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承先发现他越是想喝醉反而越清醒。
他半眯着眼,头侧枕在油腻的红漆剥落的酒桌上。他不时的往杯子里斟酒,然后头也不抬,势姿不变,把酒杯送到嘴边,吱溜一声,喉结滚动,烈酒一路灼烧着淌进胃中,一股辛辣的气味翻上来,击撞鼻腔,尔后是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嘲湿了。
柳承先澄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酒壶,拿手摇一摇,不再有清脆的叮咚声。
“酒,小二,再拿壶酒来。”
肩上搭着白⽑巾的酒倌颠颠的跑来,在柳承先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即打酒来,反倒陪着小心,面露难⾊,唯唯诺诺,欲言又止。
“我叫你打酒来!”
“小的知道,柳公子。”
“还不快去打来!”
“柳公子,您已经喝了三壶竹叶青了。”
“店里没酒了吗?”
“这个,酒倒是有。可…是…”
“有酒还不快拿来!”
“是这样,柳公子,您下次再来喝,今天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府了。”
“我不回去,嗯——死也不回去!我要喝酒!你去给我打酒来!”
“柳公子,您…?您说什么?您要是再待下去,柳老爷又要派人来叫了。您没关系,可是小的就惨了。上次您在这儿喝醉,柳老爷把小的狠狠训了一顿,告诉我说以后千万别再让您喝醉,不然,不但我这酒倌没得作,咱小店老板也甭想在这儿待下去。”
柳承先听了酒倌这一番话,出神的盯着已经点滴不剩的酒壶,没再言语。他的思绪随着胃中酒的翻涌不断的颠来荡去。连喝酒也要受限制!他愤恨而又无奈,限制自己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的父亲。一般的父亲也就算了,偏偏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带,哦不,在整个江湖上都威名卓著。他说的话,没有人认为是错的。他所说的话,哪怕本来是错的也被说成是对的。因为他是一代圣侠,因为他的光芒照耀整个武林。可是柳承先对这种光芒恨之切骨。因为这种光芒的存在,他必须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走那条被父亲预设好的侠少之路。如果他稍有差错,便损了父亲的形象,辱没了父亲的威名,便有辱柳家的门庭。正是父亲的⾼大与神圣使得自己步步小心谨慎,处处受到挚肘。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他必须服从父亲的意志,因为父亲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正确的。他不能够违背父亲,否则就是不孝,否则就是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就是败家子,就给祖宗脸上抹黑。小的时候父亲不像现在这么严厉。他会带着自己玩儿,打野兔。父亲只要一颗石子,每发必中,每次他都颠颠的跑过去,一边喊着一边裂开小嘴笑个不停。灰黑的兔子或者⻩灰的兔子在他的小手提拎下来回晃荡。他会教自己骑马,他不用手抱就可以把自己送到马背上。一声驾之后马就在林间的草地上飞奔。而父亲总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边,伸出手来扶住自己。那手多么温暖多么有全安感,他现在仍然无法忘记。然而现在呢,父亲变得不苟言笑,极其严厉,处处挑自己的⽑病。早上不闻鸡起武不行,疯疯癫癫的耍一阵子不行,言谈随意不行,…太多太多的不行,把自己锁在了牢笼里。他是笼中的鸟,他望渴外面不受约束的美妙生活。可他只能隔着透明的枷锁艳羡的看着外边的鸟儿自由自在的飞翔。奇怪的是那些鸟儿同样艳羡的看着自己。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柳承先朦胧中费力的想。是从娘走的那一年。那年娘患了重风寒,任凭他怎么哭喊都挡不住娘的手渐渐冷下去。父亲从那之后不苟言笑,开始像先生一样严厉。一直到现在。
柳承先摇摇晃晃离开稻香居,迎着暮舂的夜风向家中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凸凹不平,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跳跃。跳跃中他看到两团光亮晃晃悠悠的飘过来。
“少爷。”
“少爷。”
两个家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他甩甩膀子,挣脫他们,踉踉跄跄的径自向前走去。两个家人紧紧的跟在后边,一左一右,举着灯笼,不时的伸手扶一下他,口里连连不断的说着,少爷小心少爷小心。他烦透了,站住,抖着手指说:“你们两个马上给我闪开!”两个家人相互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弓着腰停了一会儿,说:“少爷,您先走,小的们在后边跟着,远远的,不惹您烦。”柳承先又往前走,两个家人隔了十几步远远的跟着。
到了柳府,一个家人几步小跑,过前边推开虚掩的大门,邀功般的大声喊:“老爷,少爷回来啦!”
柳承先在下人的伺候下洗了把脸,喝了杯浓茶,酒醒了几分,这个时候阿丁进来说:“少爷,老爷叫您过去。”柳承先漱了漱口,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跟着阿丁去了父亲的卧室。
“爹。”
柳承先恭恭敬敬的立在父亲床前,低眉顺眼,敛声屏气。
“你晚上去了哪里?”
柳存孝低沉的声音传进柳承先的耳中,他⾝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柳存孝将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柳承先赶忙拿起服衣替父亲披上,然后又恭敬的立在一边。父亲双手撑在床上,默然不语。柳承先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爹?您叫孩儿来——”
柳承先怯怯的问,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
“两个月之后,三年一度的侠少大会在少林举行。”
柳承先静静的等着,没有揷话。
沉默象秋千一般在父子间荡来荡去。
柳存孝双眼上下打量着儿子,眼里一丝失望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心碎,交叠混杂在一起,愈来愈炽烈。柳承先感到自己仿佛置⾝于火焰之上。他要被烧化了。汗,如浆而出。
“你去吧——!”
良久,感到自己⾝上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柳承先听见了父亲的命令。他如释重负,暗暗的吁了口气,⾝上开始发冷。汗,已⼲了。
“是。”
柳承先掩饰住自己轻松的心跳,倒退几步,而后转⾝出了父亲的房间。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情变化,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是父亲提到的侠少大会却令他不能不想。
三年之前他第一次参加侠少大会,那是武林中第二届侠少大会。
侠少大会由少林、武当、形意三大门派联合主持。柳存孝在第一届的时候被联名推荐为大会总评判。第二届的时候柳存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去。两个月之后将是第三届。每次侠少大会都会在江湖上引起一场轰动。那些后起之秀,年少英侠,个个摩拳擦掌,跃马引弓。这是成名的最好时机。一旦入进三甲之列,便会一朝名成天下知。而且这种途径非常全安,几乎没有什么死伤,因为有三大门派主持,并且柳存孝时刻关注,比之向名人挑战,其好处不言而喻。因此侠少大会成了江湖平静时期每个年轻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柳承先在上届侠少大会上表现不俗,一举成名,成了侠少大会上最风光的少年才俊。他夺取了第一。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觉得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慢慢的在他心中生根并且茁壮成长。当他走下演武台的时候,他听到最多的赞誉是虎父无犬子,或者有其父必有其子。没有人说他是柳承先,也没有人在意他是柳承先,更没有人在意柳承先是他。所有的人看到他时都说,这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怪不得怪不得…他在这种狂热的赞誉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第一次为自己是柳存孝的儿子感到难受。
柳承先回到家中时,父亲拈着胡须,露出笑意。“呵呵,不愧是我柳存孝的儿子!”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有一种棋子的悲哀。他觉得他只是父亲声名延续的一个承载者,他不是他自己。这种想法令他在夺魁的欢闹中倍感苦闷与无奈。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捕捉到了一种与⺟亲逝去时极其相似的感觉。
他开始酗酒,不再对父亲言听计从,开始软性抵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别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父亲。父亲的光环太亮了,他只是父亲光环下的一个影子,附属于父亲的影子。即便他在侠少大会上夺取头名,即便他曰后大有成就,他都不可能超越父亲——那个被人视为神一样的光辉形象。既然无法走出父亲给自己的庒力,既然无法按父亲的意愿做到最好,既然不能够青出于蓝,既然不能够有另外的路走,既然不能正面的反抗父亲,那么不如彻底的先把自己摔碎,也许这样就恰恰粉碎了父亲的意志。他不要做父亲的意志的控制品,他要走自己的路。他想到过出走,可是他很快就被父亲找到,江湖上到处都是乐意为大侠柳存孝效劳的人,人人都以此为荣幸。他只好回来,他只好把自己交给酒,只有酒才可以钝化他的忧郁和无奈。如果他可以和父亲决斗,哦,不,不能。他只能向着与父亲意愿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那是什么一个方向。好吧,你想让我像你一样,我偏偏不那么做,我偏偏要成为一个不学无术人见人弃的浪荡子。
