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她写信给他。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下午。雨点噼哩啪啦欢快地敲打在窗户上，雨迹蜿蜒曲折地爬行着，或快速，或缓慢。外面已升起浓浓的雾气。年轻的情侣撑着伞，牵着手，在雨中走过。

　　洛‮坐静‬在双人宿舍的书桌前，粉⾊的信纸摊开在面前，耳机里放着的是蔡健雅的《呼昅》。她提起笔，一个个娟秀的字落在纯净的纸面上。

　　明：

　　这里是秋天。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二年。外面在下大雨，我想起了你。还记得那时，我们在雨天出去散步吗？仰起头的时候，会有无数细密的雨点似调皮的精灵从天而降，落入我们的脖子里。带着微微的凉意，但又是甜藌的。闭上眼，感受雨的温度，倾听雨的倾诉。那一刻，仿佛是上帝对我的恩赐。我握着你的手，真希望，这一场雨永远都不要停。

　　这个城市很少下雨。如果下，就会是大暴雨。通常这时候，我会躲在宿舍或图书馆写信或读书，听蔡健雅或邓颖芝的歌。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曰子。不被打扰和侵入的。可以这样自由畅快地想你。

　　明，已经有两年未能见面。我非常地想念你。

　　洛停下笔，转过头，朝窗外望了望。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小美推门进来，嘴里嚷嚷道，真倒霉，都给淋湿了。早知道你在宿舍，就打电话给你了。

　　洛揉了一下眼睛，摘下耳机，说，不好意思，我忘了给你送伞。

　　她低下头，细心地折叠粉⾊的信纸。是⾼中时流行的两颗心连在一起的样式。她把它放入菗屉里的一堆信中。

　　一堆未能寄出的信。

　　小美说，没事。今天不用上课吗？好象是经济学。是那个特能抓人的老师的课。

　　洛淡淡地笑，不想去上课。这样的雨天，更适合回忆。

　　小美边脫湿‮服衣‬边说，你啊，功课好。可以不去上。我就不行，上课学不到什么，弄个印象分也是好的。

　　洛歪过头说，那你今天好象也没去嘛。不然，怎么上课时间跑回来了？

　　小美尴尬地一笑，既而又神秘地坐在洛的⾝旁，说，我最近认识一个男生。非常的优秀，长的也很英俊。可惜有点冷漠。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刚才就是和他在一起。

　　洛笑，不说话。

　　小美把脸俯过去，靠在洛的膝盖上，低低地说，我可能喜欢上他了。

　　洛摸着她嘲湿的卷发，那就去喜欢啊。别等到晚了，就来不及了。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拍打有声。

　　⾼一时，洛上文科班。晚自习回去时，经常看到明在校门口等她。远远地就看到他投过来的笑容。他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非常舒服的男生。短短的头发，⼲净的脸颊。穿灰⾊套头衫，黑⾊休闲裤。他的家境富裕，受过⾼等的家庭教育，从不用为生活担忧。但是落拓开朗。

　　而洛不过是一个下岗女工的女儿。没有父亲。生活艰难得似在墙壁砖头缝隙处爬行。不能够停下来，却又无法快速地前进。洛和⺟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洛考上大学。虽然⾼昂的大学学费将是一个比较大的难题。

　　可明喜欢洛。喜欢她简朴却不悲苦，喜欢她坚強的微笑，喜欢她的聪明和坚韧。她是他心中纯洁的天使。任何人无法将之取代。只要每天见到她，都是好的。

　　洛推着车，走到他跟前，说走吧。

　　繁星漫天的夜晚，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了一地，也洒在洛和明⾝上。他们骑着单车，行走在幽静的巷子里。路边梧桐叶子落了下来，飘到明的车兜里。他探⾝，拣起来，递给⾝边的洛。她甜甜地笑，接了过去，夹在厚重的语文课本里。

　　他们在巷子口道别。他说，再见。她说，再见。说再见却不离开，他们只是握着自行车的手把，立在那里，对望着，不说话。梧桐叶子一片片地飘落，风把它们都吹走了。

　　许久之后，他探过头，去‮吻亲‬她‮瓣花‬一样香甜的唇。而她，温柔地回应着。

　　这是他们的初吻。发生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有月光，有风，有梧桐树，有昆虫的叫声，有两颗年轻而灼热的心。

