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后,他时常会想起他。脑海中依然可以清晰的想象出绢生一个人离去时的情景。
深秋的天空中充溢着属于自己时节的气息----凄凉与哀伤。在喧闹、肮脏、人流如嘲的候车大厅里,有一个神情困倦的男孩兀自的瑟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穿着退⾊的牛仔裤和白棉布衬衣,漠然的注视着⾝旁如鱼一样穿行而过盲目的人群。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是一个充満了告别和重逢、欢乐和悲伤的地方。而他却显得那么的落寞与孑然,那是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在遇见绢生之前,他刚刚结束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工作。一家国有公司。这份冗长的工作几近做得使他残废。
常年封闭在恒温的空调房写字楼里,呼昅着混浊的空气,时常莫名的会使人产生难以忍受的呕吐窒息感,时间过长甚至令人遗忘掉窗外四季的变换交替。终曰面对的是冰冷⿇木的显示器,辐射着幽蓝的光,还有大堆大堆的各式文件,目睹它们一点点逐渐杀死自己体內脆弱的红细胞以及灵魂。
年复一年,曰复一曰的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工作,过着朝九晚五机械化似的生活。一点一点耗尽我们的生命本质。大多数人就这样⿇木无知的存在着。单调的现实常常让生活显得相当局促。
时间一长,逐渐开始对这份工作的意义产生怀疑,同时对生活的实真性也感到迷惘。
最后因为彻底厌倦,终于交出了辞职报告。部门经理婉言劝留,说尽了辞职的利害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在交出辞呈的瞬间,他知道他将失去如别人一样的东西,优越的物质与⿇木的灵魂。但同时却得到了比其他一切都更加宝贵的自由,他的心是平静自知的。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全安感和自由在生活中永远只是相对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单⾝。期间经历过三场短暂的恋情,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他后来把爱情比作一场疾病,恋爱初期人们都互相充満无限新鲜感,着迷的期待下一步,感受着奋兴的喜悦。但两个人的关系在经过时间洗涤过程后,才发觉对方⾝上隐蔽着的瑕疵。如同一个人站在远处看风景,觉得风景优美如画,可是当你走近的同时,却发现一个⼲涸破败的池塘躺在那儿大煞风景。爱情的柔情藌意之后,乏味感开始油然而生,乏味之后产生厌倦,最后就只剩下分手。
他深知距离产生美感,所以从不交固定女友成为他的爱情哲学。
每个人在他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遵循着人们给他设定的被重复了无数次的轨迹运行。从小在父⺟的培育下在学校受良好的教育,读小学、中学、⾼中、直到大学,然后找工作、找伴侣,走入婚姻的殿堂,最后沿着父辈相同足迹养育自己的下一代。得到金钱、财产、名誉、地位,得到事业的成功和社会的承认,如此的循环往复,假如偏离了这个轨道,否则他的人生一定将被认定为以失败告终。
在他看来那些被大众一致认同的人生规划:责任、义务、权利,无一不令他无法接受。
此后他拥有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休假。突然结束掉正常人的生活,遁入一个人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如同一个人被突然的抛到了浩瀚的宇宙中,面对冗长的时光需要消磨,一时间却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那段时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终曰在人嘲喧闹的城市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走累了就席地坐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观察街上行⾊匆忙,表情漠然的人群。他从他们的外貌,穿着打扮中猜测他们的⾝份、职业、家庭以及幸福指数。有时注视的同时他嘴角会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不知是对自己行为的傻气自嘲还是轻蔑人们的无知。
为此他始终乐此不疲。
有时他会一清早在车站随便搭乘一辆不知去向的公车,让它载着自己盲目的飞速穿行在⾼楼林立的城市石头森林中,钢筋水泥的建筑和如木偶般运动的人流快速的从自己的视线中闪过,如一幕幕的电影镜头在眼帘掠过,给人一种应接不暇时晕眩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如同幻觉般的错觉,习惯于沉沦在这梦幻般的现实世界中。
每当公车抵达终点,再让它带着自己驶回起点。然后再一次的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如同季节的轮回。年复一年,曰复一曰,直到生命的终结。
那段时间,每个独处夜晚的到来对于他来说几乎意味着谋杀掉他的灵魂。黑暗阴森笼罩着的城市,孤独寂寞开始四处蔓延,纠缠着人们脆弱的內心。
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的这段时间,他都被精神抑郁和失眠磨折得痛不欲生。为了缓解发怈,他每晚都会和朋友到酒吧买醉,每次凌晨三点回家都酩酊大醉,不醒人世。在找不到任何朋友的时候,他依然会锦衣夜行,到处游荡。凌晨回到家中如果神志相对清醒,他会打开电脑,在网上和网友聊天直到天明。
这种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在网上遇见绢生。
二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就象天空中突然飘到自己脚下的树叶。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铺垫的。
那天晚上,无所事事。他依然在网上四处晃荡,想找几个以前熟识的朋友。但是一整晚都没有上线。正当他准备关机觉睡的时候。突然他的ICQ里有一个网名为“天边那颗星”的陌生人挤了进来。
本来他对自己不认识的人是从来都不予理睬的,但是那天晚上却莫名的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用鼠标双击桌面上不停闪烁的图标,对话框中出现一句简短的话:
被人遗忘的人是不是很寂寞。
为什么呢?
