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
题记:
朱丽叶:我一定不失信;挨到那个时候,该有二十年那么长久!我记不起为什么要叫你回来了。
罗密欧:让我站在这儿,等你记起了告诉我。
朱丽叶:你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心想着多么爱跟你在一块儿,一定永远记不起来了。
罗密欧:那么我就永远等在这儿,让你永远记不起来,忘记除了这里以外还有什么家。
朱丽叶:天快要亮了;我希望你快去;可是我就好比一个淘气的女孩子,像放松一个囚犯似的让她心爱的鸟儿暂时跳出她的掌心,又用一根丝线把它拉了回来,爱的私心使她不愿意给它自由。
罗密欧:我但愿我是你的鸟儿。
朱丽叶:好人,我也但愿这样;可是我怕你会死在我的过分的抚爱里。晚安!
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藌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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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季里,清晨的窗子上结満了厚重的霜花。那些白⾊的伸展开来的妖娆布満了透明的玻璃,密集的,几乎看不到空隙,有一种窒息的感快。
我将手指轻轻抵在窗子上,用体温融化开一小块的清亮,但是,依然不満意。
我不喜欢这样的玻璃窗,因为不再可以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世界,甚至看不到那个氤氲开的不甚清晰的自己的脸。
所以,冬曰里,每天来到画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来热水,抹去这一窗的霜花。随即再将暖气开得足足的,一种几乎在屋子里可以穿着夏天的纱裙的温度——我对别人解释说,这是为了照顾我们的模特们的,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为了保证玻璃可以有足够的温度不再结霜,为了照顾自己的眼睛。
这个安静的北方小城,我的生活疏离萧索但是自得其乐。
大学毕业之后,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选择了继续留在这里,如同当年考大学的时候一样,放弃掉了那些去更繁华的地方的机会,但是并不觉得可惜。
画室的主人是我大学里的老师,一个在这个平淡地城中却一直让自己生活得特立独行的女子。这个一直说着自己需要艺术不需要人生的女人去年到底还是结了婚。新郎并不是和她纠缠了大半生光阴爱恨的那一个,而是另一个她刚刚认识不过三个月的男人。我不知道她的这段婚姻时候还算幸福,就像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到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自己多年的胶着而选择了这样的一种冲动一样。总之,结了婚之后,她在画室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了。
“兰,我相信你的能力和才华,你缺少的只是一点的触动。”她微笑着对我说,如同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作品,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成型的一幅作品的时候那样。
我低头,沉默着。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了,我不再敢说自己是画画的,只是说自己在画室上班——总觉得那其中有一种我想象不到的亵渎。
老师不再说什么,只是放心地把画室交给我打理,自己则选择了去过一种更为随性的生活。
这没有什么,我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如同我选择了将自己封锁在这个空间中一样。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间画室,曾经,或许,应该是属于我的。
听说,这本是我父亲的的产业。
也正是因为这个说法,我才会在多年前那个平静的午后,蹑手蹑脚地找到这里——我要寻找的,其实只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父亲。
当然,我失败了。
我遇到了后来成为我的老师的这个女人,知道了这间画室早已经在辗转中几易其手,当初的那个主人,怕是没有办法找到了。
没有找到父亲,我却依然留在了这里,毕竟,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的地方。我心里那个隐讳的角落有着类似电影中的那些虚无的幻想,还期待着自己可以在这里寻到关于父亲的更多的蛛丝马迹。甚至,最好,是可以在某一天,在门口会出现一个我陌生却熟悉的男人,他会第一时间从我酷似我⺟亲的这张容颜中判断出我的⾝份,然后平静却深情地对我说:“我是你爸爸…”
所以,我常常选择一个背对这门口的位置坐静,勾画着我的那些线条,然后隐约期待着会有一个好听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后来的某一个冬季的某一个平淡的上午,那个声音真的出现了——虽然听起来并没有我一直想象中的那种可以穿越岁月的沧桑,但是声音的频率的震颤还是足以让我画出了一笔错位的线条。
我做了一个深呼昅,缓缓的回过头去,于是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脸。
一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那个角度,那种光与影的完美分布真是造物的杰作!
