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友人谈及达尔文,友人规戒我道:“李宗吾,你讲你的厚黑学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学范围。达尔文是生物学专家,他的种源论,是积数十年之实验,把昆虫草木,飞禽走兽,一一考察遍了,证明不错了,才表出来,是有科学根据的。你非科学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闹笑话。”我说道:“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难道我李宗吾不可称科学家吗?二者相较,我的学力,还在达尔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种源论,是说明禽兽社会情形,我的厚黑学,是说明人类社会情形,他研究禽兽,只是从旁视察,自⾝并未变成禽兽,与之同处,于禽兽社会情形,未免隔膜,我则居然变成*人,并且与人同处了数十年,难道我的学力,不远在达尔文之上?达尔文在禽兽社会中,寻出一种原则,如果用之于禽兽社会,我们尽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类社会来了,我们当然可以批驳他,人类社会中,寻得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禽兽社会中,寻不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足证两种社会截然不同,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用于人类社会。”
今人动辄提科学家三家,恐吓我辈普通人,殊不知科学家聪明起来,比普通人聪明百倍,糊涂起来,也比普通人糊涂百倍。牛顿可称独一无二的科学家,他养有大小二猫,有天命匠人在门上开一大小二洞,以便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开一大洞,大小二猫俱可出入,而牛顿不悟也,这不是比普通人糊涂百倍吗?牛顿说:地心有昅力,我们固然该信从,难道他说“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我们也信得吗?所以我们对于科学家和学说,不能不慎重审择,谨防他学说里面蔵牛顿的猫洞。
因为科学家有时比普通人糊涂百倍,所以专家之学说,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岂非经济家,而他的学说就不通。我辈之话,不足为证,难道专家之批评,都不可信吗?…呜呼,诸君休矣,举世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者,皆达尔文、斯密士…诸位科学家之赐也。
达尔文讲竞争,一开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讲厚黑,一开口,即是曹操也,刘备也,孙权也。曹刘诸人,是千古人杰,其文明程度,不知⾼出豺狼虎豹若⼲倍,他且不论,单是我采用的标本,已比达尔文采的标本⾼得多了。所以基于达尔文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于鄙人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极文明的世界,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鄙人当然可称科学家,不过达尔文是生物学的科学家,鄙人是厚黑学的科学家罢了。
达尔文研究生物学数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虫草木,飞禽走兽,都研究完了,独于他实验室中有个⾼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学说,就留下破绽。请问甚么⾼等动物?答曰:就是达尔文本⾝,他把人类社会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为忽略了,所以创出的学说,不能不有破绽。
达尔文实验室中,有个⾼等动物,他既未曾研究,我们无妨替他研究,达尔文一生下地,我们就用采集动物标本的法子,把他连儿带⺟活捉到国中来,用国中的白米饭把他喂大,我们用达尔文研究动物的法子,从旁视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见他的学说是自相矛盾的。
达尔文一生下地,就拖着⺟亲之啂来吃,把⺟亲的膏血昅入腹中,如不给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着要吃,这可说是生存竞争,从这个地方视察,达尔文的学说莫有错;长大点能吃东西了,⺟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伸手来索,⺟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会伸手,把糕饼从⺟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亲之碗,如不提防,即会坠地打烂,这种现象,也是生存竞争,达尔文的学说也莫有错;若是再大点,自家能端碗吃饭了,他一上桌,就递一个空碗,请⺟亲与他盛饭,吃了又请⺟亲盛,⺟亲面前,现放着満満一碗饭,他再不去抢了,竞争的现象,忽然减少,岂非很奇的事吗?再大点,他自己会往甑中盛饭,再不要⺟亲与他盛,有时甑中饭不够,他未吃饱,守着⺟亲哭,⺟亲把自己的饭分半碗与他吃,他才好了,⺟亲不分与他,他断不能去抢。更大点,饭不够吃,⺟亲把自己碗中的饭分与他吃,他不要,他自己会拿囊中之钱在街上买食物来吃。到了此时,竞争的现象,一点莫有,岂不更奇吗?这是小孩下地时,只看见⺟亲⾝上之啂,大点即看见⺟亲碗中之饭,再大点即看见甑中之饭,更大点即看见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达尔文长大成*人,学问操好了,当大学教授了,有穷亲友向他告贷,他就慨然给予,后来金钱充裕,还拿钱来做慈善事业或谋种公益,这种现象,与竞争完全相反,岂非奇之又奇?于此我们可以定出一条原则:“同是一个人,智识越进步,眼光越远大,竞争就越减少。”达尔文著书立说,只把当小孩时估食⺟亲之啂抢夺⺟亲口中糕饼这类事告诉众人,不把他当教授时施舍金钱、周济家人,做慈善事业这类事告诉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一。
