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做一个梦,我梦见在我六岁那年消失不见的父亲,他在漆黑的房子里表情悲伤的对我说,小刀,我被困住了,你怎么不来寻我?可我只能看着他,不能靠近,也不能说话。父亲无助的神态就如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我看到他流泪的眼睛,他说小刀,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看的那把叫斩情的刀吗?我被人封印在刀里了。父亲熟悉的眉眼渐渐模糊,然后消失。
我从梦中惊醒,想起那个在我六岁的时候从这个江南小镇出走的男子。他是我的父亲,可他抛弃了⺟亲和我。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完全无视在他⾝后苦苦哀求的我以及在屋里暗暗流泪的⺟亲。他腰间的刀闪着妖艳的光芒,它叫斩情。它真的斩断了父亲和我们⺟子的情。我恨透了那把刀,若不是它,父亲大概不会有称霸江湖的想法。
父亲离开后的第七年⺟亲就去世了。相思成疾,谁也救治不了的。⺟亲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说小刀,别恨你的父亲。哪个男人愿意无为终老呢?如果有一天他回来的话,你要告诉他我不怪他。
我想起父亲离开前⺟亲与他连续的争吵,两个人都是固执的。现在,她说不怪他,人心可真是善变。
⺟亲死后我从未离开过房子,她留给我的钱足以保证我一生衣食无忧。我每天都在等待,等那个男人回来。告诉他⺟亲不怪他。
可我只等到一个梦。
于是我决定去找父亲。跟父亲离开时不一样的是,我离开的时候,⾝后是⺟亲的孤坟。
我赶着去参加江湖上的每个聚会,希望能在谁的手里或腰间发现斩情。那把刀和刀鞘散发出来的妖艳光芒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我已经找的累了,都没发现斩情刀。我对外面世界的纷乱越来越厌倦,开始想念自己在江南的房子,想念门口那条碧绿的小河,还有屋后的孤坟,我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亲会不会觉得孤单?
奇怪的是离开家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我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良久的等待而产生的幻觉。所以我准备放弃寻找,回江南去。
然而,我遇见了晏苏。
我是在蔵剑山庄的比武大会上看到晏苏的。其实我本无意赶去参加那个大会的。北方的冬天叫我觉得不适应。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一样,树木是光秃秃的,显得悲壮和肃杀。我说过我一直在江南生活,性格里充斥着水乡独有的细腻和矫情。所以到了北方这样一个大气的环境里,⾝边都是大口喝酒,大声说话的汉子,就不知道该如何容⾝了。
是叶百硬拉我来这里的。他说蔵剑山庄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庄,声名显赫,你若真想找到那把刀,最好还是去看看。
叶百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我两个月前在成都认识他。他是个很直接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总在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出人头地。他对我说,小刀,你知道⾼⾼在上,万人仰视是什么滋味吗?
我喜欢这样的少年,不懂得做作。叫我想起父亲离开的时候,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我给叶百讲我的梦,还有小时候见过的那把刀,我把我心底最秘密的事情说给他听。他陪我从南走到北,教我喝酒。
等到了蔵剑山庄我才知道,这竟是比武招亲的大会。叶百没告诉我,他知道除了斩情,我对什么都不起趣兴。
我这一生本来只是用来等待的,现在却成了寻找。
我们是最后一天赶到的。叶百用一种狂热的眼神盯着擂台,他问:小刀,你要不要试试?若能娶到蔵剑山庄的千金,一定会名动天下的。
我摇头摇,看着叶百跳上台去。
叶百当然赢了。我看过他在月下练剑,他的剑法很毒,很厉害。
可等他赢了后我才发现自己竟有些后悔,因为我看见了晏苏。她被人拥着从后面上台,有人大声说,这就是我晏群的女儿晏苏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下第一庄的主人,眼神又被晏苏昅引。这样的一个女子,是我喜欢的。
晏苏的表情很冷漠,仿佛嫁给谁都与她无关似的。她一直抬着头看天上的云彩,织锦般的黑发和飘舞的白⾊披风映得她愈加安静和落寞。
我喜欢这样的女子,像极了我的⺟亲。可她就要嫁给我唯一的朋友了。我听见晏群说三曰后完婚,然后是台下人群激烈的呼声。
叶百把我拉上台去,小心翼翼地跟晏苏说话,在下叶百,这是我的朋友小刀。
晏苏的目光才垂下来,扫了我们一眼,微微地恩了一声,转⾝下去了。
我住在蔵剑山庄,等着参加叶百的婚礼。叶百因为⾝份一下子尊贵的原因,不再跟我住一起。找不到斩情刀,我更加怀疑那个梦是否可信。
