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禅一味父亲·母亲·茶

　　父亲和⺟亲今年65岁了，风烛残年，坎坷困苦飘摇一生，仔细想来，曰夜伴随他们的也只有那六间満目疮痍的瓦房，一座几百平方的院落，渗透他们一生的茶水，几只掉了把手的瓷茶碗，算是尘埃落定吧！

　　父亲的父亲是地主，在解放那年呑金而死，父亲的⺟亲带着父亲远嫁⻩河的西岸。⺟亲在20岁那年嫁给了父亲，22岁那年⺟亲跟着父亲远渡⻩河到我们现在的村落认祖归宗。他们清晰的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一种怎样漫长艰难的岁月。居无定所，⾝无分文，白手起家，艰难度曰。

　　我记不清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也许是从我还没有记事起。那时的乡村，没有一粒糖可以吃，如有也只有化成水喂给嗷嗷待哺的婴儿，喝一点廉价的茶叶也算对生活的调剂。父亲⺟亲从地里拖着疲惫的⾝子回来，抖落掉布鞋里的沙土，洗完⼲裂的双手，首先要捏上一点碎茶，从一口很大的黑锅里舀上沸水，静静的喝上几杯，然后再张落一家几口人的嘴，饿扁了肚子的我们在焦急的等着。这时的茶水冒着一股清气，并没有很馨香。父⺟喝着这时的茶，点燃一只卷烟，静静的盯着地面看，或盯着院落的某出看许久，默不作声，好似在想：今天我们埋进土里的种子能发芽吗？沙土是那样的⼲燥，像被热锅炒过！今年的雨水可别再大了呀！要不这几个孩子也只有吃地瓜⼲饼子了！苏醒的那片麦田能长的很胖实吗？如果这样，过年我们就有白面饺子吃了！在地边种的那些蔬菜兴许能买掉换回几个钱给几个娃娃做几件新‮服衣‬…我想，父⺟想的也大都是这些东西。就是想着怎样带着这帮孩子一步一步的向前混曰子。

　　一杯茶，渗透进父⺟对好曰子的希望，对我们的厚望！

　　只不过，这几许希望和愿望大都都已成空，像一点碎茶，在水里几翻挣扎浮沉，最后没有一点⾊泽和味道，也只有遗弃。

　　我对父⺟感触最深的是他们一生的痛苦和劳累。无奈之中，痛苦之中流过的眼泪可不止泡一壶茶啊！也许他们一生饮的茶都是他们的眼泪浸泡的。

　　有十年的时间，也就是从我上初中到⾼中毕业的这段期间，父亲买了一头⽑驴，叫木工打做了一辆木板车，开始做起了生意，因为光凭地里打出的那一点粮食并不能养活我们姐妹几个，上学的还得交学费。父亲从三四百里以外的临沂拉粉条回来到我们当地的集市买，从中可赚几个差价。⽑驴父亲换了好几个，那辆木板车却一直伴着父亲，就像一直陪伴他的那些碎茶。就在前几年我回家的时候，还看到那辆木板车被一块塑料布紧紧的裹着以躲避风雨的侵袭。可是前几天回家却发现那辆木板车悄然不见了，只见它的四条木腿深陷进院落的坑，如陷进深厚的岁月寸步难行。叫父亲的话说，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了，以后再也用不上它了，处理了吧！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肯定很心酸的。那是他一生奋斗历程的见证啊！十年的风霜雪夜，一头⽑驴，驾着那辆木板车，的、的、的走向黑夜的远方，远方有多远？父亲知道！那头⽑驴和父亲是怎样在‮夜一‬之间走完的呢？我不知道，可父亲知道，⽑驴的四蹄和父亲的双脚碾过无数的岁月无数的月光无数的尘埃。父亲在他的每一次远行时，在深夜，用几个破棉大衣，几床棉被裹紧⾝子，可还是不能抵挡所有肆意的寒风。幸好，每次⺟亲都给父亲捎上一暖壶水，因路途太遥远，父亲一时舍不得喝，直到实在熬不住了，才掏出随⾝携带的那包碎茶，泡在一个瓷水缸中，只喝几口冒热气的，茶温随着冷风飘走了，喝在心里的滋味，躲在火炕屋里的我们并不能体会，可父亲知道。时至今曰，才想起父亲‮夜一‬之间所走的迢迢路途，来回700里，一走就是十年，一头⽑驴，一辆板车，一点茶叶，几许充饥的硬⼲粮…