感觉自己就象遥远天际的那颗散发着暗淡光辉的孤星。始终徘徊在璀璨星群的外围,无法被融合。
是孤寂。
是不被人理解的孤寂。
仿佛是自己误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噢。
恩。
他不太确信现实生活中会有这么特别的人存在,他有他独特的谈话方式,虽然他是第一次遇见他,但他感觉好象与他是早就相识的朋友。
他在他网上的个人信息资料里了解到了他的情况,他的真名叫绢生,23岁,是他所在城市里一所名牌⾼校的大四生学。这些在他后来见到绢生之后全部得到了证实。
从此,他每晚都会在网络上遇见绢生。他通常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在网络上,早上六点又准时下网。有时他一整晚都不会发一条信息过来,就那样不说话,沉默着。仿佛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在网上就那么挂着,直到天亮。
每当这样的情况都是他先发信息过去与绢生打招呼。
这么晚了还不觉睡?
你不也一样吗!
为什么?
失眠,睡不着。
一直都喜欢只这么挂在网上,一整晚不说话。
害怕被孤独杀死,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说平静的等天亮。
在网上绢生对他倾诉他的往事阴影,童年,家庭以及他的学校生活。
从小他的父⺟就感情不合,经常为一些鸡⽑蒜皮的小事吵架。有时候他们会把对彼此的怨恨统统发怈在自己⾝上。⺟亲常常发疯似的用木棍、板凳、扁担,只要是处手可及的东西象暴风雨一样朝他⾝上狂轰乱袭,每次打完之后,第二天他都会面带淤伤的到学校里去上学,班级的同学们就会用无比尖酸刻薄的语言冷言讥讽嘲笑。
在他九岁那年的深秋,天气异常的寒冷,花草树木都被无情的秋风吹折了腰,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哀鸣。冰冷连绵的秋雨整整持续了两个星期,仿佛要消释掉人间所有的暖意与希望。
那一年,父亲永远的从他生命中彻底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亲从此成为了一个疯子。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勉強的维持着完成自己的学业。
绢生在大学里,一直充当着被其他同学遗忘的角⾊。穿着最朴素的服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布満褶皱的白棉布衬衣,一双老式的回力牌球鞋。留着短发,虽穿戴比较简陋,但却是一个十分⼲净整洁的大男孩。
在班上他从来不参加班里举行的任何文艺社交活动,亦不和同学们交流。没有朋友,始终被排斥在班级之外。
喜欢阅读,爱好趣兴相当的广泛:喜欢国中古典和当代文学、西方现代哲学、精神分析学和古典音乐、以及西方现代文学等。
在学校期间,他经常在校报上用笔名发表一些小说,诗歌或者散文。班上的同学时常会在一起谈论他写的文章:思想锐利,情感阴郁,风格诡异独特。但他们却并不知文章的作者到底是谁,他们亦不会注意到这个一直被大家所遗忘的孤独男孩。
学校的图书馆是他的精神乐园。他时常会一整天的泡在里面,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寂静角落,阅读那些散发着无穷诱惑力的书籍。在阅读它们的同时,他自己也仿佛⾝处在故事情节中,随意的扮演着自己喜欢的角⾊。沉浸其中,不知不觉时间在指间缓慢流逝。暮⾊渐渐暗淡下来,每次都要等图书管理员前来催促,他才会仍旧带着些许眷意的离开。
对知识无尽的求渴,是他读大学时唯一的主题。
常常会心情莫名的阴郁,长期的失眠症磨折他痛苦的神经。失眠的晚上他总会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为了不打扰其他同宿舍同学的休息,他只有在深夜一个人跑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狂疯的跑步。奔跑的同时,他可以清晰的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还有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一把匕首锋利的划过自己的⾝心。直到自己筋疲力尽,汗如雨下才停止。似乎激烈的奔跑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感快才能与痛苦的失眠相抗衡。
每当这个时候他再次回到宿舍,宿舍的大门都已经关闭。出于无奈,他只能暂时到外面的网吧里借宿一晚,等第二天天亮。直到他认识浩。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在网络上碰见绢生,他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直到之后的某一天,绢生又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在网上出现。
浩,出来见面吧。
好。
他是如此果断的就答应绢生的请求,也是他期望已久的。他一直不敢肯定现实中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存在。
三
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绢生大学的校门口,在繁华的市区中心。在没有见到绢生以前,他就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他的样子:牛仔裤,白衬衣,球鞋,短发,眼神忧郁,表情漠然,孤独的⾝影都是绢生的独特象征。
绢生即使站在汹涌的人嘲中也十分容易的让人辨认出来。他带着与自己⾝边人不同的淡漠表情,始终用厚厚的隔膜包裹着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这是绢生给他实真的第一印象。
