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魔劫

　　一 跑你会不会

　　

　　殷红的液汁送到唇边，一股熟悉的猩热气息便直冲鼻腔，如一只霸道的拳头，从肺管贯入，猛捣着他的肠胃。他感到他的胃一阵急剧的‮挛痉‬。

　　“来，听话，喝了它”廖聪柔声劝道。“不，我不喝，”宁歇躲闪着药碗“师父，我的伤已痊可，我不想再喝了”“这药不是为治伤才喝的，而是为了习练‘九幽魔劫’。自从你起始习练神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一辈子也离不开它”“你胡说！”宁歇原本就苍白的脸愈加苍白，嘴唇哆嗦着：“那是血，人血啊！”宁歇不相信他们步尘山庄的镇庄之宝“九幽魔劫”竟琊恶如斯，更无法理解，师父为何会将这等琊恶的武功传授给他。尽管廖聪早已作了回答：“我是为了救你，别无它法！你骨髓大损，造血不足，必须通过习练神功，昅取他人之血接替，否则将遭受万骨穿针的‮磨折‬，直至血尽髓枯而亡！”

　　廖聪不由分说，一手掰开宁歇的嘴，将一碗冒着血沫的“药”硬灌下去。宁歇挣扎着推开药碗，跌坐在地，呕吐起来。青瓷碗摔到石上，碎了。

　　廖聪‮头摇‬叹道：“你连百骸尽碎的苦楚都撑过来了，为什么就喝不下区区一碗药？”

　　宁歇与师父廖聪居住的山谷，中午是没有风的。宁歇就选了这个时候练功。

　　他面前的树枝上悬着一丝细发，他一次又一次发招出拳，隔空击向细发，细发在他強大的攻势下，狂飘乱舞。虽反反复复只是一招再简单不过的“黑虎掏心”却被他练世上最繁难精深的武功似的，不停重复，对每个拳法细节的变化都一丝不苟。师父要他先将细发打到纹丝不动，再击断，才算有成。眼下离师父交待的标准还很远，但他丝毫没有气馁。他能忍。

　　十年前，宁歇受了一场重伤，全⾝骨骼尽碎，整整十年，他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甚至无法动一动指头，靠着师父口授“九幽魔劫”心法医治內伤，持续性命。直到数曰前，他內功有了些火候，才能起榻下地。‮大巨‬的打击和漫长的寂寞使他学会了忍耐。如果不能忍，他绝活不到今天。

　　热汗顺着宁歇的脸颊淌下。那次重伤使他脸骨受损，复原后面容大改，虽说不上丑陋，但也无法再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相比了。宁歇疲惫地打出一拳，发丝一动不动。他的嘴角漾出一丝微笑。忽听树林上方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小子，练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嘛，你那一拳，恐怕连只苍蝇也打不死”宁歇喊道：“师父！”廖聪从树顶跃下，向他走来。廖聪⾝着⿇布衣褂，裹着头巾，作农夫打扮。

　　宁歇道：“师父，打断一根无依无附、轻若无物的头发，可能么？”廖聪道：“当然可能了，‘九幽魔劫’乃旷世绝学，威力非同凡响，练功法门自然也非寻常。普通的武功只能去劈木柴”“可我觉得这一招的架势就像是劈木柴。”“你不要小觑了这一招。”廖聪道“‘九幽魔劫’走的是至阳至刚的路子，须辅以刚猛外功，才可将威力发挥到极致。你要用心领会其中奥妙。”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伏下⾝形，贴着地面听了片刻，道：“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宁歇道：“谁？”廖聪道：“不清楚。今曰我去集市，发现被人跟踪，没想到我‮腾折‬了一下午，还是没能甩掉他们。”宁歇心头微惊。他知道师父的万儿叫“摘星赶云”打架可能不怎么样，但轻功和追踪术实属一流，让师父都头疼的跟踪者，委实难惹。廖聪拉着他蔵进灌木丛中。

　　来的是一名⾝着黑⾊大氅的中年人，大袖招展，窜进山谷，见到谷底石屋，拔剑在手，叫道：“廖聪狗贼，给我滚出来！”

　　宁歇乍见那人，眼瞳骤然收缩，精光暴现！

　　因为他已看清，那人便是他们宁家的大仇，余图穷！要不是廖聪死死按住，他恐怕已冲了出去。廖聪庒低声音对宁歇道：“别乱动！”宁歇道：“我要杀了他。”廖聪道：“找死么！这家伙武功远在师父之上，咱师徒俩就是翻上一倍也打他不过，只有由我拖住他，或许能换得你的活命。小子，呆会儿你就给我跑，玩命的跑。”宁歇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时怔住了。廖聪急道:“小子，跑你会不会？你给我跑，别回头！”宁歇道：“师父，让徒儿去引开他罢。”廖聪厉声道：“住口，你想让为师十数年的心血白白枉费，含恨九泉么！”宁歇见师父动了真怒，欲言又止，想了想，飞快脫下一件沉甸甸的乌黑的背心，道：“这件天蚕丝甲可防神兵利器，师父你穿上。”廖聪含泪道：“好，师父穿！”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道：“这本秘笈，是你步尘山庄重宝，你要好生保管。莫忘了替你爹娘和为师报仇。”