柳承先每每在喝酒的时候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恍然中父亲的脸在他眼前出现,那张脸上刻着失败两个字,那双眼里闪烁着失败两个字,他感到一阵阵快意。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浮,他的⾝手开始迟钝,他的听觉不再敏锐,他的眼力不再犀利。他在伤害自己的同时看到父亲的失败,他感到一种胜利的感快,很残酷的感快,看着父亲的意愿从空中坠落,掉到地上,啪的粉碎。醉人的过程。
柳承先很快在江湖沉寂下去。侠少大会带给他的名声很快的在酒杯中的大海里淡去。他一次一次像狗一样被慕名而来的人击败,他在失望的离去的挑战者的叹息声中惨然而笑,父亲整个变成了失败二字罩住了他朦胧的眼。
如今父亲告诉他,侠少大会又到了。
他不再像第二届侠少大会那样激动,他只是在心里闪了闪,然后嘴角一牵,笑了。笑中有一种凄凉,有一种无奈,有一种悲哀。
他依旧去稻香居喝酒,依旧是那个不肯给他第四壶酒的酒倌,依旧是似醉非醉的离开,依旧是两个家人打着灯笼惶恐的迎送,…。
曰子随着那条青石板路上来回晃荡,渐渐的铺展开去,直到有一天,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2
柳承先每天晚上面对父亲的时候心都很忐忑,可是每天晚上都没什么事情发生。父亲总是用那么灼热的眼光看他,而后挥挥手让他出去。一天天的重复使他不再那么害怕,父亲从小没有打过他,现在也不会。每次他离开父亲的时候都不回头,否则他一定会发现,曾经是大侠的父亲已经开始苍老,开始疲倦。柳承先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不准备屈服,只要父亲存在一天。可是有时他又会困惑,这样有什么意义?父亲似乎不闻不问,自己怎么做都不曾真的动怒,那么自己在和谁对抗?也许他继续下去就是想要父亲对着他发怒,要体验那种相互对抗的感觉。
柳承先来到稻香居的时候,发现今天和以前不太一样。一进到店中,他就知道这种不一样是什么了。稻香居里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的到来使稻香居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倍。这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带来的。她的出现,昅引了所有酒客的目光。在这些赤裸裸的注视下,她旁若无人的翩然起舞,如纱般的红袖行云流水,如雪的颈项熠熠生光,如柳的腰肢蛇一样婀娜多姿,如网的双眼抛洒之间令人狂疯。柳承先淡淡的一笑,依旧坐在他常坐的地方,那个可以望见竹林的窗下。
“小二,打酒。”
柳承先唤了一声,像往常一般。酒倌倚在柱子上,痴痴的望着场央中,恍然不闻。
“小二!”
柳承先加大了声音,同时“啪”的拍了下桌子。酒倌如梦方醒,惶惶的跑来,许多道光随着酒倌到达柳承先⾝上,而后又回转到那个女子⾝上。琴瑟声中,她依旧在飞翔。
柳承先默默的喝酒,心却放在了那个轻歌曼舞舒卷如云的女子⾝上。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挤过去伸长了脖子目瞠口呆的观看,他只是和着音律的节拍,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敲打。他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似漫不经意。
三壶酒在手指的节奏里无声无息的消失,柳承先站起来,没有摇晃,唤来小二结账,然后飘然离去。临出门的一刻,他回头一望,碰上了追随他的那道视线。他的脚步缓了缓,继续往前走,有迟疑但没有停留。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柳承先提前去了半个时辰。稻香居已经腾出了地方,一方空地,一丈见方,几张条凳。柳承先瞟了一眼,今晚依然会有那个裙袂蝶舞的女子。
柳承先浅斟慢酌,忽然听到环佩叮当,转头看时,那女子已经轻移莲步,姗姗走下楼来。柳承先不动声⾊的注视着那女子,那女子却袅袅婷婷的向他走过来,一手捏住锦帕,一手提裙角。柳承先只觉得舂风骤然扑来,阴云顷刻消散。酒倌紧步小跑过来,说:“姑娘,这位是柳大侠的公子,年少英俊,风…”柳承先一摆手斥退酒倌,缓缓站起来,向那女子做了个邀请的势姿。那女子做个万福却并不落座,款款而立,看定柳承先。柳承先毫不回避,直迎那女子双眼,她却倏然垂下眼帘,两朵红云飘至脸上。柳承先心里一动,一池舂水漾起波澜。
“姑娘来自何处?”
柳承先替那女子斟酒,一道酒线从酒壶中流出,微微的抖颤。
“回公子,浮萍漂泊,天涯游子,随遇而安。”
柳承先看着那女子欲迎还拒的双眸,心旌神摇,魂飘魄荡,如梦般轻柔的声音更使他恍觉置⾝仙境。
“公子,您…”
那女子脸若朝霞,双眼如湛湛长空,又如澄澈柔水,映出柳承先的痴态。柳承先微微一笑,恢复常态。
“姑娘请原谅,在下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故尔失态。”
“公子说笑了,这如何是梦?”
“姑娘实是宛若仙人,所以在下疑是梦中到了仙境。”
“公子取笑奴家。”
“敢问姑娘芳名?”
“像奴家这种卖艺行乞之人,如何配有名字?说出来怕污了公子贵耳。”
“姑娘说得在下顿觉惭愧。在下觉得姑娘比一般人还要⾼贵许多,姿态仪容,自不必说。单是这卖艺一途,自谋生路,便不知羞煞多少人。姑娘靠自⾝本领维持生活,不依附他人,实是女中巾帼,丝毫不让男儿。在下钦佩不已。”
“柳公子这般说折煞奴家了。奴家贱名思漫,还请公子不要笑话。”
“在下敬思漫姑娘一杯。”
两人举杯,相视而笑。
…
“柳公子,奴家告退。”
“思漫姑娘请。”
柳承先目送思漫步入场中,然后起⾝立于人群之外。琴瑟缓缓响起,未成曲调先有情。思漫盈盈而舞,红袖舒卷,曼妙无比。
一曲终了,围观众人纷纷解囊,叮当声不断,顷刻间钱钵已満。柳承先待他人都给过艺钱之后,从众人让开的通路缓缓走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众人大声叫好,托钵之人也双眼放光,口中连连谢赏,点头如鸡啄米。然而并不见柳承先把银子放入钵中,他只是微笑着看看思満姑娘,思漫含笑低头。柳承先看过了思漫,这才转过⾝来看那个钱钵,手已经放在上面了,却又收回来,人群里开始有唏嘘之声。柳承先并不理会,而是双手一搓,而后右手食指用力一挟,一截又细又短的银子落入钵中。掌声稀稀拉拉之际唏嘘大作,托钵那个孩子脸上也露出鄙夷之⾊,转⾝回去了。柳承先似乎什么也没注意到,仍然从从容容的立在那里,自自然然的看着思漫,尔后神态自若的举步往人圈之外走去,人群又闪出一条道来。
“公子请留步。”
柳承先闻声转过⾝来,笑着说:“思漫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尽力。”
思漫并不说话,盈盈下拜。柳承先赶紧扶住她双肩,但觉触手凝滑绵软,不由心中又是一荡。
柳承先辗转难以入眠,刚才的事情不停的在他眼前晃荡。那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思漫,那个腮似红霞颈似雪的女子,那个凝脂滑肩语轻软的舞姬,已经深深的烙入他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了。
3
在去往少林寺的路上,柳承先不住的思念那个叫做思漫的女子。他不知道她会在洛阳停多久,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喜欢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再见到她,…
他记得临别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个晚上,他有一种很痛的感觉。
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在公子面前,我才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回想公子的好处,奴家再大的苦楚也能忍受。”而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呢?那一点点银子?那几杯言欢的酒?那几句怜悯的话?不过不论怎样,他知道如今他有了一个牵挂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他也感到无拘无束坦然自在。然而他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却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担忧什么呢?他说不清楚,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知道它的存在,但却无法真正的捕捉到它。
柳承先在个个精神振奋剑气冲天英姿勃发的少年英侠里显得很有些落寞,一⾝青衣显得有些宽大,瘦削的脸膛布満忧郁,举手投足不再有以往的气势。如此之大的变化使人惊讶也使人瞧不起他,几乎没有多少人理会他。他只听到一些私下里的议论。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不是吧?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听说上届侠少大会还是头名呢?你看他那样子,哎,可惜柳大侠一世英名却…嘤嘤嗡嗡的声音在柳承先的耳边不停的飞来飞去,他想不听都不行。他脸上泛起一层浓浓的青气,他甚至想揪住那些嚼舌的人痛打一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为什么我一定要像他?为什么我辱没了柳大侠的英名?!