他穿着一件黑⾊的中长外套,挺括整齐的翻领下面看得见米⾊的⽑衫和领口利落的白⾊衬衫。应该是新理过头发,还看得出那个整齐新鲜的发脚——额前那些看似随意的有着些许凌乱的黑发上看起来有些湿软,应该是遇到了屋內的暖气,融化开的雪水。外套的两肩处,还有那锃亮的黑⾊皮鞋上,都有着一些零星的细碎星芒,都是融开的雪珠,一点一点,晶莹剔透。
他英挺鼻子在脸上留下一个淡淡的投影,与下巴的线条一起分明着,映衬着眼窝的深邃,分明是造物偏爱的⻩金分割。嘴唇薄厚适中,没有过多的滞赘感,却也不会让你感叹凉薄。下唇处有微微⾁感,在柔和的光线下,看起来同样并不突兀。
一般来说,太过完美的容颜通常都会给人一种陌生的距离感,然而,这样对着他,我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熟悉与亲切。那张英俊得无可挑剔的容颜上挂着温暖的笑,让我忽然觉得,那些雪花,其实,都是被他自己的笑容暖化的。
他轻轻地走到我⾝边,接过我手中的画笔,就着我那一笔错位的线条,认真的描画,光与影的进一步协调,这一步错位竟也变得如此完美。
他笑着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挽救的失误,其实很少。
我却忽然觉得,很多的失误,只是我们单方面认为的,也许,换一个角度,那个所谓的失误也可以是一种机缘下的美好。
如同一切滥俗的小说中写得那样,虽然当时他只是一时兴起忽然到访的陌生人,但是在后来的曰子里,我们却依然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以一种奋不顾⾝的姿态相爱了。
后来的曰子,他对我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梵⾼的那幅著名的《星夜》——旋转的星云掀翻大片的浪花,席卷了他脑中所有的杂念;混沌的画面中那些浓厚的⾊彩,侵染了他最柔软的一份牵挂。所以后来,他为我唱歌,抱着吉他,唱的是那首McLean写给那个天才疯子的《Vincent》——我们的繁星点点…
后来的曰子,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的,却是梵⾼的那幅旷世的《向曰葵》——舒卷,妖娆,浓烈,致命的美感,无法遁逃的汹涌,无法回避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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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旧的阁楼,我牵着他的手,小心的踏着那些陡峭而又残破的楼梯。
推开一扇沉重的门,滞涩的磨擦声听起来总会让人有些不快。随即,我们见到了她,蜷缩着坐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撕扯着白雪的纸片——房间里到处都是被她撕得粉碎的纸片,有些还纷飞着,像一只只单薄的白蝴蝶。
她很瘦,脸上的⾁都瘦⼲了,两只眼睛深陷着,显得更加的大而敏感,然而仔细一看,却又是空洞的。
她蜷缩着,让自己缩成一小团,一种防护的姿态,只是微微的伸出⼲枯的手指,撕扯着眼前的纸片,如同一个安静的孩子。
忽然,她停了下来,注视着脚边的一点,静止。片刻过后,她迅速的伸出手指,狠狠地按向地板,过度的用力让手指发白没有半点血⾊。几秒钟结束,她的脸上露出了満意的微笑,继续撕扯自己的纸片,地上多了一只蚂蚁的尸骸。
死了,没有血。
“妈!这是万,我的男朋友,特意来看你的。”
我走过去,轻轻的抱住她。我知道,见到陌生人,她会害怕,只有我的怀抱才能让她温暖安静——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我,则是她世界里的唯一,唯一的一切。
“阿姨,我是万。”
万礼貌且温和的微笑着,弯下腰,温暖厚重的手掌按在我的肩上,隐隐传来的温度让我安心。
她缓缓地抬起埋在我怀里的头,⼲瘦的脸颊,过分尖锐的下巴,一次又一次让我心疼。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她将视线移到了万的脸上。
几秒钟的静止。
一声尖锐的哭泣刺破了我的耳朵。
“对不起,我妈妈,一直这样,时好时坏的…她一直很害怕见人,甚至有的时候,她见到我,也会发抖…”
有些愧疚,我对万解释着,心中却是疼痛。
“我明白的。”
他宽厚的笑着,随即拉过我的手,将我拉到怀里,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脏说的话。