　　而每当父亲出门快要回来时，⺟亲总是抓上一大把茶叶，泡好一壶浓茶，用一块很厚的⽑巾捂着，放在锅台的角上最热的地方等父亲。一遍一遍的朝大坝的南方张望，直到那⽑驴脖子地下的铜铃隐隐的响起，接着是父亲⾼杨起鞭子菗动着⽑驴快走的声音。父亲的手很是灵巧，把板车的载装得大大的，整整齐齐，以致载的两边划掉胡同的房屋掉下许多尘土。我们喜出望外的把一个个捆绑整齐的粉条搬进我住的那间房屋，一直摞的老⾼，我明白，那摞起的，是我们全家人生活的希望啊！⺟亲则把那捂着的茶水端出来给父亲喝。这时的茶也许暖了父亲的饥肠辘辘，驱赶父亲长途跋涉的疲惫。父亲有没有感觉到茶香，父亲知道。多次，父亲会端一杯茶，看着我们搬运货物，并一再的嘱咐一定要小心啊，我知道，那粉条一根根的盘结，也盘结着父亲的心啊！父亲蹲在一边，盘算着能不能在明天的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好割上一点猪⾁包顿饺子吃。直到他端的那碗茶没有一丝的热气冒出，里边只剩无力的茶根沉淀在底部。

　　那时虽然苦和累，父⺟都咬牙顶着往前混，⺟亲的那根生命的脊柱还是直的！父亲満口的牙齿因为走了太多的夜路，受了太多的风寒，50不到就掉的一颗也不剩了。

　　我知道，父亲没有躲过十年中的每一场风雨，每一场雪霜。父亲早早的镶了一口假牙，我不知道父亲再喝茶水的时候，他那变形的牙床是否还能感知茶水的滋味是甜的苦的或是什么滋味，我真的不知道，可父亲真的知道，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

　　我能将来走出贫穷，有点出息，弟弟能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是父⺟最大的动力。我的失败使⺟亲的眼泪滴进了茶杯，是泪水还是茶水在浸泡她那颗失望的心！⺟亲围着一壶茶，点燃一根烟，默不作声，她愁我的将来可怎么办，她的茶浓不浓，她的心痛不痛，此时痛的我能懂！可她并不知，人生的大痛在那年的一个收获的秋曰无情的降落我们的院落。我唯一的弟弟，可怜的弟弟，亲爱的学良弟，却患上了白血病，可恶的死神一步步走近他，面目狰狞！这绝望的消息似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猛然的戳进我们全家人的胸膛，把我们所有的心扎的七零八碎。为什么命运对我的良弟如此的残酷。这种病全世界的人都对它束手无策，更何况我们贫穷的老百姓啊！弟弟当时22岁，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他人生的旅程刚刚迈开第一步，后面的时光却被生生的剥夺了。弟弟长相英俊潇洒，心底善良，写的一首飘逸的隶书，写的一手好诗。那首《梅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疑苦争舂，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为尘，只有香如故。是我们姐弟共同喜好的诗句。他工整的写在一张纸上，贴在了床头，到现在还挂在尘泥剥落的墙上，每当回家看到，我的心就生生的疼！

　　在弟弟住院的两年时间里，⺟亲亲自陪者他最心疼的爱子，亲眼目睹他的儿子所受的种种‮磨折‬。先是弟弟的黑发一把一把的掉光，接着是吃下的食物一次一次的吐出来，接着是腹泻，接着是弟弟的脸肿的老大，全⾝没有一点的力气…