北方的月亮是我喜欢的。很亮很皎洁。风萧瑟地吹过,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我想起⺟亲的孤坟,那么死心塌地的爱一个人,到最后还不是一坯⻩土,无依无靠。我想我应该放下那个负心的男人回去陪⺟亲的,我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她一定寂寞了。
我听见琴声从房顶传来,幽幽脆脆的,欲语还休。我想起六岁那年,我抱着父亲的腿,求他不要离开。被他一脚踢到门前的小河里。⺟亲在窗口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但还坚持着不肯说一句认输或挽留的话。转眼之间,已是隔世。
琴声停下,我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抬头,晏苏在房顶,琴横在她膝上。
风清,月明,琴妙,人香。仿若一场梦。
我跃上房顶,在晏苏⾝边坐下。她冲我微笑,小刀是吧,谢谢你的眼泪。
我一怔,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抬头看月亮,眼神里弥漫了孤傲和落寞。她说你是个没有欲望的人,否则你不会被我的琴声所打动。晏苏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与我熟知很久的样子。她说:你知道吗?小刀,我已厌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此星辰如此夜,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琴声再响起,晏苏在我耳边轻唱,还君明珠双泪垂,狠不相逢未嫁时。
曲终人散,伊人远去。
低头正好迎上叶百的眼光,恨恨的,带了杀意。我有些不安,正欲开口跟他打招呼,他却转⾝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顶等天亮,耳边还余绕着晏苏的琴声。这样的一个女子,生于这样的人家便注定失了自由。我想起上次见到她她仰起头看云彩的样子,心竟生疼生疼的。
中午的时候叶百过来找我。他似乎忘了昨夜的愤恨。我还在屋顶,夜一无眠使我看起来有些憔悴。叶百坐在晏苏昨晚坐过的位置。小刀,你知道吗?斩情刀就在这庄里。
我一震,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庄主找我去商量我跟晏苏的婚事,他把我当一家人,所以没隐瞒我什么,我才知道了蔵剑山庄的秘密。叶百一脸奋兴,你知道吗?蔵剑山庄能在江湖上称雄三百年是因为有神龙守护。来这里寻仇的人都被神龙吃了,否则,江湖上那么多⾼手,蔵剑山庄怎能安然无恙?
叶百的眼神渐渐狂热起来,据说斩情刀本来叫斩龙到的,是唯一能克制神龙之物,一直在蔵剑山庄里。可七十年前不知道怎么被偷走了,流落江湖,连名字也换了。听庄主说二十年前有人持斩情刀来这里挑战,结果失手被擒,被神龙用诅咒封印在刀里,大概就是你的父亲吧?
我想起父亲离开时踌躇満志的样子,能感觉的到自己的心在胸膛烈猛地击撞着,叶百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等我平静下来才继续说,我要名动江湖成为天下第一人,与其做蔵剑山庄的乘龙快婿,不如毁了这个天下第一庄名声来得更快些。
我从他眼里看到赤裸裸的野心,渐渐觉得失望,再厌恶。
晏苏对我说她已厌倦,而我,亦已厌倦。
夜很黑,天空中乌云密布,明天大概会有风雪吧。我换了黑⾊的夜行衣,小心翼翼地潜入山庄的蔵剑室。偷回斩情我就回江南去,我一定要比叶百先拿到那把刀,只有那样他才会断了毁掉山庄的念头。
我想起晏苏孤傲但落寞的眼神,心一阵一阵的疼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一眼就认出斩情,那妖艳的光芒是我最痛恨的,现在竟觉得有些亲切了。我刚把刀拿在手上,房门便被撞开。四周站満了拿了火把的庄丁,这个晚上开始显得灯火辉煌。
晏群站在人群中哈哈大笑,叶百果然说对了你进山庄就是为了偷这把刀。
我望向站在晏群⾝后的叶百,他看我的眼神満是恨意。我终于落入了他布的局。原来妒忌竟是那么的可怕。我无话可说,人心真是善变。
我被关进地牢里。斩情刀还在我⾝边,叶百没拿走他,他并不想毁了蔵剑山庄,他想毁掉的只是我而已。我把斩情捧在手里,我说你知道吗?⺟亲说她不怪你。刀鞘的光芒依旧妖艳。这样的一把刀,斩断了父亲和⺟亲的爱,并将带我走向生命的尽头。我不恨叶百,毕竟晏苏那样的女子,是值得男人为她拼命的。
地牢的门被打开,进来的却是晏苏,她被了个很大的包袱,即将远行的样子。
她过来用钥匙打开我腿上的枷锁,她说小刀,我像木偶一样⾝不由己,我彻底厌倦,你会带我走的,是吧?
我没有问晏苏蔵剑山庄是不是真的有神龙守护,我也不知道斩情里是否封印着我的父亲。那个梦或许只是重复的一个巧合,并未暗示什么。
我把斩情埋在⺟亲坟前,幻想她不会再孤单。
有那样一把刀,它带走了父亲,却带来了晏苏。
我对晏苏说,这就是我的家,以后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她冲我微笑,脸上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她的长发和披风在江南的微风里飞舞,宛若精灵。她说,小刀,我走的太急了,忘了带琴出来,你会给我做个新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