达尔文当小孩时抢夺食物,有一定的规律,就是:“饿了就抢,饱了就不抢。”不惟不抢,并且让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个例外,见了好吃的东西,⺟亲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听,结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场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饱为限,过饱即有弊害。我们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则:“竞争以适合生存需要为准,过需要以上,就有弊害。”达尔文只说当小孩时,会抢夺食物,因而长得很肥胖,并不说因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于是达尔文之竞争,遂成了界无或之竞争,欧入崇信其说,而世界遂纷纷大乱,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二。
达尔文说:“万物都是互相竞争,异类则所需食物不同,竞争还不激烈,惟有同类之越相近者,竞争越激烈。虎与牛竞争,不如虎与虎竞争之激烈,狼与羊竞争,不如狼与狼竞争之激烈,欧洲人与他洲士人竞争,不如欧洲各国互相竞争之激烈。”他这个说法,证以第一次欧洲大战,诚然不错,但是达尔文创出这种学说,他自己就把他破坏了。达尔文的本传上说:“1858年,他的好友荷理士,从南美洲寄来一篇论文,请他代为刊布,达尔文读这篇论文,恰与自己十年来苦力思索得出的结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别人,为争名誉起见,一定起嫉妒心,或者会湮没他的稿子,乃达尔文不然,直把这篇论文交与黎埃儿和富伽二人布。二人知达尔文平曰也有这样的研究,力劝他把平曰研究所得著为论文,于1858年7月1曰,与荷理士论文同时布,于是国全学者,尽都动耸。”本传之言如此,在替他作传的人,本是极力赞扬他,实际上是攻击他,无异于说:他的学说: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与荷理士同是欧洲人,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国人,较之其他欧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并且同是研究生物学的人,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著作,宣布出来,足以夺去达尔文之名,于他最有妨害,达尔文不庒抑他,反替他宣布,岂不成了同类中越相近越不竞争吗?达尔文是英国人,对于同类,能够这样退让,何以欧战中,那些英国人,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可以定出第三条原则:“同是一国的人,道德低下者,对于同类,越近越竞争,道德⾼尚者,对于同类,越近越退让。”达尔文不把自己让德可风的事指示众人,偏把他本国侵夺同洲同种的事指示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三。
达尔文说:“竞争愈激烈,则最适者出焉。”这个说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欧战之激烈,为有史以来所未有,请问达尔文:此次大战结果,哪一国足当最适二字?究其实战败者和战胜者,无一非创痛巨深。他这个说法,岂非毫无征验?乃返观达尔文不与荷理士竞争,反享千古大名,足当最适二字,他这个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坏了。他的论文,与荷理士同时表后,他又继续研究,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布《种源论》,从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几于无人知道,这是由于达尔文返而自奋,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们可以定出第四条原则:“竞争之途径有二:进而攻人者,处处冲突,常遭失败:返而自奋者,不生冲突,常占优胜。”达尔文不把自己战胜荷理士之秘诀教导众人,偏把英国掠夺印度的方法夸示天下,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下者四。
有人问:我不与人竞争,别人要用強权竞争的策略,向我进攻,我将奈何?答曰:这是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五条原则:“凡事以人己两利为主,二者不可得兼,则当利人而无损于己,抑或利己而无损于人。”有了这条原则,人与我双方兼顾,有人来侵夺,我抱定“不损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五。