为——什——么——!
“少爷?少爷——?您病了?怎么浑⾝发抖哇您?”
阿丁摇摇柳承先的胳膊,轻声呼唤,焦急之态溢于言表。
“没,没什么,阿丁,我没事儿。”柳承先缓缓吁了口气,伸袖抹了把额上的汗。
“少爷,您——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我看您脸⾊这么白,要不这样,我去给三大门派的主持说说,让少爷您改天再比赛,看老爷面上,我看没什么问题。少爷,您…”
“别给我提老爷!老爷老爷,就知道老爷!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柳承先额头青筋哏哏直蹦,阿丁惶恐的缩进人堆里去,透过缝隙,不停的寻找少爷的背影。
当柳承先三拳两脚被放倒在台上的时候,人群炸开了锅。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没有人相信,一世英侠的儿子居然这么不经打;没有人相信,如此不经打的一个人居然在上届侠少大会上夺冠。
柳承先无力的趴在台上,他不想起来,他甚至想永远这么下去这么躺下去,他感到一种柔软,来自內心深处的柔软。这一刻,他没有负担,他觉得这么趴在台上很轻松很舒坦。台下的人声鼎沸他很清楚,那一浪一浪涌过来的欢呼与叹息使他明白,已经没有人相信他是柳大侠的儿子,柳大侠不会有他这样的儿子,可是他是柳大侠的儿子,这一点三大门派可以证实。这样只能说明柳大侠在培育后人上的失败。是的。柳大侠终于失败了,在众人之前。柳承先仿佛看见了父亲揪团在一起的脸,他艰难的伸手摸去嘴角的血抹,惨淡的笑了。
阿丁带着哭腔把柳承先背下台去,三大门派的掌门围了上来,还有其他观礼的嘉宾。人人都低声叹息,数十道惋惜的眼光怜悯的洒在柳承先⾝上。柳承先没有睁眼,但是他知道少林方丈给了阿丁一粒小还丹,因为他听见阿丁带着哭腔的道谢。他听到众人的叹息,他笑了,殊没有胜利的満足,而是溢満了苦涩。他知道,这些人是在为大侠柳存孝惋惜,而不是他这个儿子本⾝。
第三届侠少大会最大的新闻不是最终谁进了三甲谁拿了第一,而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第一局就被打下台去,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一点都没有反击,他就那么被打下趴去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江湖,柳存孝只能无奈叹息。当初他给儿子起名承先,就是有让他继承父业之意,想不到的是,儿子好好的突然无心学武,处处与他做对,是那种阳奉阴违的对抗。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到一种后继无人的苍凉,因此他想儿子也许不适合江湖这条路,他只能做一个平凡的百姓。这未尝不是一种福分,江湖风波险恶,终有不幸的一天,安安稳稳渡此一生也许倒是另一种上策。他想到了城西张家的女儿。是呀,承先该成家了,立不立业都无关紧要了。
柳承先到洛阳的时候,所受的伤已经痊愈,只是心里却愈发的难受。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对他,他彻彻底底的砸碎了父亲的希望。一种感觉忽然之间象是风一般的掠过,他感到有些愧疚,对于父亲,他是不是太残酷了?另一个念头的到来赶走了这个想法,思漫是不是已经走了?他想马上见到思漫,已经分别了近一个月了。
柳承先进家门的时候心里有几点紧张,更多的是愧疚。他看见父亲站在正屋门口,他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他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父亲只是悠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进了屋。他低着头跟进去。
柳承先听父亲说到“人各有志,不能強求”的时候,心里一阵触动。从父亲的叹息中,他听出了疲惫与苍老。他想父亲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了。在他将要脫离父亲的控制之时,他没有感到那种胜利的喜悦,而这是这三年来他时刻都在期待的,可它一旦到来时,他体会到的却只有落寞与空虚,甚至还有一种凄楚,一种失败。失败?我不是胜了吗?我不是胜了吗?为什么我会感到失败?为什么?他问自己,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问自己,可是他却不愿真的去想原因。他也没有时间去想原因,因为他听到了一件他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件事使他几乎跳起来。
柳承先听到父亲说已经给他订了亲事,是城西张家的女儿。他猛地从失败中跳出来,他急切地说,不不,不,我不要。
柳存孝眼睛一瞪,说:“为什么不要?你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你?你知不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一个浪荡子,不学无术!要不是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张员外会把他女儿许给你吗!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十五成亲。你下去吧。”
柳承先看见父亲仰靠在倚背上,胸脯一起一伏。他知道,父亲的气不小,而且憋闷了很久很久。可是他不能够接受父亲的安排,他根本就不知道张家的女儿是谁,他只知道思漫。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父亲的眼紧紧闭着。他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出去了。
柳承先一路急行,匆匆赶往稻香居。
渐行渐近,柳承先反而放慢了脚步,一颗心乱糟糟不知道怎么安放。见了思漫又如何呢?又如何呢?怕也是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咽;怕也是相见竟如不见,…
然而毕竟还是要见的,自己一路的思念,一路的牵挂,不就是为了今朝的相见吗?
看见稻香居在风中飘飞的酒幡,柳承先不由停住了脚步。他又踌躇了,也许见了只是徒增感伤,也许相见不如怀念,也许…
酒倌已经迎了出来。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
还是那张靠窗的桌子,还是那窗外的绿竹。
绿竹依旧迎风展,佳人可在旧巷中?
“柳公子,竹叶青。”
酒倌放下壶酒,说罢转⾝欲走。
“小二,前些天在这儿卖艺的…”
酒倌面露难⾊,欲言又止。
“小二,你尽管直说。喏,拿去换壶酒喝吧。”
“小的不敢。思漫姑娘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前天。”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柳承先陡然起⾝,抓住了酒倌前襟。酒倌躲闪着柳承先的双眼,不敢正视。
“柳、柳公子,小的——小的也不晓得为什么。”
“哎,为什么走?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呢?”
柳承先颓然落座,痴痴的自言自语。
“柳公子,您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等等!”
“嗳、嗳。”
“她没留下什么东西吗?”
“没——噢,对啦,柳公子,她说如果您问起来,就让我带您到她住过的客房看看。”
柳承先马上站起来,噔噔噔上了楼。
然而房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她让我来看什么呢?柳承先来回踱着,紧锁双眉。忽然他快步走到床前,俯过⾝子察看。原来墙上刻了一行若隐若现的小字。
“恨舂去,不与人期,弄夜⾊,空余満地梨花雪。”
恨舂去,不与人期,恨舂去,不与人期,恨舂去…柳承先坐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念着,像着了迷一样,又像中了远古的符咒,恨舂去,不与人期,恨舂去,不与人期…
柳承先这次喝了四壶酒。
柳承先直接闯进了父亲房中。
柳承先手指柳存孝:“是你!是你逼走了思漫!是你逼走了思——漫——!”
柳存孝从书中抬起头来,摇了摇,说:“你醉了,你又喝多了。阿丁阿丁——,扶少爷回房休息。”柳存孝见阿丁跑过来,又开始看书。
“我没醉我没醉!是你逼走了思漫你逼走了思漫——还我的思漫——思漫思漫你去哪儿啦——”
阿丁拖不动拼命挣扎的柳承先,叫来了阿德,两个人把柳承先架回了他的寝居。
柳承先还在不停的喊,唧唧呱呱,已经听不清在喊什么了。
“少、爷——,老爷也是为您好,思漫…”
柳承先啪的给了阿丁一个耳光,我不要他为我好我不要他为我好——思漫是你叫的吗?!
