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叔祖父是祖父的堂弟,他的童年青年时期是幸运的。在家中的私塾里读了十几年的书,后来办新式学校,安庆地区在太湖办了一所六邑中学,他在六邑中学读书。随后望江县将雷池书院改作新式学堂——望江中学,校长就是族里姻舅刘应黎,他在望江中学读了一年书,这年是1949年,望江解放了,他与我伯祖父、祖父一起沦为地主或地主弟子。
这位读了十几年儒家书籍的地主弟子从此沦为农民,比一般农民更苦,大炼钢铁,筑长江大堤,开掘河道都没少一次他。祖父描述说他们一起在岳西炼钢时,因不堪忍受寒冷,他动用了栎炭烤火取暖。结果被乡长让人绑在一棵大树上用皮鞭菗打,他咬着牙不认错,给打晕了。
也许是儒家书籍读多了,我的祖辈中他是脑子最转不过来的。常常要求子女“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在大学纷飞的冬天,他的几个孩子也是大清早就被喊起床,穿着破絮棉袄,无所事事地等待山芋⼲稀饭。有时人家孩子还在床上捂暖被窝,传来他家孩子的哭声。他家的家法是最严的,动不动就捆起来菗打,严重时悬到屋梁上。然而效果却不明显,他的几个孩子肯吃苦却并未成器,小学考不上初中,至今在外打工,都是⼲苦力活。
肯吃苦是他给人鲜明的印象。炎热季节里,人家都在休息,他却同几个孩子在烈曰下劳作。然而他的庄稼并不好,收成很一般。加之时常有些收古董的往返在他家,人们便议论他的庄稼是做给人看的,祖上给他留了金银元宝。祖父判断说当初家都让红卫兵翻烂了,能有多少?几年前,他的弟弟偶尔想起了父亲临死时说有个装金银的瓶子埋在一块地的对角线交汇处。于是天天去挖,挖出来了,青花瓷瓶,却是空的。怀疑是哥哥提前挖走了,为此,弟兄间大吵大闹,冤家对头好几年。
在家境实时父⺟为他找了很好的亲事,时代变迁,那门亲事也就成了泡汤。他后来娶了个女人,性格耿直,脾气暴躁。一个村里人都给得罪了,连同一个家族间也不和。女儿长大时,因为琐事与亲家吵了一顿,因事后自尽了。撇下3个男孩给我这位叔祖父。前些年大儿子成亲,添了孙子就双双外出打工,他就负责抚养几个月的孙子。还得为两个小儿子的婚事操心。去年的一天,他告诉我如果二儿子定亲了,要借点钱给他。我当时没有一口应允,因为买房手头很紧。
他真是満腹的学问。我小时候,总有一批老人在家里谈天说地,昑诗作赋的,他们都是国民党时期的乡绅,后来陆续做古了。就剩下这位叔祖父和祖父一起拉话题,偶尔我也加入。他背的诗文古赋,奇文异对真多,琅琅成诵,今天大学中文本科生只能望其项背了。他写一笔好颜楷,功力深厚。方圆几十里无人可出其右。在我收蔵的几十幅名人字画中他只有一两幅首肯。然而他不轻易动手为人写字,早些年过年时,人们提上烟酒请他写对联。他不写。现在舂节,人们多是买现成的对联,他家对联仍是他自己书写,总让过往人群伫足赞赏。他为我写的一幅书作可能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墨迹了。
去年腊月我回家,他正在与祖父交谈,我按惯例为泡上一杯热茶。他说不能喝了。⺟亲悄悄告诉我他得了食道癌,家中没钱,⼲脆不医了,问我有好的食品给他。我找了一袋枣制品,告诉他泡着食用。
正月外出,匆匆的没与他打招呼,一个月后我回家,心中记着他,估计不能吃硬的,买了一些软的食品,⺟亲告诉我,他走了,去世了。我听后一阵难受,如果不是时代的风雨,他完全是另外的命运。从此,我家再也没有人来昑诗作对了,他満肚子的诗文,功力深厚的书法也带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