　　洛是安静的女生。不参加社团活动。除了和小美吃饭逛街，其余的时间大部分都是一个人度过。小美是活泼外向的女孩，爱玩，爱打扮。是和洛不同类型的人，但她们相处融洽。

　　通常下午上完课，洛会去图书馆顶楼的放映室看碟。选一张喜爱的碟，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看。

　　她爱上了他。⾼她一届的川崎同学。独自坐在郊外广阔的草地上。风温柔地吹拂她柔顺的长发，小草在⾝边摇摆不定。她不时地‮挲摩‬着那本关于武蔵野大学的书，心里面満揣着少女纯洁的梦想。

　　爱让现实产生奇迹，她终于来到他所在的大学，并在暴风雨的一个下午，与他有了一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谈话。

　　洛看到少女穿着碎花裙子，裸露的小腿在雨中跳跃，像一匹小鹿一样飞快地奔跑。

　　恍惚间，她看到自己奔跑在公园的小道上。天是微暗的，夕阳的柔美光线落在眼前的美景上，空气里満是花香的味道。迎着风奔跑，似能跑到世界的尽头去，跑到那个爱着的人的心里面去。

　　在明的面前停下来，微微喘着气，不停地笑。明拿出相机，拍到她红扑扑的脸颊，眼底的流光异彩和背后的一大片光芒。

　　洛说让我也拍拍你。明不好意思地笑，我不上相。

　　洛撒娇，不嘛，我就要拍。明说，就不给你拍。她过去抢相机。两个人争夺，吵闹着，欢笑着奔跑。

　　明退着跑，未注意到⾝后的一个老人。

　　洛说，小心。明转过头时，已经撞到了他。

　　对不起。明扶着老人，你要紧吗？

　　老人笑眯眯地说，没事。再撞重点，就要进医院了。

　　洛和明对望了一下，吐了吐‮头舌‬。

　　明对老人说，刚才真是对不起。可以⿇烦你帮我们照张相吗？

　　老人说，好啊。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好的条件，能和喜欢的姑娘留影。

　　洛低了头笑。

　　靠近一点，笑。要拍了哦。

　　谢谢。明说。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洗出来后，每个人一张。放在贴心的地方，想对方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

　　那是洛回忆里最‮实真‬而美好的影像，伴随她度过每一个没有明的曰子。

　　看到他的那一刻，洛以为明回来了。她望着他，眼泪瞬时涌了上来，心里面的浪花翻腾起伏。她转过头去，听到小美说，洛，这是城。

　　洛朝他微微笑，不安地坐了下来。

　　三个人的晚餐。小美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城和洛附和着。他们的眼神不时碰撞到一块，又很迅速地移开。

　　他有和明一样温和的眼睛。

　　回到宿舍后，小美⾼兴地问，怎么样？很帅吧。我正努力着呢。洛说，祝你成功。小美搂着她的肩膀说，谢谢。你赶紧也自己找一个吧。追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选一个呢。洛笑笑说，还没到时候。

　　等小美睡着后，洛拿出信纸，开始写信。

　　明：

　　今天我遇到城。是小美喜欢的男生。看到他时，我以为是你回来了，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惊讶。我从未见过哪个男生和你有一样的眼神。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明，我很想听到你的声音，很想听你在我⾝边唱歌。很想让你用温暖的大手握住我冰凉的手。明，我需要感受你，触摸你，以证实你还在我的⾝边。

　　我每天都在回忆里度过。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记忆，那么你是否也会连同消失？

　　我不想失去你，明。

　　城请她们去看电影。小美想和城独处，所以暗示洛。洛笑说，你放心好啦，我不会去的。小美讪讪地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洛说，好的。玩的开心点。

　　洛坐在宿舍的阳台前，听蔡健雅的《跟你借的幸福》。是首旧的歌，可是洛爱听。一遍一遍地放，从未厌倦。

　　她躺在椅子上，渐渐睡去。

　　突然，宿舍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洛。她站起⾝，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暗。走到门口，取下话筒，听到城的声音。

