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背着鄂多海回到了石板屋,一进屋便嚷来鄂嬷嬷;鄂嬷嬷让萨遥青背着鄂多海入房,让她躺上床之后,便开始检视她的伤状。
“这像是中了尸僵草毒。”她喃道。
尸僵草是长在这大山深沟里头的毒草,无花却自芬芳,其毒性依其分量而有轻重,往年猎户总是将其数滴汁液对水百杯做为狩猎⿇痹猎物用途,但后来因为中了尸僵草的獣,⾁质会变为不鲜的暗土⾊,品相不佳,难以求售,所以便渐渐被其它草药取代。
但她看多海这模样,却像是中了极浓的尸僵草毒。
“萨公子,可以⿇烦你帮我拿一下那柜上的木箱吗?”一手心疼地摸着多海泌着冷汗的脸,鄂嬷嬷的手朝后头老木柜上一指。
循着嬷嬷手指着的方向,萨遥青看到了两只交迭的箱子,一大一小,一木制一皮⾰制。因为不晓得是哪个,所以他⼲脆将两只都拿了下来,并放在嬷嬷跟前。
转过眼想拿箱子,却见床边有两只,她对住那只似是尘封已久、外表已斑驳褪⾊的皮箱怔愣了一会儿,而后才探手拿过小一点的木箱,并将之打开。
箱子里摆満了像是药品的瓶瓶罐罐,她眯着老眼在里头翻找,最后挑出一罐石榴红的窄口罐,倒出两颗药丸塞入鄂多海嘴里。
“还好我这儿还有尸僵草毒的解药。”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人给她的;而箱子里的瓶罐,也都是那人平时的收蔵,说留在她这里,可能有一天会需要。固然当时她开他玩笑,佯作潇洒地说,人命就一条,该走就走,何需用药強留。
跟着,她开始处理多海手上的伤。
“这样就好了吗?不用送她去看什么…大夫之类的?上次去村里有个卖药的,要不我抱她过去。”人一有恙就要送医,挺脆弱的,不像他们天生天养,強壮,从来不病。
“不需要。多海她和一般人不一…呃,她⾝体好,不到病入膏肓,不需见医。”
只是,若病已入了膏肓,又何须再见医?
老人家话中有余意,但入到心思不杂的萨遥青耳里,却没有令他多想。
当老人忙过一阵,转过头来时,萨遥青这才注意到她头上居然带伤,好大的一个口子,虽然止住血了,但爬在老人薄到见得着青筋的肤皮上,仍显突兀。
回想起今早他出门前,见她还好好的,莫非又是她们口中住在附近的那家子⼲得荒唐事?
“嬷嬷,您的头…”
“老人家,胡涂,自个儿撞的。”摸摸还痛着的额,老人不以为意。
“如果又是那家子做的,我帮您处理。”他冷声说。
听着,她笑。“唉,你和多海一个样儿…唉啊!”
说话的同时,她忙站起,而这一动作,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只皮箱,皮箱顺势一倒,没拴紧的箱口就这么开了,从箱子里滑出好些杂物。
几本写着汉字的书籍,一些汉人用的笔墨砚,还有一个做工精细的小锦盒。
“嬷嬷,您习过汉字?”对着那将散落一地的物品一一拾整了的老人家,他讶问。
他下山数月近年,好歹去过不少地方,虽然还未曾去过汉人的领地,却也见过一些上山来人汉字。
只是,这荒郊野地髙山上,村民常常都是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有时候就连自己家国的文字都不识一个,而这住在山脚下的老嬷嬷却读起汉书了?
稀奇!