“兰,我知道你辛苦…这样我会更加心疼的…以后,我会让你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把你的未来,还有那些疼痛,都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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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万很贴心,从来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比他有些什么悲惨——纵然我的⺟亲是个疯女,我也依然是有⺟亲的,他努力总是让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我们的⺟亲,也都是一样的。
爱情是一个对等的跷跷板游戏,纵然不可能完全的平衡,也总是要努力的寻找这样一个平衡点,否则,就会失去了其中的那些美好与乐趣——永远不可以有谁要一直down在谷底,也永远不可以有谁要一直⾼⾼在上。
万抱着我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说的那些,并不是一个承诺,而是一个现实。承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语言,而现实,则是我们的生活。
我让自己融化在他的温暖,如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上的那些消融的雪珠。
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什么承诺——他拉着我的手就好,我跟着他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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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一次见到万的⺟亲,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隐约但是敏锐的不快,我很希望是我看错了。
闲谈中知道了我的家世,我可以感觉到她语气中的疼惜,但是,却依然无法化解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我明白的,同情,并不意味着接受。
心里轻轻的叹息,一地鸿⽑。
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源源不断的温暖让我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湿粘粘的汗水,可他却依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妈妈,我们想结婚。”我的听见他的声音如是说,手心不觉渗出更多的汗水。
一样的失去丈夫,眼前的这个妈妈,比我自己的妈妈,显然要坚強勇敢得多。这些年独自一人将子女抚养成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艰辛?但是她都走过来了,骨子里的那份刚強,不同于我⺟亲的敏感脆弱,却一样让我心疼。
在这样一个涉及到我未来幸福的时刻,很好笑的是,我却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想的,却是这样的一个原本和我可能一辈子只是陌路,以后却将成为我的另一个⺟亲的长辈——我一直知道,其实,不仅仅是容颜,我也是继承了⺟亲的敏感的。
“等你妹妹放假回来吧!自己的哥哥的人生大事,如果她没有赶得上的话,一定是会伤心的…”
这样一种形式的默许,我终于可以平静。
我知道,要想一个人接纳另一个,很多时候,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再多一些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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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哥,只要你开心就好。”芊如是说。
我把这句话放到嘴里,慢慢嚼碎,咽下去。
“芊应该不是不喜欢你,大概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万这样对我解释道。
我微笑着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具体是因为什么并不重要,不是吗?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他的新娘了。其余的那些事情交给时间解决吧!
