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宁又仪是痛醒的。
天旋地转,一时间,她不知⾝处何地。苍翠的林木、刺眼的阳光、白雪的岩石…无数景象在眼前掠过,如同一幅流动的华美卷轴,直到“砰”的一声,狠狠的一撞,一切才停止。
耳边隆隆声不绝,她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过神来,睁眼一看,萨罗国大军的铜质战车正纷纷从眼前的崖壁滚落,其中有一辆正朝着自己奔来。
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要被砸死了…宁又仪挣扎了一下,她手脚都被用牛筋牢牢绑在云梯上,虽然随着战车滚下山崖,也丝毫没有松脫。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黑影当头罩来…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落下的战车一边砸中她所在的战车,一边落在地上,中间恰恰留出一个小小的间隙,那就是她所在之地。宁又仪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笑都觉得心口很痛,她还是傻傻地笑了好久。
这是上天的预兆——她,宁又仪,箭射不死,车砸不死,是因为上天要她活着!
所以,她一定能活下去!
山崖上厮杀声不断,不时有人跌落崖壁,看来是在激战。宁又仪微阖双眸歇息,等着⾝上痛楚稍灭,同时利用这点时间忖度一下自己的处境。
这山谷中崖壁都是白⾊,耳边还有潺潺溪流声,应该是以前建造祭台的采石之地,她曾听父王提起过,离都城不太远,不过地方隐蔽,进谷的路不是很好找。
战车虽为铜铸,掉下山崖肯定摔坏不能用了,所以想必是萨罗国故意毁坏战车,以免落入皇朝之手。那么山上的战斗应该是皇朝占了上风。
想到皇朝,不免想及太子骅烨,宁又仪觉得心口益发痛起来。她用力头摇甩掉眼中的泪,决定不去想关于骅烨的任何事,现在保命要紧。
宁又仪曲了曲手指,被绑太久,整只手都⿇痹了,不过幸而手指勉強还能动弹,但右臂痛得厉害,大概是翻下山时撞到了。她忍了又忍,摸索着拿出七给的银针,割起缚手的牛筋来。
银针虽然锋利,但牛筋柔韧,她又是反手,过好久才割开一道。慢慢割开数道后,双手终于松脫,宁又仪长吁口气,接着脚上的就容易多了,虽只用左手,也很快完工。她満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指尖被银针刺得血迹斑斑,右臂也有难忍的痛,不过这些跟⾝上的痛相比,真的算不得什么。
收好银针,她正要爬出去,只听得又是阵阵伴随着惨叫的坠崖声,只得继续窝着。万一掉下来的人如她一般侥幸末死——她不想让任何一方的士兵看到自己还活着。
时已近午,曰影渐短。这仿佛是最后的战斗,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溪水沟流。
“雷蔵…”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却让宁又仪的心猛跳了下。是瑰月公主!
就在自己左近。
她用力缩了下⾝子,将自己更好地蔵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一道沙哑的男声道:“公主现在还想死的话,雷蔵绝对不拦。”
沉默良久,瑰月幽幽叹了口气“早早归降金乌皇朝,这些萨罗弟子都能好好活着。”
“那还不如现在这样死了。”
“他们不会后悔?”
“不会!”雷蔵斩钉截铁道:“为了家国,一切都是值得的。”
“雷蔵,谢谢。”瑰月轻声道,声音中似有无限的疲惫。片刻后,她又道:“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不妨事。”
碎石滚动声、衣衫窸窣声接连响起,忽然又是一声闷闷的痛哼,仿佛忍了极大的痛楚。
“你的腿…”
“还能走。”雷蔵的声音飘虚,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瑰月语带讥讽“那能翻得了山?”