这萨遥青外表看来就像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耝汉子,可却能一眼识出这汉字?鄂嬷嬷睨了他一眼,没对他何以知道汉字的事多作询问,只是接着说:“以前有个汉地来的夫子教了我一些,这些是他留给我的,封在箱子里好久都没碰过,现在大概连怎么正确拿笔都忘了。”
回忆起那好久以前的事,鄂嬷嬷脸上飞闪过些许惆怅,她捡起那些物品,却不塞回箱子,只是又坐回床沿,将物品小心翼翼地搁上了自己的腿大,像宝物似地轻抚,再接着道: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生惧,放大点,甚至排斥,进而想要将之赶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而知识,就是这么一样令人着迷却又令人畏惧的东西。如果你知道太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别人就会说你生谣起乱子,妖言惑众,对于那些一辈子只想待在一个地方安稳度曰不求改变的人,更是如此。”
将书本和文书用品顺手搁上床,手上仅拿着那只小锦盒,她盯注锦盒片刻,打开看了一下里头的东西,确定它无恙,便阖上,视线缓缓从腿上的物品落在了萨遥青⾝上,随即,她开始对着他大略讲述自己的过往。
聆听着老人娓娓道来,萨遥青这也才明了,原来鄂嬷嬷和多海会离群索居,且动不动就让村民当成异类排斥,就连那些不懂事的⻩口小儿也在无知大人的渲染下,用辱凌欺侮的方式来对待她俩;这全都是因为她读了书,知道得太多。
原来人不仅会欺负弱小,读书读得少的乡愿,还会欺负读书读得多、知道得太多的?
全因为那是异己啊!人真的是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会希望多海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去见识那天地的广大。”她说。
除了识字读过书,其实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才导致她被村民排挤,但她此刻保留不说。
“她长脚的,要走随时可走。”
“她不走,是因为我。”她常说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为何不走?”
“我…”她年轻时可以走,却不走,为的是等候一个当初以为没有希望的希望;而现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在等候另一个人,一个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后能相逢,那么她应该有机会再见到他吧。“您信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吗?”
没有说明为何不离开这村落的原因,鄂嬷嬷却将话题转了个向。
听了,萨遥青猛然一顿,还以为⾝前的老人发现了什么,不过当她又继续接着说话的同时,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续道:“这世界何其大,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有。我幼时总以为这山圈起来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当这些书的主人走穿了鞋,从遥远的外地来到这里,告诉了我那些人穷其一生都不会相信的事物,还有五十多年前我亲眼所——”
“呜嗯…小豹子…”
鄂嬷嬷的话声被那原本昏睡着的鄂多海的一声梦呓给打断,她温柔地探手去摸摸她转回微暖的肌肤,并顺势抚了抚她始终蹙起的眉。
“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说,但心里怕是始终扰着。”老人眼神和动作间満溢着对鄂多海的疼爱。
“虽然有你,但没有爹娘在⾝边的娃儿,心里头难免失落。”这一点他深刻明白。
萨遥青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见过的景象,心底不噤升起一股暖意,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
他没娘疼,从没有过;那时天生孱弱的他窝在山边像被丢弃的犬只嗷嗷叫着,可冷过了数个寒夜,却没有呼唤来那该专属娘亲呵护的温暖到来。
冰冷的天没让他死绝,倒是让他锻炼成今曰一⾝強健的体魄,甚且修练成现在的模样,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強如长了刺的鄂多海,原来和他一样啊。
“其实多海她不是没爹娘的孩子,她一直都有…”听到他说的,鄂嬷嬷原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说了几字就又打住,末尾,只得唇角一抹无力的勾笑,为怕显得怪异,所以她回过神便又将话转了向。“喔,咱家的狗就在您初来的那一天,跑掉了。”
“嬷嬷,那狗不是跑掉了,而是…”才要脫口说出,嘴巴立即自打了个结,因为他想起鄂多海对他的威胁,那对他而言像蝼蟮推石般的可笑威胁。
明明心痛至极,又在乎得要命,嘴上和脸上偏偏装作一副不在乎、无感的模样,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表里不一。
然而,真正的她,个性又是如何的呢?他看住床上那张眼儿紧闭、眉头紧皱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