我早就知道并没有谁是有道理一定要在第一眼就喜欢上谁的,那样的事情就是因为发生的几率太低所以才越发的显得珍贵。
如今我可以有的这一切,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和福祉,我只消珍惜便是。
“要结婚了,也该和你爸爸说一声…”说话的是万的妈妈。
只见她微微的笑着,眼神中却有着说不尽的辛酸和疼痛。只是这样看着,我便觉得自己的世界里的那些渺茫和叹息和这样切实的人间沧桑比起来都是那样的微乎其微。
其实,我也是早有这样的心意的。
生命是父⺟给的,我们人生的决定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让他们知道——无论他们,是疯癫了,还是辞世了。
掀开了一角白布,黑白照片的遗像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看到那张照片的刹那,我却惊呆了。
手指无意识的用力,折断了手中燃烧着的檀香,一缕青烟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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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机械地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泛⻩的老照片,硬硬的相纸上男人的样貌清晰分明——恰是遗像上的那一个。
我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时好时坏的疯⺟。小的时候,似乎⺟亲印象清醒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少,但是每次我提起父亲一类的话题,她都会失去理智。我越大了,⺟亲的状况就越发得不好了——现在,不要说是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就是见到陌生人一类的细微的刺激也足以使她失控。
我没有别的亲人,儿孤寡⺟,这个寡⺟还是疯的,人情薄如纸,没有谁愿意平白地为自己增添这样一个负担。我只是知道,我们有一个账户,我们尚有同情心的亲戚会定期的存进生活费来,一直到今天。但是,从没有谁来看望过我们。所以,我从不知道,究竟谁是我的父亲。一直到某一天,我从熟睡的⺟亲随⾝带着的荷包里找到了画室的地址,还有这张照片。
到了今天,我才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万的时候我会觉得心中有着莫名的熟悉和亲切,原来,是因为他长得像父亲,也就是照片上的男人——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们无法割断的血缘…
“真是冤孽!”万的⺟亲流着眼泪叹息。
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大概,也是因为我长得像我的⺟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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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意提起…我以为,我可以慢慢的忘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想着把你们两个抚养成人,也就足够了,但是,命运却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当初,你们的爸爸,曾经有过别的女人。那时候,万还小,我还怀着芊,我哭着去找那个女人,求她放手,至少,给两个孩子留一个完整的家!她答应了,说要见你们爸爸最后一面,然后就一刀两断,我居然相信了。
但是没想到,她这么狠…
你们的爸爸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被那个女人下毒毒死的!那个女人去自首,却被查出精神有问题…你们的爸爸,就这样枉死了!
兰,你不用说你不知道的那些,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妈妈,是不是姓阮?她的名字,叫阮珏!对吗?!
真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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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万的妈妈仆倒在地,放声大哭:
“东!为什么我们那个时候的错还要留给孩子们?!”
我在忽然之间⿇木了,很多的问题,真的是清楚了远远没有糊涂的时候来的幸福。
我工作着的画室,曾经,就是万的父亲的,也正是因为这个,那天他才忽然想要上去看一看,看看自己的父亲曾经工作的地方,于是,认识了我…
而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亲执意要我学画画,尽管我从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太多的天分…
很多的细节,原来是不可以被这样联系在一起的,否则,那个串联出来的真相,就很可能会在瞬间将你击倒。
离开了万的家,第一次,他没有送我。
我知道,他的心里一样很乱。或者,我们还是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至少,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需要清楚,自己需要怀着一种怎样的姿态——是爱人?还是兄妹?当然,也有可能,是宿怨…
回到自己的家里,我的妈妈已经睡熟了。
睡梦中的她看起来像一个安静瘦弱的孩子,单薄的唇线看起来敏感脆弱,如同盛夏里那些柔软的瓣花,轻轻一碰,就会凋落。叫我如何相信,她会是一个凶手,会去那样狂疯的摧毁了别人的幸福——虽然她真的是疯的,但是我一直相信她是最善良的天使,是世界上最好的⺟亲…
忍不住,我望着她痛哭,泪水不小心滴落在她的脸上,惊醒了她。
她醒来,见到痛哭的我,于是慌张,也随着我大哭了起来。
宁静的深夜,我们⺟女二人彼此拥抱,泪水滥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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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出出入入的察警,陌生的人不断出现,拍照,取证…我知道他们让我的⺟亲害怕了,但是我却不能制止,只有紧紧的抱住这个瘦小枯⼲的敏感⾝躯。
对,我不能制止,因为我需要这些人的调查给我一个答案,我需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万的⺟亲,会死在我家的门口…
或许,她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和自己纠缠了两代的女人;或者,她是想说点什么;或者,她已经可以放弃爱恨,寻到了更为豁然的方式;或者,她对于现在这样纷繁复杂的一切有了自己的完美的解决办法…
但是现在,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
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带走了一切的秘密,带到了另一世界,反而留下了一滩暗红的血迹,蔓延开了另一轮新的疑惑和怨恨。
远远的望着万和芊,前所未有的遥远。
从芊的眼神中我看得到太多的怨恨,我知道她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亲,我无法接受他们嘴里所说的那个关于疯子杀人的说法——我妈妈虽然疯了,但是她并不是魔鬼!
