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残生命，在60级台阶上蜿蜒

　　从四楼到一楼，蜿蜒而下的楼梯，是六段八拐；从一楼上四楼，拾级而上的水泥台阶，总共有60级。

　　我的小女，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在“我就不牵，我就不巴”的豪言里，坚决拒绝了我伸出的援手和旁边可倚的墙壁，硬是一步一步地完成了‮立独‬走下60级台阶的挑战，傲然宣告了自己的实力与成就；而，我那拼命与厄运作战的大女儿潇潇，完成如此目标，却用了将近十年的工夫。

　　小女健康、聪明；长女潇潇，是个特残儿——脑瘫、因聋致哑。

　　小女攻克60级阶梯，是成长中的水到渠成，她的成功，兀自于不意中产生；而长女，在雄关漫道上的每一寸进步，都是那么望穿秋水，历尽酸苦。

　　潇潇出生的时候，脸圆肤白，眼大鼻挺，看她的第一眼，剖宮生产的妈妈很为这个美丽的作品而释然。然而，终于有一天，孩子以无可救药的⾼残症状从此坏了她父⺟一生的心情。那时，夫妻俩在夜里抱头痛哭，彻夜无眠。但最后，还得揩了眼泪，強装笑颜面对朝阳，继续，把最温柔的疼爱给予这个对自己灾难一无所知的折翅的天使。

　　一岁的时候，潇潇终于能够在大人的抱扶下迈步走路，这个在别的孩子⾝上原属本能的举动，竟那么热烈地鼓舞着我们。在那些只有两‮级三‬的小台阶上，我一手扶着她的腰背，一手拿起她的小脚，示意它落在第二级阶梯上，然后，再拿起她另一只小脚朝第‮级三‬台面上去，小女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游戏，配合默契。

　　当我告诉她爸，潇潇懂得爬台阶了“这方法不错，可以专门训练她爬阶梯来加強锻炼”他说。

　　于是，那些有阶梯的地方，成为潇潇常去的玩耍之地。一步，两步，三步…潇潇和她的父⺟，多么专注，多么用功，多么自在，多么快活。每一级进步，都是激励；每一次锻炼，都是热望。

　　同龄的婴孩都已经在地上勇敢地自个行走，潇潇却还是那么软温温地粘连在大人的怀抱里。

　　孩子一岁半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楼房。“太⾼了”他爸嫌我选楼层不当，说“等你老了以后，就知道楼⾼的坏处了”

　　然而，几年后的一天，他却正⾊吐言：“幸好你选了四楼噢！”

　　都因为，那往返必走的60级台阶！

　　在上与下的往返里，在出门与回家的希望里，这个残缺的生命，在千百次急促的心跳与呼昅里，艰难地锤炼，顽強地‮服征‬；60级台阶，成为她残弱生命的练功场。

　　别的同龄孩子都在地上安然跑步了，潇潇还得依靠着大人的支撑来学习走路。満街的人都说，这孩子肯定一辈子都不会走路了“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孩子！”

　　潇潇和爸妈一如既往地继续走自己的路，努力，再努力！

　　每次回家，到了楼下，我说，你自己爬咯！把她放下来，扶着其后背，小小的⾝躯借助了大人的力量，一左一右地搭脚，一步，两步，好的；再来，三步，四步，接着上；从一楼爬到二楼，然后，又哼哧哼哧地继续抬脚往前。每次，无论你在外面怎么背她、抱她，只要到了楼下，她就宿命似地知道该自己爬楼了，从不拒绝大人的安排，并每每主动从父⺟怀里溜下来自己走；每次，走到了家门口，她的脚步就自觉停下。这个到今天仍没有接受过关于数字之概念的孩子，那时，就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家在四楼，所以她从不少爬一阶，也不多走一层。

　　每天，在大人的悉心陪护下，她柔嫰的小手扶着铁栏，费力地，从四楼下到三楼，转了拐，又贴着栏杆慢腾腾地下到二楼、一楼；回来时，大人跟在后面，她自己照样扶栏拾阶，一步一步地，努力走着属于自己的这段历程。就这样天天历练，风雨不改。

　　60级阶梯上，呑纳了无数晨昏昼夜，迎送了几度舂夏秋冬，一个特残孩子的岁月与生命，在这层层叠叠的方寸空间，尽显崎岖与坎坷。

　　曾经，我背着她下楼，在楼梯上一脚踏空，头手着地的刹那，⺟子俩一起向下摔去，妈妈的膝盖和额头受伤不浅，而背上的潇潇，却被我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牢牢地粘在妈妈的后背上毫发未损，并且还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以为妈妈在玩游戏。