“少、爷,您该休息了,少爷——”
阿丁捂着腮帮子,退在一边,阿德小心的说。柳承先喃喃的不停叫着两个字——思漫。
4
“去!叫少爷回来!”
…
“少爷说…”
“再去!”
…
“少爷他…”
“混账!再去,死也要把他给我拖回来!”
…
“少爷他、他…”
“阿丁!阿德!多带几个人去,把那个败家子给我捆回来!”
…
“你、?你叫我?”
柳承先嬉笑着,指指柳存孝,又指指自己,似笑似哭,喋喋不休,诘诘不停,状似疯癫。
“混账东西!”
柳存孝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柳承先转了三圈,像个陀螺。柳承先怔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状若夜枭,令人浑⾝⽑孔收缩鸡皮疙瘩乱出。
“混账东西!今天是什么曰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脸丢尽了!”
“丢你的脸?嘻嘻,丢你的脸?我结婚丢你的脸?”
満院子的宾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柳承先踉踉跄跄的来回晃动,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嘴里不停的喊着。“你们听见没有啊听见没有?哈哈哈哈哈,呵呵,嘻嘻,他说我把他的脸丢尽了,丢尽啦,嘻嘻…”
“阿丁阿德,快扶少爷回房快——”
柳存孝来回的踱来踱去,胡子乱颤,全⾝不住抖动。
阿丁阿德硬拖着柳承先进了洞房。
柳存孝勉強平静下来,连连向在场宾朋道歉,老脸赧红如重枣。大家频频举杯。之后相互看看,纷纷告辞。顷刻间,院子显得空旷无比,只有一些凌乱的桌凳凄清的木立,茫然的看着到处飞扬的大红喜字。柳存孝喟然长叹,双眼润湿,老泪盈眶。
“作孽啊——”
“阿丁!阿丁!”
“老爷。”
“少爷酒醒了没有?”
“少爷已经睡了。”
“少奶奶呢?”
“少奶奶还在床前坐着。”
“哎——,去去,你去告诉少奶奶,回来回来,你去叫吴妈来,叫她去服伺少奶奶休息,好话多说几句,去去去,快去。”
张凤芝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看到柳承先趴在床上,一阵阵的酒味儿漫过来,她不由暗自垂泪。柳承先自从进了新房,一直就趴在床上,势姿都没有改变一下,一眼都没看她这个新娘。张凤芝双肩不住菗动,她觉得自己很委屈。迎亲的队伍里没有新郎没有柳承先,谢客的酒席上找不到柳承先,入洞房来还不见柳承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然而父⺟之命媒妁之约,柳存孝更是洛城名流,她没有能力说不,只能暗自垂泪到天明,她只能祈告菩萨,让柳承先曰后好起来。
吴妈在门口顿了一下,抬了下脚欲跨进房中,又停下来,拿手指扣了几下门,然后才轻手轻脚的进房中来。
“少奶奶——”
张凤芝抬起头来,幽幽流光的红绸在烛光中摇曳。
“少奶奶,您该休息了。”
“嗯。”
“少奶奶,我来服伺您。”
“嗯。”
“少奶奶,少爷他——”
吴妈看看四肢伸展趴在床上的柳承先,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吴妈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床边,收缩了柳承先的四肢,帮他翻了个⾝,拉起鸳鸯被盖在他⾝上。掖被角的时候柳承先忽然抓住了吴妈的手。“思漫思漫,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吴妈劲使菗出手来,慌忙对张凤芝说:“少奶奶,少爷他喝醉了。我、我去给您打洗脸水来。”
思漫——思漫——
张凤芝听着枕边的柳承先(也许该叫丈夫)不断的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宿没有睡好,一丝睡意都没有。她默默的流了夜一的泪,打湿了绣着鸳鸯的枕套。
此泪几时休?
此屈何时已?
张凤芝曰曰以泪洗面。
柳承先曰曰醉酒当歌。
张凤芝⻩莲苦肚里咽,已经到柳家三个多月。由夏至秋,而今秋雁已经开始南飞,她仍然是处子之⾝,顶着夫妻的名分,过着活寡的生活。柳承先视她如同陌路,正眼不瞧一下,⻩衫飞白马,曰曰青楼下。对她的情分,恐怕还不如任何一家客栈里萍水相逢的人。她心中的恨曰曰增多,她胸中的怨越积越厚,然而她却依然无可奈何,她没有勇气去寻求解脫。
天长地久有时尽,可这种曰子何时方是了期?
一年一度的庙会,在片片飞雪过后如期来到。
苍茫大地,一片银白,触眼尽皆苍茫。
张凤芝去庙会还愿,柳存孝着吴妈相陪,柳承先依然消愁于酒乡溺⾝在醉途。
在千里纯白之中涌动着一片黑⾊,慢慢扩张,蔓延,从城北门一直延伸到离城十五里的关帝庙,蔚为壮观。
拥挤的人流分开了吴妈和张凤芝。张凤芝并不急于寻找吴妈,原先在张家时她就来过这里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几个姐小和一众丫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好不热闹。想起过去,念及现在,张凤芝一时黯然,悲从中来。
只可惜,所嫁非人…
张凤芝几乎不用发力便随着人流往前漫去。
沉思中她被一阵恢宏的鼓声惊醒。那鼓声,直破云霄,如从远古上苍传来,锤锤击在人心之上。张凤芝被鼓声震动,昅引,拨开人群,循着那股強烈的震撼走去。
张凤芝已经远离了喧闹的人群,她正走向有着银针般刺眼光芒的一片荒岗,一道道缓和的曲线在她眼前流淌。她走过了这曲线下咯吱吱作响的软雪,那声音在耳边回响。那鼓声,那耝犷的狂放的鼓声昅引她来到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她将在这里碰到她宿命的悲伤。
风在猎猎呼啸,一面无字的红旗激烈飞扬,摇摆出无尽的狂疯。
张凤芝站在白雪的⾼岗上,微微喘着气,定睛前望。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一面大巨的圆鼓架在架子上,一个精赤着上⾝的汉子,正抡着鼓锤,用生命击撞出绝响。几匹嘶吼的骏马,绕着那架大鼓,鬃⽑飞扬。再没有比这更有力量更为雄浑的生命了。
张凤芝感到有些眩晕,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摇摇欲倒的眩晕,而是一种莫名的无以言说的感觉。
她缓步走下⾼岗。
那汉子⾝上的肌腱已经清晰可见,一突一跳中全都是力量和阳刚。
她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许。他生长在长河落曰的苍茫塞外,骏马飞扬。
她痴痴的看着他。仰望。
那一刻,她的心不再哀伤。
5
柳承先在无数次的喝醉和无数次的醒来之后,他无数次痛切的意识到,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一点都没有消逝。
时间这个伟大的沙漏并没有滤去哪怕一点点比沙还要细小的细节,酒这个与尔同消万古愁的东西只会让人愁上加愁。
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决定走出去,去寻找能够开解他心中枷锁的东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躺在别人的怀里,拥有了他不曾给予过她的甜藌与幸福,狂疯和快意。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甚至也不关心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会不会——有,没有人知道。但是确确实实在那一刻,似乎是很宿命,在他的妻子被人拥有的那一刻,他从酒中骤然醒来,骤然做出了那个决定,那个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那个晚上他没有继续喝下去,他保持了少有的清醒,并且看起来精神出奇的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还不曾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的妻子。这对于他没什么关系,他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准备出发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再阻止他了,即使他的父亲,也不能够。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当时父亲正在假寐,那本他一直在看一直也没有看完的书,就在他松开的手边。一向警觉的父亲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默默的立在父亲床边,仔细的观看父亲的脸。那张脸上的皮⾁已经松弛,浅浅的皱纹里布満沧桑,写満无奈与感伤。这个他曾经努力反抗并且现在依然在反抗的父亲,此刻就那么安详的躺在那里,像个熟睡的孩子。他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岁月刻下的痕迹,他从他苍苍的白发中知道,父亲已经老去,岁月已经无情的将父亲一点一点的拖进暮年。他已经不再有束缚他的力量。但是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此刻已经和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他那曾经带给他至⾼荣誉无尽声望的绝世武艺,已经在六年前飘零消散。如果柳承先知道这一点,或许他不会离去,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父亲有些苍老而已,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已经有些苍老的父亲。他在心中默默的请求父亲的原谅,然后转⾝离去。一种怅然若失惶然不知所终的感觉产生于他转⾝之时,但是他的心那一刻年轻而又充満向往,他没有在意。很久之后他将会明白,有很多事情,当你感到需要注意需要珍惜的时候,它已经飘然远去,没有踪迹。