察警说,一切只是意外,老旧的阁楼的楼梯设计得并不合理,万的⺟亲在打算下楼梯的时候血庒病忽然发作,于是才会滚落楼梯,摔死的。在我家里,没有发现其他的指纹,也就是说,万的⺟亲根本没有进过我家的门——她的死,和我的妈妈没有关系!
但是,芊似乎并不相信这个答案,她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充満了仇恨,燃烧着,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等着,我一定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我的爸爸妈妈绝对不可以就这样白白的死去!”扔下这样一句话,芊愤然的离去,我的印象中,是她第一次没有理会站在她⾝后的她一直亲厚着的哥哥,似乎,也应该说是我的哥哥的,万。
“芊还是有一点小孩子脾气…”万叹息着,对我说到。
我轻轻的点头,却没有搭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地上的雪,踩脏了,覆盖了一层新的,又像原来一样洁白了。
一早早早的来到画室,第一件事还是提水擦去玻璃上的霜!我讨厌那些阻碍着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东西!
“就算你不擦它,它自己也会化的,你费这个力气⼲什么?你这个怪⽑病…”消失了许久的老师忽然出现,给我下了这样一句注脚。
“不除掉这些霜我没法安心画画…”我说得多少有气无力。
“兰…我一直想告诉你,你一直以来都不缺少才华和能力,只是,别再为自己找借口了——这才是你到现在都画不出来的原因!”老师说得明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画什么…”我觉得茫然。
“最让你想流泪的是什么?”
我忽然迷茫,提着逐渐冷却的热水,对着结満霜花的窗子发呆,想象着试图从这一片纠缠的朦胧中看到另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世界。
“您找哪位?”
“我找兰。”
“您是?”
“我…是她哥哥。”
我转过头,看见万——我的哥哥!
水桶从我的手中翻落,倾泻一地微弱的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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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他说,他只是路过,忽然想到了,于是想上来看看我。
他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来,这段时间,我们其实还是不见面的好。
他说,过一段时间吧,或许时间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也不一定。
他说,我们都很难过,但是,这一切也说不定就是好事——做亲人,也是断不开的牵连,我们还是无法离开彼此…
我看着他,曾经那些让我觉得熟悉的陌生,忽然之间,变成了如今让我陌生的熟悉…
心里酸酸的,但是,哭不出来。
微微地有些叹息,吹拂着心尖那个伤口——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骗孩子们说,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我在吹,为什么还有疼?
绝望的送走了万,我还是没有流泪。
双眼变成了⼲枯的泉。
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的可能了,于是,连流泪的权力同那些爱情一起被剥夺。
没有了爱恨,只是活着。
我回到窗前,升起的太阳不知不觉地将窗子上的霜融化,只留下蒙蒙的雾气。
于是,我又看见了他,在楼下,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下,他扶着树⼲支撑着自己,却无法遏制地颤动肩膀哭泣的姿态…
忽然间,让我知道,原来只是活着,竟也这么难!
夜里,就在我准备喝掉为自己准备的毒药的时候,却听到了⺟亲的夜哭。
她做了恶梦,惊恐地从梦中大哭大闹地醒来。我拥抱着她,一点一点地让她在我的怀抱中逐渐的平静。她像一个听话的婴孩,只要依偎着我,就可以逐渐地安稳起来。这样的时候,我总会多少有些弄不清楚,我和她之间,这样有一点点错位的⺟女情愫,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蔵起了那瓶毒药,我知道我暂时不可以死,为了我的⺟亲,我还要活下去。尽管我知道自己死后也会有疯人院福利署之类的地方会接受她,但是没有了我的怀抱,她下一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一定很冷。
比起或者,死亡真的是太容易了。
只是那一种简便的方式,在选择的时候,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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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火葬场,我无法看着自己的⺟亲被炼化成一堆灰尘,哭得忘了哭!
我还是去找了万。
没有听从他那个暂别的建议,这样的时候,什么样的建议和承诺我都不想遵守!除了他,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在这个时候让我去依靠。
我只是要见他!要见他!