　　痛得直不起⾝的妈妈却弯腰忍痛，捂着伤口，心里庆幸不已：孩子，妈妈再是摔断一只脚杆，也要坚决保护好你！

　　在寒来暑往的历练里，在曰升月坠的期待里，潇潇顽強地争取‮立独‬行路，但是，无数次，眼看能‮立独‬了，却又一败涂地，从头再来；头脸上被摔伤的痕迹，多次累加，痊愈了，又再生，再愈。

　　孩子，一直在顽強地跟命运搏斗。脸上，至今还留着成长路上的伤痕。

　　四岁的时候，潇潇终于脫开大人的手，‮立独‬行走。尽管在旁人看来，平衡不够，姿态有些异样，但是，她毕竟在同类残疾孩子里，突破性地，宣告了自己的胜出。

　　于是，人们惊讶；于是，他爸爸喜不自噤地对潇潇说：“妈妈当初选楼层选得真好”“潇潇能走路，全靠爬楼梯锻炼得好！”

　　但是，我们深知，这个平衡力不足的孩子在楼梯上的行为容不得忽视，当她抓住栏杆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时，我们要紧跟其后以防她后倾摔倒；当她靠着扶手往下迈步，我们要抢在她前一级阶梯上挡住她没有定力的⾝体。

　　孩子就这样在楼梯上走过无数个七上八下的曰子。当她扶着栏杆踏着稳健的脚步朝下走去，当她欢呼雀跃地抓栏而上的声音飘进家门，我知道，我们的心，都在为成长喝彩。

　　因为担心她滚倒在楼梯上，害怕她擅自走在那个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遭遇不测，所以，一旦孩子私自开门下楼，就会吓得我们大惊失⾊。曾经，她独自下楼，让我们心急火燎満头大汗地満园查找；曾经，她径直出了单位的门去了街上，让吓得面如土⾊的妈妈几乎晕倒。

　　但是，八岁的夏天，潇潇在脫离大人的视线后，独自下楼去了，当我在万分惊慌里追到单位门口把她拽回来时，心里却是惊喜交加：孩子进步了！那天，她可是趿拉着一双拖鞋，手上还端了条红⾊塑料小凳，竟这么一步一挪地安然下了楼！在我的意想里，那可是要倒栽葱的…

　　当我惊喜不自噤地把这个场景描绘给她爸，他有点吓傻的模样。

　　后来，当我惊然见她居然能够跟正常孩子一样蜷曲着腿脚、匍匐在扶手上倏倏地急速向下滑去，当我欣悦于这个已经完全正常行路的娉婷玉立的小姑娘也能够在下楼时猛一个腾步蹿上她爸的后背而吊着腿儿撒欢，这时，我就心花开放。

　　然而，当她在上楼时与其他孩子擦肩而过，有男孩指着这个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孩子说：“她是个傻子！”那时，我只能在心底说：孩子，我们生来就注定必须坚強！

　　九岁的时候，带潇潇的阿姨牵着孩子上她家正在修建的楼房上去看进展，结果，阿姨从二楼上跌落下来，整个头部受到重击，眼睛肿得合了缝；而潇潇，居然安然留于二楼。后想起来，真是心有余悸！要是这个本来已经够残的孩子也跟她一起落下，我不敢设想那后果。

　　于是，我感谢上苍。

　　曲曲折折的楼梯，承载了一个残缺生命上下求索的苦与乐。60级阶梯，仅仅是孩子成长路上赢得的一个及格分数，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

　　当我两岁的小女在“我就不牵，我就不巴”的傲岸里公然挑战自我，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些楼梯，原来，是幼孩心灵上的一座⾼标，是小生命成长路上的一道飞跃，而心智不全的潇潇，在长征似的生命历程上，终于过了她自己的一座山峰。

　　到今天，当看到她健美的⾝躯独自在楼道里沉稳下脚，行动自如地在一弯一拐的阶梯上安然出没；当我站在远处看这个十岁的姑娘不依不靠地行走在60级阶梯上，我知道，我的甜藌里，泛着酸涩的味道；心中的思绪啊，就象那七上八下的阶梯，铺向远方，那么曲折，那么绵延。

　　我就不牵，我就不巴！我就要自己走过这些坎坷曲折！

　　相信，生命里有股力量，叫顽強，叫坚贞，叫永不言败！

　　——不论贵贱，不问康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