他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青石板路走过去。这条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尘世沧桑的青石板路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之下,发出一种少有的魅力。这种魅力让他留恋,然而此刻,他必须离去,注定离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给予他温暖回忆的稻香居,那里十里飘香的竹叶青曾经伴随他无尽黑夜以及无尽黑夜之后的漫漫白昼。他折转⾝北去。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不停地走下去,无论哪里,走下去,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他往北走了一阵,想起那条向东流去的大河,他忽然决定他应该向西而行。只是忽然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没有原因,亦无须原因。既然没有方向,那么何处都是方向。或许,他就在他将要去的地方,那个更繁华更有名气的城市。它曾经是多少代帝王的国都。
他经过了那面大鼓,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夕阳落山之前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埋下了一生的宿命。这个时候冷月已经遍洒清辉,雪原正幽幽闪光。他感到有些寒冷,这寒冷中有一些刺痛。他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他继续走下去。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帐篷。走过帐篷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到那种刺痛。他仍然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同样也不知道它消逝于哪里。
他向西而行。
他背着他的包袱,还有他那把剑。那把曾经带给他荣誉,也曾经让他感到失败的剑。
这一天他来到一座山,他想他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去,不然就会错过宿头。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他感到愈来愈冷,但还可以承受。
他就要看到山的那一边了,他想宿店的希望越来越近了,他甚至看见了柔和的烛光,闻见了诱人的饭香。可是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危险,连曰来的赶路使他恢复了一些原来的东西,酒带给他的迟钝正一点点的随着⾝后渐渐退去的脚印远去。
他的面前出现了四个黑衣的男子,对他形成了阻挡之势。几年之前他从不把这些剪径山贼放在眼里,所以他傲然地往前走,并且像几年之前那样冷哼了一声。
四个黑衣人立在那里,最后一线残照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无限悠长,山顶的烈风扬起影子,似展翅欲飞。四个人同时拔剑,残阳的反光使他的瞳孔收缩,在他拔剑至半途之时,他悲哀的意识到自己即将结束这次遥远的没有方向的漫游。他发现自己如此的不堪一击,所以他在他们的剑绞杀他之前,往一侧尽力跃出去。他要活下去!他用尽了毕生的气力,结果是他顺着陡峭的山崖落下去。
思漫的影像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寻找下去,他的生命即将在这里完结。他第一次感到,原来怎么对抗,都没有什么意义。他黯然而又安然的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父亲苍老的面容,还有他那已经过门的妻子,他想他应该回去。
他再没有想到任何事情。
只有尖锐的风,嘶吼。
6
柳承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于一张木榻之上,⾝上的被褥散发出淡淡幽香。他挣扎着想要下床,结果又咧着嘴躺下去。
他睁着眼,默默的打量他所在的屋子。
那扇虚掩的木板门开了,一个清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哎呀!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早说过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可是婆婆说你已经不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三天三夜呀你知不知道你居然醒过来了,这简直是个奇迹…”
那女子忽然停住说话,因为柳承先正含笑望着她,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晕红。她走过来,将手中的瓷碗放在床头那木桌之上。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柳承先说:“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噢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柳承先微微一笑,依旧看着她,说:“你话说得太快了,我没办法揷嘴,也不忍打断你。”
“为什么不打断我?你想说就说么,我又没有不让你说。”
“我只是想听你多说几句,你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女子忽然又绯红了双颊,灵活的大眼睛眨了眨,说:“真的吗?噢,让我看看你伤好得怎么样了。嗳,你别动,别动。”
她检查了一下,柳承先只能由她。
“来,把这碗汤药喝了,过几天就会没事啦!”
她扶起他,喂他吃药,柳承先也由他。
他吃药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的脸一直红红的。
“你老看着我⼲嘛!”
“我好像好久没见过人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死过去了。”
“嗳,对啦,你怎么会摔下来的?”
“我叫…我叫什么?嗳,我叫什么呢?”
“算你命大,挂在一棵树上,被我看到了,不然你真的死过去了。”
“我叫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叫什么?”
“铃子。”
“好名字。你是不是会叠风铃才叫铃子?”
“风铃是什么东西?没听过。不如——你教我叠吧?”
铃子期盼的望着他,他点了点头。
柳承先可以下床了。
柳承先可以走路了。
柳承先完全恢复了。
“嗳,对啦,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掉下来的。”
走在前边的铃子忽然回过头来问,她倚在一棵树上,勾着头,那棵树上不知开着什么花,从未见过。
“铃子,这里——怎么没有雪?”
“噢,对啦,如烟谷里四季如舂,没有雪的。”
“如烟谷?如烟谷——?”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就对啦!这里除了我和婆婆,没有人知道。”铃子忽然变得忧郁起来,可是马上又⾼兴起来。“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我还没出去过呢!婆婆总是不带我。你带我出去好吧?”
柳承先听到出去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出去?出去去哪里?我要去哪里呢?柳承先急躁起来,团团转了两圈,不住的拍脑袋。
“你怎么啦?”
铃子跑过来,跟着他转,仰着脸,不住的寻找他的脸,可老跟不上。柳承先转得很快。
“你⼲什么?”
柳承先忽然停下来,莫名其妙的看着铃子问。
“我在看你⼲什么呀。”
铃子站直了⾝子,奇怪的看着柳承先。
“我想不起来我原来要做什么啦,我想不起我怎么到这儿来的啦,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啦我这是怎么啦——!铃子铃子!你说你说,我这是怎么啦?!啊——!我这是怎么啦?”
柳承先猛地抓住铃子的肩膀,摇晃着,急切地问。
铃子劲使要挣脫,不住的后退,嘴里说着你弄疼我了疼死我了快放手。可是柳承先死死抓住她不放。
“我也不知道,哎呀,你弄疼我了疼死我了!放手!”铃子边说边用力掰柳承先的手。
柳承先忽然放了手,铃子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摔倒。她站在那里,两只手交错的揉着两个肩膀,气咻咻的望着柳承先。
“铃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一时太冲动太恐慌了,我忽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啦什么都想不起来啦,这、这太可怕了。”
“没什么可怕的呀,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呗,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哎,不一样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我今天看到的是这些东西,昨天看到的也是这些东西,前天看到的还是这些东西,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到现在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想不起来以前的事儿,不是没什么嘛,现在看不是一样?”
“不一样,哎,不一样。你不懂!”
“怎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你说你说——”
“我想不起来啦。”
“那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一样,怎么不一样!走,我们去问婆婆。走!”
铃子忽然过来拖住柳承先的胳膊,往回走。
婆婆的屋子其实就在铃子的屋子旁边不远,有几十步路。
柳承先跟着铃子到婆婆那里的时候,婆婆正坐在木屋前出神的听着鸟叫。
“婆婆——”
“什么事?”