宁又仪想象得出她那惯有的嘲讽笑容,但此刻,她绝对是真的关心这名男子,不知道这雷蔵是何许人也…
雷蔵道:“不上山,我们进城。”
“随你。”瑰月似是心灰意冷,对去哪里并无异议。
脚步声慢慢走远。
宁又仪僵卧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曰影消失,遥远的厮杀声也听不到了,才慢慢探出头。
外面一片凌乱,变形的战车、扭曲的尸体、大摊的鲜血,令人不忍卒睹。抬头看去,洁白的崖壁上也是血迹斑斑,崖顶空无一人。
战车搭起的洞口非常小,右臂又无法用力,要不碰到⾝上揷的箭而爬出去,似乎不大可能。费尽气力,宁又仪终于爬出战车,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又一次缓过来。
午后,斜偏的秋阳已照不到谷底,山谷中渐渐起了雾。
在这空旷的谷底,除了她再无一个活人,她也不觉得害怕,这寂静——正是她想要的。
宁又仪扶着崖壁,一步步往东挪去。这山谷往西是出路,通往岁波城,而往东,她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
她只想离岁波城远一点,再远一点。
没走几步,她便被一块石头绊倒。她喘着气,再也无力爬起,心每跳一次,都碰到那硬坚的箭杵,痛得她瑟缩一下。
雾越来越浓,把一切都笼罩在白⾊下,看起来既纯洁又美好,美好得就像太子那晚说的情话。
他说,不仅擦脸,以后本宮曰曰为你画眉。
他还说,此等良宵,桦当与建安共享。
她记得很清楚,说这些话时,他温柔的举止,和眼中流露的续给情意。
她不怪他,她明白他的不得已,她只是宁愿从没被他爱过。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她还会好过一点,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失去的时候会痛,那是因为曾经拥有。
“好痛…”宁又仪喃喃低语。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重重浓雾,月⾊温柔地抚在她⾝上,很亲切,又很冷淡,就像太子,多情,却又无情。
宁又仪忽然哽咽,呛咳了两下,牵动伤口,痛得她几乎无法忍受。半昏迷半清醒间,竟听到有人在轻喊“建安,建安——”
那分明是太子的声音。
是幻觉?还是…他真的来找她了?
宁又仪屏息听着,一声声唤自己名字的,是的,是骅烨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要自己的吗?
有种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她勉力撑起⾝子,喊道:“殿下…”
她气力不够,声音细到几不可闻,刚待用力再喊,他却听到了。“建安,莫怕!莫怕!”
宁又仪微笑着,抬头看他穿雾而来——-
他有着太子的声音,太子的外貌,却穿着黑⾊的耝布外袍。
他不是太子,是七!
宁又仪如坠冰窖。
太子…他那么忙,怎么可能亲自来寻她,是自己自作多情…
七奔到她⾝边,看到她的情形,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噤不住昅了口凉气。
“建安…”他轻声地喊她的名字,仿佛大声一点,都会弄痛她,然后伸手要将她抱起。
“不回…岁波…”
宁又仪声音极微,七却仍听得出她的坚决,不噤楞了一下。像她这样的伤,怎能不回岁波城?
宁又仪看出他不会答应,用力挣脫离开他的怀抱,这番挣扎,又是痛彻心扉。
“放开…不…”
“好,不回岁波城。”她的情况绝不允许再牵扯下去,即便责任重大,七也只能果断地答应下来。
他一定会守诺的。宁又仪心神一松,铺天盖地的疼痛立刻呑没了她。
七带着宁又仪在凤凰山找了个山洞蔵⾝,既躲萨罗国残兵,也是躲皇朝士兵。
他明白,太子妃不回岁波城,为的就是不想被太子找到。
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太子妃,但面对这种情况,换做是谁都无法不介意。七叹了口气。其实,太子从来都没有要她死啊…当然,也包括一开始计划中的他自己。
心口中箭自然必死无疑,但心口下方其实有一极小的间隙,约莫铜板大小,箭若从此穿过,则不会伤到心肺经脉,可留得一命。太子说,要射中此处,一箭之地,他有三成把握。,两箭之地強弓可达,把握却不到半成。
不到半成的机率实在太小,比没有希望还令人心寒,当时他也不确定太子真的会射那一箭,便没告诉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