达尔文说,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争,我们从各方面考察,觉得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让。因为人类进化,是由于合力,彼此能够相让,则每根力线,才能向前直进,世界才能进化。譬如,我要赶路,在路上飞步而走,见有人对面撞来,我当侧⾝让过,方不耽误行程。照达尔文的说法,见人对面撞来,就应该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来,沿途推翻,遇着行人挤做一圈,我就从中间打出一条路,向前而走。请问世间赶路的人,有这种办法吗?我们如果要讲“适者生存”必须懂得这种相让的道理,才是适者,才能生存。由达尔文的眼光看来,生物界充満了相争的现象,由我们的眼光看来,生特界充満了相让的现象,试入森林一看,即见各树俱是枝枝相让,叶叶相让,所有树枝树叶,都向空处展,厘然秩然。树木是无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让,可见相让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为不相让,就不能展,凡属生物皆然。深山禽鸟相鸣,百兽聚处,都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辈朋友往还之际,也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们可以定出第六条原则:“生物界相让者其常,相争者其变。”达尔文把变例认为常例,似乎莫有对,事势上遇着两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就该取法树枝枝叶,向空处展。王猛见了桓温,而改仕苻秦,恽寿平见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习花卉,皆所谓向空处展也。大宇宙之中,空处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与人无须互相争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六。
依达尔文的说法,凡是強有力的,都该生存,我们从事实上看来,反是強有力者先消灭。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类战他不过了,何以虎豹反会绝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皇势务最大,宜乎称雄世界,何以反会失败?袁世凯在国中势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会失败?有了这些事实,所以达尔文的学说,就生疑点。我们细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灭,是由全人类都想打他,德皇之失败,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凯之失败,是由全国中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为方向相同之合力线,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凯也,都是被合力打败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七条原则:“进化由于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违反合力的就消灭,懂得合力的就优胜,违反合力的就劣败。像这样的观察,则那些用強权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七。
达尔文的误点,可再用比喻来说明:假如我们向人说道:生物进化,犹如小儿⾝体一天一天的长大。”有人问:“小儿如何会长大?”我们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够生存,自然会长大。”问“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饭吃,就能够生存。”问:“如何才有饭吃?”我们还未回答,达尔文从旁答道:“你看见别人有饭,就去抢,自然就有饭吃,越吃得多,⾝体越长得快。”诸君试看:达尔文的答案,错莫有错?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达尔文说生物进化莫有错,说进化由于生存莫有错,说生存由于食物也莫有错,惟最末一句,说食物由于竞争就错了。我们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对了。问:“怎样修正?”就是通常所说的:“有饭大家吃。”平情而论,达尔文教人竞争,无有限度,固有流弊,我们教人相让,无有限度,也有流弊。问:如何才无流弊?我们可以定出第八条原则:“对人相让,以让至不妨害我之生存为止,对人竞争,以争至我能够生存即止。”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八。
综而言之,人类由禽兽进化而来,达尔文以禽兽社会之公例施之人类,则是返人类于禽兽,这自违进化之说,而况乎禽兽相处,亦未必纯然相争也。他的学说,可分两部分看。他说“生物进化”这部分是指出事实。他说“生存竞争,弱⾁強食”这部分是解释进化之理由,事实莫有错,理由错了。一般人因为事实不错,遂误以为理由也不错,殊不知:进化之原因多端,相争能进化,相让能进化,不争不让,返而致力于內部,也能进化。又争又让,改而向空处展,也能进化。其或具备他种条件,如克鲁泡特金所谓互助,我们所谓合力,也未尝不能进化。达尔文置诸种原因于不顾,单以竞争为进化之惟一原因,观察未免疏略。兹断之曰:达尔文明“生物进化”等于牛顿明“地心昅力”是学术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说“生存竞争”因而倡言“弱⾁強食”流弊无穷,我们不得不加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