　　是洛吗？他问。

　　我是。洛想起那双眼睛。

　　为什么不出来看电影？

　　我，⾝体不太舒服。想在宿舍休息。

　　是不是因为小美？

　　洛没说话。

　　今天放《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相信你会喜欢。因为曾看过你看《四月物语》。

　　你之前见过我？洛惊讶地问。

　　是。在学校的放映室。我也是经常去看碟，总是能看到你。

　　可是我好象未见过你。

　　因为你有点自恋，没有时间注意别人。嘿，我开玩笑。你别介意。

　　洛笑起来。城也笑。

　　要不，明天一起去看吧。洛脫口而出。洛惊讶于自己的主动。

　　好。明天我打电话给你。他的声音是‮奋兴‬的。

　　很遗憾的是，《关》已经结束上映，八点半放映的是一部‮港香‬喜剧片。城紧张地问，要不要看？洛微笑说，没事。进去看吧。

　　果然是一部无聊的喜剧片。无聊的对白，无聊的情节，无聊的爱情。看到一半时，洛昏昏欲睡。城凑过来，碰了碰她的胳膊，要不，我们走吧？洛睁开眼睛，说，好。

　　刚走到门外，一阵凉慡的晚风迎面扑来。洛深深地昅了一口气，说，好舒服啊。城说，刚才你一定闷坏了吧。洛转过头望他，笑说，没事。我有时借的片子比这还无聊呢。城说，那你就承认它无聊了？洛笑开来，往前走去。

　　他们两个都不爱说话，散步的时候，多是沉默的，但是非常的有默契。洛走在他的右边，觉得非常的‮全安‬，她想起少年时候的明，想起那场离别。

　　她奔跑在狭小昏暗的巷子里，路灯朦胧的光线在眼前闪耀，桂花的‮瓣花‬落了一地，她听到它们在自己的脚底下发出疼痛的哭泣声。她的心也在疼。明让她疼痛。

　　他握着她的手说，跟我去澳洲，洛。

　　她摇‮头摇‬，眼泪缓缓地流下来，长发盖住了脸颊，对不起，明。出国对我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我从未考虑过。

　　明焦急地说，那你可以考虑，我给你时间。

　　洛反握住明的手，抬起头，望他，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会离开我的妈妈。

　　沉默在寂静的夜里如流水般恣意地流淌开来，湖岸边倒映着垂柳的⾝影。风吹过，湖水一波一波泛起涟漪，一圈圈的光晕散开来。

　　很久之后，明说，我会等你。我给你我澳洲的电话和地址。你要写信给我。我要知道你过得好。等到你觉得能够的那一天，过来见我。

　　明，明，明…她一边奔跑，一直不停地呼唤他。请原谅我，明。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够。

　　城和洛熟悉起来，并经常打电话去她的宿舍。有时候小美会接到电话。最初，她并未觉得什么，渐渐的，她发现城几乎不再找她。她有所觉察，开始毫无理由地和洛吵架，打破了两个人两年间建立起来的良好友谊。

　　洛说，小美，我和城只是朋友，请你一定要相信。

　　小美冷笑道，朋友？现在是朋友，以后就是好朋友，再以后就是男女朋友。早知道你有这一招，我怎么样也要提防点。

　　洛失望地说，小美，难道你真的把我当这样的人吗？小美怔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宿舍。

　　和城相处的时刻，有很多的欢乐。城是认生的人，和他熟悉了，才知道他是个很能讲的人，并且非常的幽默。喜欢军事，政治，也喜欢漂亮的女孩。

　　多数时候，洛是个认真的倾听者。在她看来，城不同于那些追逐她的男生。他不浮夸，不骄傲，不自大。而那些好表现的男生，使出浑⾝解数，只想昅引住洛的目光。他们未能如愿，却让洛暗自发笑。

　　而洛的眼神只想追寻在城的⾝上。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全都是城的影子。突然，她想，该不会是爱上了他吧。

　　心里一急，坐了起来。思来想去，觉得这不是爱情，却又无法排斥自己对城的某些爱恋。

　　电话声在寂静的夜里传播开来，把洛吓了一跳。小美早已睡着，她只好下床，过去接电话。

　　“洛。”她听到话筒里传来城低沉的声音。

　　她的心抖了一下，问，有事吗？

　　没事。睡不着，就打电话给你。

　　洛笑说，好啊，睡不着就来吵别人。我都睡了，又给你吵醒了。

　　城忙说，对不起。

　　洛说，骗你的。她扑哧一笑。

　　小美给洛的声音吵着了，骂了一声。

　　洛赶紧说，不跟你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城好象松了一口气，说，好。明天再说。

　　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城白天温柔深邃的眼神。思绪却再次飘回到过去。

　　明走的那天，来学校和同学告别。已经是秋天，枯⻩的枫叶落満了整个校园。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片，温暖了眼。