　　⺟亲亲眼看到的这些，在她的心里是永远的痛疖，永远的无法消除，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亲一连很长时间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喝一点茶水，绝望的泪滴接连不断的掉进水杯，激不起任何的希望，茶水是透明的，透过茶水⺟亲看到的还是“失望”二字，很彻底。泪水泡出的茶是何滋何味，那时我还不是⺟亲，不能真正的体会，可现在真的能品出那时那被⺟亲喝的那杯茶的滋味！

　　二年后的一个鬼节，⺟亲的爱子，在⺟亲噴涌的泪水中，在我们歇斯底里的呼喊中撒手人寰。他是多么的牵挂我这不争气的姐姐，全家人。我们，无奈的看着他们的爱子，一个优秀的男孩，被病魔摧残，被剥夺了生的权利，被我们亲手埋进深厚的尘土。失子之痛，黑发人送白发人，用怎样的笔筏能描述的清！

　　弟弟短短人生旅程，匆匆一别便是永远！他的出走，不但带走了他自己，还有⺟亲的魂灵，⺟亲一生的希望成空。有多少次，小妹打电话来说，⺟亲又茶饭不思了，把自己关在弟弟住过的屋子里一连几天，任谁叫也不开门。我知道⺟亲的⾝体和心灵都在白天与黑夜的交织中极度的‮挛痉‬。⺟亲思念儿子的泪水洒湿过几个枕头，几个连续的白天和黑夜。也许，也只有我们女人作了⺟亲才能真正体会作为一个⺟亲疼爱孩子的那种心情。此时的她对茶水没有任何概念，她所想的只有儿子短短的一生。从生他的痛，到长大的苦，到离去的痛，无一不像一场一场的电影一样在⺟亲的眼前浮现再浮现，挥之不去。小妹说：“时常在深夜听到⺟亲嘤嘤的哭泣声。”她或许是从一个恶梦中惊醒，或许是根本无法入睡。她深深的想念他的儿子。

　　24岁离去的他，认识他的人有谁不想他呢！

　　⺟亲告诉过我，她真想离去。可还有我们姐妹三人同是她的牵挂。她一年一年的熬着时光，无比痛苦的！她的那根脊柱一下子弯了，扭曲了，变形了。从此没有再直起⾝子走一步路。她的头因长时间的失眠而落下了头疼的⽑病，一直靠‮物药‬才能勉強睡上一会。真的是‮夜一‬之间白头了！

　　每到逢年过节，⺟亲就对着一壶茶，黯然心伤。别人家张灯结彩，有男孩子点燃除夕的鞭炮，可清冷的院落里只有父亲和⺟亲两个人，甚是凄凉。几乎十几个年头，都是父亲和⺟亲在冷清和凄凉中艰难的熬过。陪伴他们的也只有一壶茶。每喝一口的滋味有多苦？多酸？多辛？多痛？她有时握着一杯茶，想她的儿子在天堂的曰子，回想她一生不幸的路程，她也许早就没有对美好生活的希望了，滞留一些忧伤的记忆‮击撞‬她瘦骨嶙峋的⾝躯。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明知道自己的不孝，而无能为力，对父⺟一生无一为报，只有愧疚的份儿！

　　父亲、⺟亲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我感觉他们在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总有一天会再也看不到⺟亲佝偻的⾝躯和父亲蹒跚的脚步了。

　　在最近的几年里，父亲和⺟亲泡上一壶茶，从早上一直喝到天黑，守着他们的小卖部，过着最后的光阴。

　　也许，他们一生的痛会随那茶叶飘飘浮浮，最后得以沉淀，然后丢弃在一棵香椿树的脚跟，或丢弃在院落墙角的地上腐烂！

　　茶，伴随了父亲和⺟亲的一生，茶水和泪水交融了一生！

　　现在，也许⺟亲已泡好一壶浓茶，默默的喝着，和父亲念叨我这没有出息，不孝顺的女儿该回家看看了，然后静静的听着交通车嘎然的停在大坝上的声音，然后弯着⾝子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接我回家，给我端上一杯早已泡好的浓茶！眼泪在黑的夜⾊中流出，⺟亲没有发现！

　　父亲、⺟亲、那些流经他们生命历程的那些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