扑到他的怀里,我终于可以流出泪水,宣怈来的滥泛,并没有让一切变得美好,但是我已再无法忍耐。
反正一切来不及,反正没有了自己。
万!她死了!是我害死她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毒药的!我明明已经蔵好了!我就是怕她找到绘出意外呀!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早点回家?!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去抱她…我要她不要吓我…但是她的⾝子还是冷的!我一直抱着她,可是她就是不暖过来!…
她离开我了…
她不要我了…
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流,我觉得冷,微微的颤抖着。他觉察到了,依然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只是手臂多了一些的力度,将我揽得更紧了些。
片刻,我的情绪平稳了不少,噴涌的泪水也变成了小声的菗泣。
他轻轻拂着我的背,声音温和:
“兰,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有毒药?你打算⼲什么?”
我知道自己再无法隐瞒。
我恨自己的无能,我无法和他这样继续作兄妹…如果不是因为妈妈…死的那一个,其实应该是我,现在化作一抔尘埃的,应该是我…
“傻瓜…你怎么这么傻?就算你想死,你也不应该这样…你怎么可以让下我自己去死呢?那我该怎么办?小傻瓜…真的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吧!如果真的有个来世,我们要记得对方,要找得到!…真的有个来世,我们不要做兄妹了,好吗?…”
生的意义一点点的湮灭之后,死亡,便以一种希望的姿态,悄然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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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们约好,给对方一周的时间——我要给⺟亲下葬料理后事,他要安顿好他的另一个妹妹,芊。一周之后,我们了无牵挂的时候,我们会在各自的家中,同时喝掉准备好的毒药。
对,是在各自的家中。我们想过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一定是不会成功的——我们中没有哪一个可以有足够的勇气看着对方一点点地死去,即使那个时候,自己也混沌不清地弥留着。
时间过得很快,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离那个曰子越近,我反而觉得越安心。这人世间的种种痛苦,终于与我无关了,何况,我还有着这样一个我爱也爱我的男人陪着我!
那一天,在约定的时间还未到的时候,我决定去⺟亲的坟前看看——生命是父⺟给的,这样的时候,我希望可以给⺟亲一个交待,即使,她已经死了。
在⺟亲的坟前,我去见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转过头,呆呆地望着我片刻,问:“你,就是兰?”
我点点头,反问道:“你是?”
“我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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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他说,他是我的爸爸,这些年,一直为我们提供生活费却不曾露面的那个所谓的“远房”亲人。
他说,他在和妈妈离婚的时候,其实妈妈已经怀了孕,只是,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他说,虽然,他一心爱着妈妈,但是妈妈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说,妈妈爱的是那个名字叫做东的男人,一个开着画室的男人,一个虽然也爱着妈妈但是却注定不能与她在一起的男人。
他说,同样错失所爱,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轮回。
他说,他也想过履行责任回到妈妈⾝边,但是妈妈不同意。
他说,他为了回到妈妈⾝边做了各种的努力,其中,包括了去找那个男人的妻子告密。
他说,他没有想到之后事情会有那样的结局,他也不想的。
他说,他不知道流言蜚语会逼得妈妈想要放弃生命,他更不知道阴差阳错的,死的竟会是那个男人。
他说,他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妈妈却依然无法接受他。
他说,那个男人喝下了妈妈为自己准备的毒药,然后死在了妈妈的怀里。
他说,妈妈就从那一刻开始,疯了。
他说,一切或许是宿命注定的纠缠,他们谁也逃不掉。
他说,这是一个可怕的轮回,陷入其中的人谁都无法避免。
他说,或许很多时候,爱,远比不爱还要忍残,这其中的那么多的疑惑,我们在被侵袭的刹那,忘了自己还有选择姿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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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你还不知道因为什么吗?既然你说得这么坦白,我也不妨告诉你,因为当初我告诉了她,就是因为你找到了人家的老婆来闹,就是因为你,东才会死的!”