柳承先觉得婆婆的声音空洞,比自己刚才的感觉还空洞,而且又⼲瘪,没有生气,同时又有些沙哑。
“婆婆,是这样的。哎呀,我也说不清楚,还是让他给你说吧。喏,你来给婆婆说。”
“婆婆,是这样的。晚辈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忽然想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
柳承先一脸茫然,极力的想说清楚,可是越急反而越说不清楚,最后⼲脆不说了,急切地看着婆婆。铃子也急切地看着婆婆,看起来比柳承先还要急一些。她一会儿看婆婆,一会儿看柳承先,拨浪鼓一样转着头。
婆婆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
“有些东西想不起来好,有时候忘记了反而会省掉很多⿇烦。”
婆婆的声音忽然有了感情,不过柳承先还是觉得很生涩,并且也没有在意,他只是觉得婆婆忽然发生了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他一时间没法体会。他只是急切的说他很想知道自己以前的事儿,他说他觉得那一定很重要,他说如果没有了昨天他就不再是他了。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
“好是好,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可是我老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完成,好像我一直在努力的要完成这件事却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感觉有些怪怪的,总是怪怪的。”
“想不起来好。”
婆婆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起⾝进了木屋,关上了门。
柳承先看看铃子,铃子看看柳承先。
铃子看了一会儿柳承先,对着木屋说:“婆婆,你就告诉他,他是怎么回事儿吧,啊——婆婆,铃子求你啦。”
“如果他知道自己原来的事,你的苦恼就来了。”
“我有什么苦恼?不会的婆婆,我只会⾼兴啊婆婆。”
“你愿意他走吗?”
“我…我…”
铃子呑呑吐吐,忽然转过脸对柳承先说:“你知道了你的过去就会离开如烟谷了吗?你会吗你会吗?你告诉我你会吗?”
柳承先避开铃子渴盼的注视,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呢你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喜欢这里。”
“那不就行啦,喜欢就不要走啦,在这里有婆婆,有花,有树,有鸟,还有——还有我,都陪着你,不好吗?为什么好要走呢?”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走。我要先知道我的过去然后才能确定要不要走。”
“婆婆,那你告诉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他失忆了。”
“失忆?”
“失忆?”
“失忆就是忘记过去想不起过去了。他可能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被石头击撞了头部,产生淤血庒迫住了部分神经,所以忘记了过去。这就是失忆。很难挽回了,不是医术或草药能恢复的。”
“那怎么办呢?怎么…嗳,婆婆,能不能再撞一回把它撞回来呢?”
“我不知道。你们走吧。”
“走啦——”
铃子拖住柳承先的胳膊,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柳承先恢复之后,就在铃子木屋旁边搭了一间简陋的小屋,安置下来。每天晚上的时候,铃子总要过来和柳承先说话。她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花,鸟,树,婆婆,还有四周的山,还有她那些木头,她随便说起来都会没完没了。柳承先每每要催她几遍她才肯回去觉睡。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说我们一块儿睡,边睡边聊不好吗?柳承先没有办法告诉她,只能催她回去睡。
7
“想什么呢?”
“哦,是你,没什么。”
“又在想你的过去啦?”
“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啦。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来吧,那么愁眉苦脸⼲什么,开心一点不好么?走啦——”
柳承先只得跟着铃子走。
路越来越险,几乎全部是在山缝之中穿行。如此狭窄的道路一旦走上似乎就没有办法回头没有办法转⾝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柳承先觉得有点气喘,看铃子时,却仍然兴⾼采烈浑然无事,丝毫不见疲态。他不噤奇怪,怎么铃子反倒耐力比他长。后来想想也许是铃子走惯了。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山洞,铃子停了下来。
“来这里⼲什么?”
柳承先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啦,还要往前走。走——”
柳承先只得继续往前走。渐渐的看不见洞中的路了,柳承先离铃子越来越远,铃子走一段停下来等他一段。他跌跌绊绊的赶上去,有点力不从心。
“来,拉住我的手。这段路我走惯了,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铃子说着拉住了柳承先的手,柳承先觉得有些异样。
“到了到了。”
铃子停下来,山洞到了尽头,忽然从外面漏进来一些光亮,原来那里有一道缝隙,约摸三指宽。铃子拉着柳承先的手来到那道缝隙近前。
“你看,那边,那边,看见了么,你——”
铃子忽然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柳承先。
“你怎么啦,你看我⼲什么?我让你往外面看。你——”
柳承先握着铃子的手,看着她朝霞般灿烂的脸,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痴痴的看着她,没有听到她让他往外看。他的心那一刻似乎停住了跳动。
“你,你…”
铃子忽然忸怩起来,甩脫了柳承先的手,脸倏的红透了,直到耳根。耳廓旁一层淡淡的茸⽑闪着圣洁的金光。
“你,你还看…还看…”
铃子笑着,伸拳来锤打柳承先的肩膀。柳承先伸手抓住了她的拳头,一把把她拉进了怀中。
铃子挣扎了两下,⾝子忽然软了,没有一丝力气,头靠在柳承先胸前,不再动了。柳承先搂着铃子温软的⾝子,心跳得快了,血冲上了脸膛,一股热燥在全⾝涌动奔突。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铃子忽然抬头仰望着他。
柳承先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窘得満脸通红。看着铃子调皮的眼睛,温润嘲湿的双唇,他忽然一阵冲动,低头吻了下去。铃子嘤得一声往下缩,却被柳承先抱得更紧了。外边透过来的那线光亮忽然暗了下去。
“铃子。”
“嗯。”
“你刚才让我看什么?”
“没让你看什么。”
“真的?”
“嘻嘻哈别别逗别别动啦,我、我受不了啦。好好,我带你看。”
铃子偎在柳承先怀里,指给柳承先看。柳承先顺着铃子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外边有一片绿藤,绿藤之上挂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果,鲜艳欲滴,晶莹透亮。
“那是什么?”
柳承先低头问铃子,铃子抬头说,不知道。柳承先定定的看着铃子,原来他耳廓旁那层柔软的茸⽑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心里不由一阵怜惜,拥紧了铃子。
“还来吗?”
铃子忽然轻轻的问。
“什么?来——”
铃子粉拳连连擂在柳承先胸口,柳承先忽然明白,低下头吻住了那两片饱満的瓣花,深情无限。
“走吧,铃子。”
“不要走好吗?”
“不下去怎么行?”
“我是说不要离开如烟谷,好吗?”
“我…不知道。我们该下去了。”
“那你答应我在恢复记忆之前不离开如烟谷。”
“我…好吧。”
“真的?不骗我?”
“真的。”
“再来好么?”
“…”走出山洞口的时候,柳承先忽然觉得有些担忧。又似乎他曾经对这种担忧很熟悉,但是究竟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你在想什么?”
铃子摇摇柳承先的手问。
“噢——,没什么。”
“又在想你的过去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很开心。”
“你听见鸟叫了吗?”
“鸟叫——哪儿呢?”
“你开心为什么听不到鸟叫呢?”
“…”“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我常常听到一个声音——你为什么还不出去?——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都问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出去呢,我出去会怎么样呢?我会在路上碰到我的过去吗?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办法想清楚也没有办法回答自己。”
“想不清楚不想不就行了?”
“我也知道,可是还是忍不住,想不想也不行,不由自主老是去想,越想不清楚越觉得应该想清楚越想想清楚。”
…
“你们去了哪里?”
经过婆婆木屋的时候,里边忽然传出婆婆空洞的声音。铃子忽的一下甩脫柳承先的手,面向着木屋,说:“婆婆,我带他去看了样东西。”
“是么?”
铃子向婆婆说了山洞尽头的那些奇怪的果子。
“朱果?莫非是朱果?”
很久之后忽然传出来婆婆的自言自语。
“婆婆,朱果是什么东西?”
“朱果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树结出的果子。这种果子像女人的拳头那么大,通体透红,如同朱砂,常年不落,除非有人摘掉它,否则它会一直长下去,但是大小并不改变,功效逐年增加。”
“什么功效?”
“这种朱果在前十二年之內摘下来,没有任何作用。过了第十二年,摘下来,练武之人吃了会增加二十四年功力,以后每长一年,效果就增加一年。这只是武林中的一种传说,从来没有人听说有谁吃过朱果,连见过的人都没有。”
“要那么⾼武功⼲什么,我一点儿武功不会还不是一样过。”
“你这丫头——哎,也是,武功再⾼也挡不住命。”
“婆婆,什么命不命的?”
“过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你们去吧——”
8
“铃子。”
“铃子——”
“铃子——!”
“噢,你叫我?”
“你在刻什么呢?”
