笑,这才让在门外等候的陈妈把普洱茶端进去。
爷爷重男轻女的观念让她没有愉快的童年,她性子没走偏算是好运,这会儿才是真正的一笑泯恩仇。
爸爸的性子温柔,但她的脾性却是像极了爷爷,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十年都不嫌晚。
凡事都有第一次。
他也是。
十岁的他,个性却很成熟,该懂不该懂的事情他都明白,让他有这种不符年纪行为的是他的背景所致。
⺟亲离开后,仅国中毕业的父亲透过朋友的推荐到一个有钱人家担任司机,作为一个随时待命的司机,他成了父亲的一个行李,远离故乡,就为了生存。
这家里的人都不错,没有冷眼以待,甚至供他念书,但也不怎么好亲近,他小心翼翼尽量不成为碍眼的角⾊,只是这个家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他做事也不要他费心,大少爷甚至要他专心念书就好,于是他善尽自己的本分,用功念书好让父亲能提早退休。
这世上,他和父亲只剩下彼此,虽然父亲不擅言词,但他明白父亲的心事,父亲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别像他一样。
父亲向来不以自己的职业出⾝为聇,所以总是抬头挺胸,无奈所有的苦都说不出,只得自己承受。他很庆幸父亲脚踏实地的性格让他的价值观没有被扭曲,一个人的出⾝背景改变不了,但人格正常与否却能影响一辈子。
他一直专注在功课上,两年后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那是大少爷的女儿──叶千寻。
他曾见过几次,她是个有着一双好奇眸子的小女婴。
父亲时常嘱咐他,在这个家里只能听不能说,他谨记这个吩咐,凡事只听不说。于是,他将大少爷夫妻不和的事情推至脑子里最不起眼的角落,有这样的父⺟却苦了无辜的小孩,他看得出来这个家似乎没人期待她的诞生。
除了大少爷和大少爷的妹妹,没人会去亲近她。
一个生在重男轻女家庭不受期待的孩子,该是多么寂寞的遭遇,然而她出生在这个有钱人家里,境遇已胜过多数人,所以也显得不那么值得同情,这就是有钱和没钱的差距。
那天放学,他回到家里,楼上传来小女婴的哭声,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命,连哭的时候都不敢张狂放肆,只是断断续续,如冷冬的寒雨沁凉透骨,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其存在。
大人都不在,仆人在厨房忙着,没人想去搭理那个寂寞的小女婴。
他本来该回房念书,将今天的作业写完,明天要试考,即使平常都有念书,他也不想放过任何能复习的时间,可不知怎地,等他回过神,脚步已停在没有关紧的房门前。
推或不推,比今天课堂上老师提出的问题还要艰难。
他考虑了一会儿,轻声推开门,虽然小女孩得不到亲情的呵护,物质上却没有亏待她,她的房间很大,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只是…有点冷。
他以为是窗户未关上的原因,上前关窗然后走到婴儿床旁边望着她,瞧她的模样比之前好看多了。昨天他出门上课的时候,听见大少爷对她说了句“生曰快乐”仅仅如此;相较之下,他父亲还会买一个小蛋糕,送他一个新的铅笔盒,还唱歌帮他庆生,他觉得自己比她幸福多了。
有人疼爱远胜一切。
小女婴看见他哭声渐歇,眼睛眨巴眨巴,小小的手朝他乱挥动,似是望渴亲近。
他趴在婴儿床边,伸手勾住她的小手指,晃啊晃,小女婴笑得很开心,彷佛喜欢有人这样陪她玩。
她来到这世上却没人喜欢,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可怜…他握住她的手,对她笑,然后抱起她──他曾帮忙邻居阿姨照顾过孩子,所以知道要怎么抱刚出生的婴儿──她咯咯笑得更开心,双手不安分地乱动。
他抱着她走到窗边,让她看着外头的景致,唱儿歌给她听。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安静下来。
邻居阿姨曾对他说,小孩若是没人爱,长大也不会懂得爱人。他不希望她不懂得爱人,能爱一个人其实是很幸福的事。
他继续抱着她,她暖呼呼的⾝子让他舍不得放开。
怀里的她犹如找到依靠的地方睡得颇安稳,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一股睡意缓缓袭来,他将小女婴放在靠墙的大床上,自己则躺在外侧以防她摔落,虽然她连翻⾝都还不会,但他不敢大意。
他侧头看着她,勾着她的小手,想着陪她睡五分钟就好,因为待会儿还要念书…然而这样的思绪不久就消失了。
这个五分钟,他睡了很久很久,彷佛有一世纪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