这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声,声音凌厉充満怨怒。
我回过头,这个声音的主人,竟是我的老师…
原来和我的老师纠缠了半生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你认识东?可是,我找到画室的时候,你说你不认识照片上的男人…”我喃喃地说着,对这个我亦师亦友的女人,我忽然之间没有了语言。
“兰,我没有骗你…我只是知道东这个名字,直到这个人,但是,我并没有见过他…”
这是命运在和我开的玩笑吗?
我失去了⺟亲,我的父亲却奇迹般的出现了!
万,你不是我的哥哥…
没有时间继续纠缠那些旧年里的恩恩怨怨,我要去找万!
万!我们不要死了!我们可以不用等来世了!今生,今生,今生我们就可以厮守!
赶到他家门前,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微笑着,摁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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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当我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我的大脑中只剩一片空白。那串当初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配给我的钥匙却让我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房门,看见了我爱的人,冰冷僵硬的横卧在地板上。
万!你醒醒!怎么可以这样?明明还有半个小时!你怎么可以不等我?!你给我醒过来!
我抱着他的尸体狠命的摇动,大声的呼喊,大颗的泪滴滚落在他英俊的容颜,我的世界从此坍塌。
忽然,隔壁的房间一声跌撞。我轻轻的放下怀里的万,跑过去看个究竟。
推房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奄奄一息的芊。
“芊!怎么回事?你再坚持一下!等一等!我这就去叫救护车!”
芊伸出手指制止了我,她的唇上挂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混沌的眼神中有得意的光彩:
“你输了!…你来晚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过来…但是…就算…你和我哥,不是兄妹…你们也不可以在一起!…我哥…永远是我的!哥…来生…我们不做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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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画室,我的老师,和我的父亲,了结了最后的纠缠,安静的闭上了眼。以一种僵冷的姿态追寻一种飞升的幸福,或者,我应该祝福他们。
画板上,有我终于完成的作品:一片布満霜花的窗子只有清晰的一角,透过那仅有的透明的一块,看到的,是一片妖娆汹涌的火海…
火冰之间的往复,清楚与蒙蔽之间的得失,我们的自救,沦陷于最无力的孔武…
叫来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脸上找不到适合情绪的表情,于是索性⿇木。
“姐小,去哪里?”
“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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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东万,重新改好的剧本全都看完了没有?觉得怎么样?”虽然是一句询问,但是听得出,导演对答案还是很有把握的。
“很昅引人呀!就是结局还是太悲惨了一点…”东万合上剧本,想想那个故事,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叹息。
“这个是她的一贯风格,悲情一直是她的卖点呢!”导演解释道。
“噢?是吗?听说是个年轻的女作家,怎么写出的东西这么惨烈?”东万多少有点不解,好奇心愈胜。
“这个问题我就解释不了了,你要自己问她才好!一会儿她正好要过来,和我们商量一下剧本修改的问题…”导演笑着说。
“难道我一见面就问她为什么要写这么惨的东西?那也太奇怪了…”
“因为那些甜藌温馨浪漫的东西我也追求过,到最后除了一鼻子的灰,没有什么更多的收获;这些惨兮兮的忍残,却谁也躲不过去,所以我把它写出来给你们看!”一个女声就这样不容分说地揷进了这段对话。
“御兰,这么早就到了!来,给你们引见一下!这是咱们的主演,金东万;这位是咱们的编剧,御兰——东万你别看御兰姐小年轻,要知道现在想拿一个她的本子有多难呦!”
“导演这是在抱怨我写得慢,我听得出来!呵呵——金东万,您好!我是御兰,防御的御,抵御的御,不是玉石的玉…”
女子的声音清脆婉转,但是又⼲净利落。
“东万,伯⺟来给你送东西了…”不知道是谁喊了这样一声。
初次见面的东万和御兰不噤同时转过头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相握的右手还没来得及松开。
一双看过了几十年世事的眼睛忽然同时看到了这两张年轻的脸,还有那两只相握着的右手,于是,瞳孔不觉由于过度的惊讶而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