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捧着一大把红玫瑰,坐在⾼级跑车里,白水荷看着台北的街景,其实她最想做的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散步,慢慢铺陈属于他们爱过的足迹。
金沛辉回国那年,她早已有男友,是他的贵而不骄打动了她,是他跟她一样好学的行径打动了她,她常常去他的研究室帮忙做实验,不知不觉培养了共同的趣兴和嗜好,后来就分不开了,他们那时都有自己的工作,但下了班总是乐于与一群死党泡在实验室里,有时买消夜和点心就是由她负责的。
那时他常说,等他成功,取得国內的专科资格后,就陪她一起在医院附近商圈散步,看看在他们沉迷于实验室的夜晚,周围的人们都在忙什么。
他们最期待的是还在努力开通的捷运,直说一定要在通车的第一天就抢搭。
他的努力和充实的医学经历,让他很快的从取得资格到当上执业医生,后来又从住院医生升上主治医生,他从偶尔故障的车子换成了敞篷跑车。
他换车和开车的速度,与他的职位爬升一样快,都没时间一起搭木栅线捷运了。
“你有心事?”握着方向盘的金沛辉问。
“没有啊!”
“今天水疗SPA馆来了什么奇怪的贵妇人吗?”
“也没有,最⿇烦的那个阳树证券董事长夫人刚好取消预约。”
“那不是很好吗?还是你为了少赚她的钱而懊恼?”
“什么啊?怎么会?”白水荷笑了起来。
“我爸说,下星期六如果没有很忙,就跟我们金家的亲戚一起吃饭吧!他要向亲戚们公布通过评鉴之后,我和你订婚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开车当作最好的掩护,眼睛直视的前方。
白水荷没料到自己会直接参加这宣布婚约的饭局。
虽然他们俩恋情稳定,可说是大事底定,但她以为金沛辉也会慎重的跟她求婚,那是每个女人一生之中最期待的一刻,他都没有向她提过有关婚姻的细节,怎么就径自决定她跟他去参加他们那边的饭局?
即使他们已相知相许,像亲人一样…
“我们不仅是病床增加到五百床,而且死亡率大幅下降,许多病人也是冲着我们愈来愈棒的绩效,不远千里而来,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奋斗那么久,在国外再孤独也要撑下去的目标啊!”金沛辉奋兴的说,眼里闪着成功的欲望。
白水荷望着他,他们分别辛苦了那么久,曾经在曰益繁重的工作及研究上面临低嘲,连三餐都吃不下去,如今算是采到了果实,就要来到稳定发展之后结婚的那一关了,他们在努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她还要多想什么?
但是杜圣夫那番扫兴的话,不知为何老是搁在她的心上,让她觉得不舒服。
他是见不得人好,才会诅咒她的!白水荷这么想。
那位罹患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林雅婷小妹妹送来三天后,给与抢救并持续化疗照护,已慢慢恢复清醒,但病情仍然不乐观。
“我们找到了几位符合的骨髓捐赠者,但他们的家属听到自己的孩子要做这种复杂还有点疼痛不便的捐赠手术,都強力阻止。”范亮扬叹气。
在医生学涯中碰过很多这种事,杜圣夫早练就一⾝准备功夫,他在林雅婷送来医院的那个下午,便吩咐宋护理长从圣夫综合医院的另一个极机密档案里找出配对。未经当事人同意就私自在他们因着千千万万个求诊因素而留下的血液,菗样到骨髓样本里,这是违法的,但是只要没出现什么必须要通知他们的状况,也没有怈漏出去的理由。
而杜圣夫一向是如此独行独断,人性和生死他看多了,为了要救活某些不知何时陷入危急的病人,他必须大胆做出这未雨绸缪的创举。
往往全湾台都找不到符合的捐赠者,在圣夫综合医院的极机密档案里就有。
“范医生,真的很谢谢你治好我们仕杰的慢性肺炎。我们仕杰从小就体弱多病,光是肺炎,从十一岁那年得了第一次,之后只要天气一不好、感冒、很多人菗烟,他就会从咳嗽演变成肺炎,都是范医生你的耐心治好了他。”沈太太一再的鞠躬道谢,虽然圣夫综合医院很昂贵,但大家都说再棘手的病症在这儿都能解决。
不过,当然也要经济条件够雄厚才行,她先生就是阳树证券的董事长。
“沈妈妈,既然仕杰的⾝体恢复了健康,我们也很刚好的发现仕杰的骨髓很适合本院另一位亟需骨髓捐赠的白血病小妹妹…”范亮扬很顺势的说下去。
“什么?”沈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紧紧拥住才刚理办出院手续的十七岁少年,横眉竖目的说:“我儿子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健康,怎么可以又菗他的血液和骨髓呢?我知道菗骨髓要在骨盆开一个洞,还要全⾝⿇醉!仕杰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孩子,又是罕见的RH阴性血型,这风险太大了,我们才不做!”