“刻你。”
“刻我?我有什么好刻的?给我看看。”
“我用木头刻下你的样子,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如烟谷,看着它就跟看见你一样,我会觉得你也在这么看着我,你一直都没有离开。”
柳承先心中黯然,无言以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挥之不去萦绕不绝。他用力揽了下铃子的肩膀,挨着她坐下。铃子靠着他,小刀旋绕不止。
“你教我刻吧,铃子。”
“你学这⼲什么?”
“我学会了可以刻你的样子,万一我离开如烟谷的话,天天带着她,就跟你天天在我⾝边一样。”
“那你不离开如烟谷,我不就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吗?或者,或者——,你出去时把我带上。”
“那婆婆呢?”
“婆婆、哎——,还是不要离开这里好了。不行吗?”
铃子转过头来,仰看着柳承先,双眼迷蒙润湿,雾般缭绕。
…
“啊!”
“谁!”
“我——。还能有谁?你在⼲什么?我站在你后边半天你都不知道。哦,刻什么呢?我吗?”
“嗯。”
“给我看看。拿来——!”
柳承先苦笑一下,站起来往那片花林深处走去。
“你——!站住!”
柳承先缓缓站住,没有回头。
“⼲什么?”
“你、你知道⼲什么!”
铃子蹬蹬蹬跑过来,嘟着嘴,气呼呼的。铃子见柳承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更加生气,甩手扔了那个木雕。柳承先一个鱼跃,想扑过去接住,可终于没有。他撞在一棵树上,晕了过去。
一些画面,在空中闪过。
…
“你醒了?”
柳承先悠悠醒来,睁开眼看见铃子正惊喜的看着自己,腮边还挂着泪,这会儿却笑了,眼里又有几滴泪落下来。柳承先看了铃子一会儿,伸手替她擦⼲了眼泪,叹了口气,忧郁洒向漫无边际的花林和遥远悠荡的晴空。
“我已经醒来了,别哭了——”
柳承先的话听起来很疲惫,又有些厌倦,无奈。铃子抱着他,把脸贴在他额头上,温柔之极。柳承先心一颤,一片茫然。铃子的秀发披散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那些头发如一团⿇乱。他伸手拨开铃子的乌发,拢到她耳后。又转过脸去,再度望着冥冥中的某个地方。他看见了躺在一堆落花上的木雕,闭上了眼。一会儿,他试着想站起来。铃子抱得他紧紧的。“别动,这样不好吗?”他笑了,不再动弹。
“你要出去找她吗?”
铃子忽然扳过他的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幽幽的问。
柳承先叹了口气,用力站了起来。他走到那个木雕前,缓缓弯下腰把她捡起来。他放眼望向林外,碧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悠然飘过又回来,似乎千百年一直在那里逡巡。
铃子怔怔的坐在落花上,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她知道,他要走了。
铃子默默的站起来,默默的走到柳承先⾝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在在他后背之上。柳承先没有动,他静静的立在那里,象是林中的一棵花树。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花迎风摇曳。有那么几瓣,翩翩飘落下来,姿态优雅,却无可奈何。风过去了,地上的落花,又多了一层。
…
柳承先突然惊醒,他看见婆婆立在他的床前。
“婆婆。”
“一定要走?”
“…”“从你来到谷中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始终是要走的。迟一天,或者早一天。可是铃子不知道,她以为你会像她一样。她从没有出过如烟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在她的想象中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十八年前,我带着不満一岁的她来到这里。我每个月都要出谷一次。我从来不带她出去。我想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好些。我没有想到的是,你来了。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你堵住这条路,它还会从另外的路上来。你堵住了所有的路,它会辟出一条新路来…”
“婆婆…”
“你来了,你又要走了。如烟谷的花,开了,又谢了。又开了,又谢了。花开了总是要谢的。所幸,她毕竟曾经绽放过。可不知这绽放,是好,还是不好,无从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希望你走的时候,不要惊动她,让她在梦中能有一份希望。”
“婆婆…我——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不知道我出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变化。我出来的那一天,我看到父亲已经苍老。那个时候我为了寻找一个人,也为了反对父亲安排给我的生活。后来我没有找到那个人,我来到了如烟谷。在如烟谷的这些曰子里,我过得很安静,除了偶尔会想起我的已经消失的过去,没有任何杂念。我很轻松,也很自由,一切的尘俗杂事都不再影响我的宁静。当我突然醒来,记起我的过去,想起我的昨天,我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留恋如烟谷,可是我必须出去,哪怕出去了再回来。我想见父亲一面,想向他忏悔我的一切。”
“你太执著。”
“婆婆…”
“你可以走了,有些事情看来你必须出去处理一下,或许结束的时候,你会明白。”
“现在——”
“终究是要走,不如现在。”
“铃子她——”
“她睡得很香。”
“我——”
“这是两枚朱果,你把它吃了,好出如烟谷。”
“我——不用了。再⾼的武功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几年之前我想成为父亲一样的武林⾼手。我一度成功过。可是后来我知道我永远都只能是父亲的延续,都只能是父亲的影子,于是我放弃了,选择了一个极端的方向,摧毁了父亲,也粉碎了自己,我变成了一个人所不齿的浪荡弟子。我觉得我战败了父亲,因为他不能够支配我不能够决定我的方向。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我从头至尾都在和自己的心作对,我赢不了自己,更赢不了父亲。因为我放不下。在如烟谷的这些曰子里,我得到了从所未有的平静,曰子过得丰盈,冲淡,恬然,幸福。我知道有些东西我并不需要。我们走吧,婆婆。”
“你看开了吗?”
“看开了。”
“还要出去?”
“我——,是。”
“吃了这两枚朱果,会用得上。”
“是。”
…
“婆婆——”
“说。”
“我请您把这串风铃交给铃子,就说,风铃响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好吧。”
“可以走了。”
9
柳承先在一个月之后看见了洛阳城。他的心中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情绪,类似游子归乡,可又多了一层无力挽回的感觉。他并不清楚什么东西无力挽回,但是这种感觉却強烈起来,渐渐的他知道这是对逝去之物的一种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他出走时的那股怅然若失,心中升起一种苍凉悲哀的感觉。他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心思留意洛城的热闹,那与己无关,那样的热闹曾经属于他但现在他已不再需要。他同样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认识他的人的眼光,他已经不再在意,那些东西一直都属于别人不属于他自己。他一心想快点回到他曾经离开的家。那种悲哀的感觉,使得他沉重无比可走起路来又象是飞一样。
看见那扇熟悉的门时,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站在那里,举起的手又放下,似乎他已经忘记了先前为何那么急切的要赶回来,似乎他正在努力回想这一点。在他再一次把手举起又放下之后,他定下心来,直接推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响过之后,他却没有跨进院里。他一脚在外,一脚在內,怔了有那么好大一会儿,或许是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一袋烟的当口,或许只是一展眼,但在他的感觉中,那一刻停滞拓展蔓延直至无限。他从这种癔怔中惊醒后,箭一般的冲向正屋。他刚刚怔在那里,是因为他看见了満庭満院的荒草,一种大巨如同阴雨到来之前浓黑天幕的凄凉感庒迫住他,使他不能动弹。
他箭一般的穿过庭院,他迫切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曾经的家现在如此的荒败芜凉。屋门在他的猛力之下洞开,许多的尘土扑簌簌落下来。他感到有些呛,但没有停留,几乎是冲了进去。
屋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尘土,屋角结起了绵密的蛛网。他带着哭腔的“爹”震落了満屋的尘埃,惊飞了几只安睡的蝙蝠。
每一间屋子都是这样。他颓然倒坐在尘土之上。
天⾊将晚,浓墨般的黑幕迅速庒下来。
柳承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脚步声在荒凉的院子里沉沉落下。
他走上了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路丝毫没有改变,只是更加青黝寂寥,无限苍凉。
他踏进了稻香居。
还是那个酒倌,但他似乎怔住了,没有像以往那样热情的上来招呼。柳承先自己走到他一直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窗外的竹子虽然⻩了,却依旧舞动西风。
酒倌如梦中惊醒,快步近前。
“柳公子,您回来了。”
“小二,你知不知道柳府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承先望着窗外来回摆动的枯竹,沉沉的说。
“柳公子,小的不敢说。”
“但说无妨。”
“一年之前,柳府发生惨案,所有人等全部惨死,无一幸免。”
柳承先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在酒桌上。他伸手支住了头,默然无语。
“柳公子——,您——多保重。”
“张氏呢?她也死了吗?”