　　洛走到明的面前，将狄金森的诗集放入他的手中。不知为何，他们共同爱上这个女诗人的诗歌。虽然她的眼里都是些细小，不足为奇的事物，但是一经过她的手，都变得异常可爱多姿起来。她的诗曾陪伴洛度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洛抬起脸望明，彼此都是不舍的眼神，可是却不知如何说出心中的心事。她说，要保重。他说，你也是。

　　洛浅浅地笑，眼泪却安静地流下来。她不想去擦。明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洛，我要怎么度过没有你的曰子？洛靠在他的怀里，想着同样的问题。

　　可是离别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思考。

　　小美决定搬出宿舍。洛几经挽留，都无所用。当小美关上大门那一刻，洛觉得难过极了。

　　城，小美早就喜欢你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已经跟她说过，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城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洛。

　　洛装作没看见。她开始说，城，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关于我和明。其实，早在⾼中的时候，我就开始了我的初恋。明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男孩。即使在大学里，有很多优秀的男生，但，明一直是我心里面完美的人。很幸运的是，他也喜欢我。在⾼中如此艰难的曰子里，我们开始恋爱。互相学习，互相鼓励…

　　洛细细地讲述着，每一段故事，都是美好而刻骨铭心的回忆。她多想回到过去，回到那段充満着爱和幻想的往事里。

　　城看上去有些难过，但是強装笑脸，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优秀的一个男朋友。我还一直以为你没男友呢。

　　洛笑，说，等到我毕业那年，我会去澳洲，去看明。我会和他永远在一起。她在撒谎。

　　城低低地说，那祝你幸福。

　　看着城的样子，洛的心里竟难受起来。即使他喜欢她，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和那些追求她的男生们一样，她用得着告诉他她和明之间的故事，好阻止他对自己的爱恋吗？或者是自己太需要一个倾诉的空间，才会毫无保留地在城的面前吐露一切？而那都是她的美好回忆。她的初恋。

　　她正想着，听到城说，我们回去吧。洛。

　　一路上，两人未说一句话。

　　之后，城打电话的次数少了，渐渐地，没有了声息。等到她再联系他时，他的声音已经冰冻如霜，跟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她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心。放下电话的时候，她难过地想。

　　如果现在告诉他她并不会去澳洲，她现在喜欢的人是他，那么是不是真的太晚了？如果是这样，那天又何必将明说出口呢。

　　一场爱恋，还未开始，却已经结束。

　　洛开始觉得寂寞。一个人的曰子让她空虚。

　　小美搬出去后，双人宿舍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了小美的笑声。洛坐在阳台前，晒太阳。温暖的阳光流泻了一地。洛张开手指，看到阳光在指间穿梭而过。耳机里是邓颖芝的《等半天》。她记得那个MTV，那个笑容甜美的年轻女生坐在咖啡店心动地望着外面的那个男子。一边唱歌，一边笑，露出美丽小巧的酒窝。

　　洛想，能够安心地看着喜欢的男子站在面前，那恐怕是最幸福快乐的事了吧。但是能有多少这样的女子呢。

　　她把信纸摊开在膝盖上，然后写：

　　明：

　　我想这会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属于我们过去的回忆里。那样的时光太绚烂，太完美，以至于我需要紧紧地将它们抱在怀里，才不担心它们会走掉。你是我记忆里最亮的光芒。只要有你，一切都是明亮宁静的。

　　但是，明。我无法骗自己，你已经离开了。你不是去旅游，不是去澳洲，而是死了。

　　每次想到死这个字，我都害怕的浑⾝发抖。为什么上天会这么早地带你走？你说要在澳洲等我，你食言了，但我又怎能惩罚你。

　　明，我多少次幻想你能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从前一样，带着笑容，拿着相机。我等着你再为我拍一张照。我一直等着，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明白你永远不会了。

　　那么明，就让我尝试着忘记你。尝试着过现在的生活，尝试着爱上另一个男孩，尝试着体味再次被宠爱的滋味。

　　明，我可以吗？

　　洛抬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天空开始转变颜⾊。一切又回到那个阴暗的暴雨天。是洛失去全部幸福的一天。

　　那天，明和家人去机场。他们准备全家移民到澳洲。因为下暴雨，路上迷雾四处蔓延，车子出了意外。明一家三个人全部死亡。

　　第二天，洛在同学递过来的报纸上看到了报道。她安静地一字一字地读下去，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车牌号。她的心脏在一瞬间被击中，呼昅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手指冰凉一片，脸上都是湿的。

　　而窗外的暴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雨水在玻璃窗上划过痕迹，像是一个人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