沈仕杰轻轻推开⺟亲“在圣夫综合医院不会有风险…”
“不行!”沈太太很坚持。
不知何时,杜圣夫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淡淡的说:“因为RH阴性血型罕见稀有,所以不想浪费一点一滴吗?”
“没错。”沈太太说。
“可是在沈仕杰肺水肿救急时,也是别人捐出罕见稀有的RH阴性血救了他。”
“那是我长年为了丈夫和儿子吃斋念佛所得来的福报!”
杜圣夫冷冷的扫了沈太太那张彷佛得到什么保护令的嘴脸一眼,没多说什么,径自离开。
⾝为医生,他没有办法怪罪这个人为什么不捐出自己⾝上的什么去救另一个人,但是大台北这些少了忘我本能的人数确实比其他地方多,以他一间大型医院院长的⾝分能掌握的资源如此庞大,却遇到更多不是来自于医学科技带给他的问题,而是最单纯的人性阻碍了另一些生存的可能性,他只能受限于法令和科技,什么也帮不上忙。
他暗暗喟叹,左柏城就是因为不想面临这些复杂的问题,才不愿意到台北与他并肩奋战的吧?杜圣夫觉得自己很孤单,好想要有一个伙伴。
回忆起若⼲年前碧海蓝天的恒舂小镇,那里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也没有这么多大病大痛,人与人之间没有血缘却相亲相爱,争先恐后的把自己的血捐给隔壁或同村出了事的男女老幼。
他是在恒舂小镇待过好些年的,当时他以为一辈子就这么宁静安稳,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誓约的背叛,决定今天会站在这里的他。
忽然,他想起那天白水荷说过的话。
你以为医学如此进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吗?有时候无形的人性是关键!
没有错,这正是杜圣夫在冰冷的白⾊巨塔里有时感到孤单的地方,为何一个以为温柔和浪漫可以当饭吃的芳疗师懂得这个道理?纵然她从前曾担任过医生,但也应该是个传统而没有临床经验的中医师吧?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不再当医生?
“如果以为吃斋念佛就是功德,那她儿子的慢性肺炎也不会从国小拖到⾼中。”彭见达跟在杜圣夫⾝边,不以为然的说。
“你刚才怎么不跟沈太太讲?”许淡云冷哼两声。
“我只是个实习医生啊!何况你们不是说我对病患和家属讲太多蠢话了吗?”
恒舂小镇没有这么多繁复的规章,却不曾发生过任何解决不了的难题。
白水荷说得没错,人性是最无形的,却常常成了毁坏性的洪水。
就像沈太太让稀有RH阴性血型的陌生人捐血救她儿子,但儿子恢复健康后,却怎么也不让他捐血救另一个情况更危急的小妹妹;就像某年的七年之约说得那么动听、那么依依不舍,三个月后,红⾊炸弹立刻震碎他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的唯一希望。
这世上哪里有刻意选择难走的路的人?哪有人可以舍弃好不容易得到的事物?
在医业领域里,杜圣夫再也不相信除了他,还有人懂得“坚持”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