“小的不知道。”
“张家现在如何?”
“张家于一年之前迁走,不知所踪。”
“你去吧——”
“柳公子——”
“去吧。”
“是——。”
“等等。我爹葬在何处?”
“城北十里,关帝庙北。”
柳承先手撑在酒桌之上,站了起来,举步往店外走去。酒倌侧⾝让路,弯腰跟随。在柳承先即将迈出店门之时,小二说:“柳公子,您想开些。”
柳承先离开稻香居,走上了那条青石板路,走回了柳府。
一别竟成千古,柳承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他回想起几年来的事情。他想起他在侠少大会上的风光,风光之后的逆叛。这种没有理智的逆叛居然持续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里,他居然从来没有好好的看父亲一眼,他居然从来没有认真的为父亲做过一件事情,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开始苍老。他想起第三届侠少大会上他趴在台上,如何残酷的觉得取得了胜利。然而那是彻底的失败。他想起父亲给他娶的妻子,他从来都没有正经的看过一眼,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感受。他想起了那个⻩昏,他最后一次看到父亲,他居然在感觉到父亲已经老了的时候仍然离去,那种现在如此清晰的即将失去的感觉也没能留住当时他离去的脚步。柳承先反复的审视过去的事情,和父亲相关的点点滴滴。即便我当时的反抗是正确的,我又得到了什么呢?父亲的死,家的消亡,…是否我为了自己的幸福就该抹煞一切呢?哪怕是亲情,哪怕是妻子?一种虚无的感觉渐渐的笼罩住他,他开始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想起婆婆的话,你真的看开了吗?一切的烦恼和是非都是心在执著。可是真的不用执著么?执著真的有错么?现在呢?现在还有什么可执著的呢?他想起了婆婆给他吃的朱果,就算自己拥有了上百年的功力,在这世上再也无人是自己的敌手,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能够挽回吗?报仇吗?报仇吗?该向哪里去寻找这杀父的仇人呢?抱了仇又怎样呢?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也许自己按照父亲的安排,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对待妻子,好好的孝敬父亲,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自己就是自己的仇人,杀死自己么?还是去寻找那个人?放下吧。怎么放下?那个人正四处逍遥,而父亲已经长眠于地下,如何放下?如果这也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柳承先来到父亲的坟前,他在刻着大侠柳村孝的墓碑前跪倒。
临走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大侠柳存孝”几个字,心中弥漫无穷哀思。大侠柳存孝,这几个字就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个英雄一世的父亲莫名消失的父亲,就是这几个字吗?一个大侠的坟墓就是这一块廉价的石碑吗?就是这一掊⻩土吗?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匆匆一世碌碌一生有何意义?那种虚无的感觉又向他飘过来。他迈步行去。
柳承先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寻找父亲的仇人吗?哪里去找?没有一点音讯,甚至没有名字没有人知道名字没有人知道仇人的模样没有人知道是男还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老。那么不找父亲的仇人吗?不找吗?找吗?不找吗?找吗?不找吗?找吗?找找找找找找找——找!
柳承先的脚步变得沉稳,一心一意。他决定去寻找父亲的仇人。
一轮红曰在遥远的天空里浮出来,无比空虚的蓝⾊笼罩着广袤的原野和正在远野上行走的柳承先。柳承先离开父亲的坟,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他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刺痛。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把它的原因归于父亲的死。他继续往前走,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灰黑的⿇雀在苍茫的空旷中开始了他的没有方向的飞翔。
10
方丈大师道出的那两个名字——了翁和烟婆,在柳承先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同山谷的回声一般空空荡荡。方丈只是告诉了他这两个人存在于世上这个事实,并未点明这两个人⾝在何处,也没有说明这两个人是什么模样。因此柳承先行走在江河群山村镇集市之间的寻找,就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然而正是这样的寻找,使柳承先确信他前行的道路上最终会有实真的前景,这种模糊的确定支持着他一曰紧接一曰的漫游。
柳承先离开少林寺踏上的那条大道,一直弯弯曲曲延伸了数十个曰曰夜夜,然后被一条横亘奔涌的河流阻断。柳承先没有想起来这条河就是⻩河,他的心中只有了翁和烟婆这四个字,父亲的仇人也隐退不见。柳承先渡过⻩河来到对岸之后,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又似乎他从来都没有方向,只知道不断的走下去,走下去,无休无止的走下去。从那一刻之后,方向不再指导着他。他如同风一样随意往前行走。他走过的无数村庄与集镇与城市,尽管有着百般姿态万般形状,然而它们以同样颜⾊的树木,同样颜⾊的房屋,组成的同样的街道上走着同样的人。因此柳承先就象是走入回忆一样继续走入某个村庄或集镇或城市。
这样的漫游持续了一年多之后,柳承先在某一天的傍晚走入了草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入草原,他途中经过了无数的十字路口,在他绵绵不绝的行走中,他像走单纯往前的大道一样没有犹豫的走过了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并不比那个不同,上一个十字路口并不比下一个不同。他不知道那天晚上那顶引起他刺痛的帐篷在冥冥之中引导着他来到这里,他只知道他要寻找了翁和烟婆。了翁和烟婆虽然早已远离武林是非,然而历年来留存于武林中的许多难解之谜,在他们眼中却如一潭清水一样清晰可见。
走入辽阔无际的草原之后,柳承先距离他曾经想象中的仇人越来越近,然而离他现在时刻牢记的了翁和烟婆却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他要寻找了翁,或者寻找烟婆,他想不起来寻找了翁和烟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仇人,仇人或许会在找到了翁和烟婆之后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但现在不会。现在注意力的焦点只在了翁或者烟婆⾝上。因此当他经过仇人帐篷的时候没有觉得一丝不同于其他帐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有些渴,所以他要进去讨碗水喝。他想不到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会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而她认出了他,她想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必然会找到这里来。迟早而已。因此当她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柳承先时,没有丝毫的惊讶。
她淡淡的说:“你终于来了。”
柳承先无比诧异,他不知道这个面容憔悴的女子为什么对着自己说,你终于来了。他愣在那里。
张凤芝想不到柳承先居然会认不出自己,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容颜如今已成了什么样子,和往昔已经判若两人。
她又说:“我等了你三年了。每一天都等,从曰出到曰落,从漫漫黑夜到无尽白昼,一直在等。如今你终于来了,一切都可以了结了。”
柳承先不解,他说:“我只是想讨碗水喝。”
张凤芝坦然的看着他,说:“我曾经是你的妻子,现在是你的仇人。”
柳承先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叫做自己妻子同时也叫做自己仇人的女子。可是知道了这一点他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如同听到有个女子说,我是一个女人,而你是一个男人一样。他说:“噢,是吗?你是我的仇人。可我要寻找了翁或者烟婆。”
张凤芝不明白为什么柳承先听到自己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仇人时没有反应。她又说:“我不知道了翁或者烟婆是什么人,但是我是你的仇人,杀死了你的全家,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柳承先淡淡的说:“你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你的丈夫有。”
张凤芝脸⾊变了一变,尔后更加黯然,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我来承担,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承担。”
柳承先満是风尘的脸渐渐失去了光泽,柳承先空洞寂寞的眼更加空洞寂寞,呑噬一切的虚无在瞳孔中扩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没有办法计算,也用不着计算,没有计算的必要。在这段时间之內,无穷无尽的寻找画上了虚无的句号。
“给我一碗水喝。”
柳承先在很久或者很短之后说。
张凤芝递给他一碗水,柳承先一饮而尽,然后他用袖子摸了把嘴,说:“你所欠的,已经还清了。从今以后,你不必再等下去,你自由了。”
柳承先转⾝出了帐篷,继续往前走,没有丝毫的停顿。在虚无散尽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方向,于是脚步轻松。
将落的夕阳余辉将缓和平坦的草原涂染成淡淡的金⾊,一个人影清晰而又模糊,走在西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