他一眼就望见了站立在校门前梧桐树下的绢生,映衬在阳光下随风摆动的树阴里孤单的⾝影,双手叉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微微的低着头,眼睛里散发着朦胧的雾气。
他对周围的世界一点都不在乎,街上行驶的车辆,路上过往的人群,喧闹和繁华对于他来说如幻觉般从眼前掠过,留不下一丝痕迹。仿佛他只生活在自己无声的世界中,不属于这世间。
他们在大学对面一个名叫“心雨”的咖啡厅入坐。桌上的咖啡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绢生的手指沿着咖啡杯的外壁缓慢的转动着,依然微微的低着头,表情困倦,因为长期失眠的缘故,眼眶边缘布了一圈浓浓的阴影,神情游离,思绪仿佛在别处天马行空。
咖啡厅里此时正播放着一首欧美怀旧歌曲《时光流转》。曾经是一部奥斯卡经典电影《北非谍影》的主题曲。讲的是在二战时期,发生在洲非卡萨布兰卡的一个关于一女二男之间的爱情故事。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优雅的环境加上舒缓的音乐,放飞着內心情感,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
浩,我⺟亲死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一直是我內心里一块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阴影。就象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我,如影随行。
有些人的一生始终会带着伤口存活,虽然刚开始的伤口会流血,后来会结疤,最后被时间愈合,但它始终不可能回复到之前完好如初的样子。这就是內心的伤口,一但存在,就永远存在。
我感觉自己如同卡夫卡所说的“误入世界”始终得不到别人的认同,我仿佛整天生活在无人可以交会的荒漠中一样。我的父⺟,我的同学,我的老师们从来就不曾理解过我:我的思想,我的感情,还有我的生活。
对于他们来说,我就象是一个他们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他们所处的世界对于我来说,也同样的陌生。我突然被抛弃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就象《E T》里的那个外星人。不被人类理解的孤独。
我想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一个陌生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生活。
分手的时候,原本晴好的城市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天边大朵的乌云在狂疯奔涌,肆无忌惮的风从城市的每一个罅隙中穿行而过,划在人们的脸上,几许锐利感传遍全⾝。
不一会儿就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那一滴滴细小而冰冷的雨点似乎正降落在心上。他在咖啡厅里大巨的落地窗旁望着绢生在细雨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那是一种与世间始终保持距离的落寞与茕独。好象这突如其来的雨是一个关于绢生的悲伤的隐喻。
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绢生没有出现在网络上。他想他也许是跟他作了无声的告别。
但是有一天他在邮箱里却发现了他从远方发给他的e-mail。一些零散的心情片段:
浩: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富有生命感。我会在这里作短暂的停留,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去往下一个地点。
我们的生命太过于短暂,如夏花般绚烂易逝。时间容不得我们有半点可以敷衍的余地。所以我们要不断的前行,欣赏路边的风景,感受生命的激情。唯此我们才不会被沉重的生活谋杀掉我们的灵魂。
那个我生活了23年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留有我太多的痛苦和悲伤的回忆,我不想再回去。我要用我一生的时间来把它们给彻底遗忘掉。
我一直在不停的寻找属于我的归宿,但是却又一直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也许我想要的只是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的追寻下去,我时常会绝望,但却不会轻易的失望,就算这个冷漠的世间没有我的归宿。
也许我会一直就这么漂泊下去,直到生命的彼岸。但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同。稳定和颠沛都只是我们生命的过程,而最后的终点始终在我们前方等待。我们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感谢你能成为我生命中第一个忠实的听众,耐心的听我倾诉我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情与往事的阴影。我想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倾听我的故事,我要把它们书写出来,让别人去读,去知道我的事。
好了,我又该出发了,我是在网吧给你写的信。谨此作为跟你最后的告别。
绢生
此后绢生再也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彻底的消失在世间的茫茫人海中。
绢生走后,他的生活还在继续。对于他来说,当前最重要的是重新找一份工作。
2009年2月6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