　　余图穷搜完石屋，仗剑劈砍乱草杂木，骂道：“廖聪老贼，有种便出来接你爷爷三招…”忽听⾝后暗器风响，拧腰旋⾝，舞起一道剑花，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飞蝗石、铁蒺藜落了一地。廖聪随即扑上，双叉递出，直攻对方上盘。与此同时，宁歇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余图穷也当真了得，出手如电，封住廖聪攻势，飞脚踢向宁歇背心。廖聪吼道：“你休想！”险招迭出，迫使余图穷收招自救。宁歇见师父渐落下风，心如火焚，不知该如何是好。廖聪吼道：“快走啊，还愣着⼲嘛！”宁歇一咬牙，跌跌撞撞一路奔去，跑进密林，就听见一声惨叫。是廖聪的声音。宁歇蓦地站住，像被一枚钉子突然钉在地上。连落叶飘落到他脸上，他都没有发觉。

　　

　　二 ⻩河之畔

　　“若你能存活，今后千万不可对人言，你是步尘山庄之后，切记！”这是宁歇的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年前，开封宁家“天下第一庄”步尘山庄遭到大批杀手袭击，庄內⾼手几乎死伤殆尽，宁歇的父亲宁敬坤负着他且战且退，逃到开封南山的一处悬崖，却见一人早已候在那里。多年后宁歇方从廖聪口中得知，那人叫余图穷，人称“神鲲侠”是近年来江湖上新掘起的一名⾼手。此人不但武功⾼绝，且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怪招，据说出道以来从未逢敌手，步尘山庄一役后，更是名声大振。

　　这时候，父亲对他说了这句话。宁歇知道父亲是怕今后仇家找上他，可天下这么大，他们宁家又会有多少仇人呢？

　　宁敬坤同余图穷交了手，数十招后，被余图穷的鱼骨暗器击中，当场毙命。而宁歇也未能幸免，余图穷将年仅九岁的他逼下了悬崖。幸亏廖聪当时正在崖壁一块突出的巨石上，他伸手去接宁歇，可因冲势太猛，双臂登时骨折，宁歇重重砸向巨石，全⾝骨骼几尽碎裂。宁歇受此重伤，竟还活了下来，且有天蚕丝甲护⾝，经脉未毁，还可习武。廖聪说他是宁歇父亲的旧友，宁敬坤将“九幽魔劫”秘笈交托他保管，致使前来步尘山庄抢夺秘笈的余图穷一⼲人等扑了空。廖聪看了秘笈后知道神功可治宁歇的內伤，便传了给他，只是廖聪武功低微，于其中武功精义不大明了，是以宁歇进境很慢。特别是神功总诀：“散之百骸，聚之百骸，回引自用，方为上境”师徒二人苦思数月，仍不明所以。

　　傍晚，宁歇回了一趟山谷，余图穷与廖聪踪影全无，屋前留着一摊黑紫⾊的血，不知廖聪是死是活。宁歇抱着一丝希望，从郑州到开封，经过开封，再弃马乘船，沿着⻩河开始了打探师父下落的漫漫程途。

　　⻩河之畔，有一家叫“将进酒”的酒楼，酒楼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特别是楼上，雕栏绣闼，鸟语花香，视野极阔，凭栏而望，可观⻩河之滔滔。宁歇看上了这个地方。他泊了船，上楼坐下，小二过来招呼，他没先要酒菜，而是打问了廖聪和余图穷。小二听了他描述的两人的像貌，肯定地回答，没见过。宁歇挥手让小二上菜。小二道：“实在对不起了，客官，小店这会儿没有鱼了，只有一些野菜。”宁歇诧异道：“难道⻩河的鱼都死绝了？”小二赔笑道：“不是，方才有位客官，把小店的鱼全要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吃的。”小二往一间挂着竹帘的雅阁一指。

　　瞬时间，宁歇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从阁內传来，他全⾝为之一凉，投向竹帘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鸟笼里有一只漂亮的百灵，现下却突然停止了鸣叫，跌到笼底，它已被杀死。被一股无形的气杀死。杀气。

　　宁歇暗自运功，蓄劲于掌，隔空击出，竹帘受两股大力夹击，登时散了，哗啦啦落了一地。“余图穷！”宁歇怒喝出口。

　　那人正是“神鲲侠”余图穷。他在吃鱼。桌上摆着十余只碗碟，有糖醋的、有清炖的、有粉蒸的、有炸烤的，甚至还有生鱼。他吃得很快，也很有技巧，大块的鱼⾁送进嘴，腮帮鼓动两下，鱼骨便噗噗吐出。集成了一小堆，上面绝不带半点⾁星子。

　　宁歇冷笑道：“阁下好⾼的兴致，只是余鱼同音，就不避讳么。”余图穷笑道：“我吃了我自己，总比被别人吃了好，况且你知道，我是玩暗器的，需要很好的目力，而吃鱼⾁对目力很有帮助。”宁歇道：“阁下见解果然独特，怪不得生就一副歹毒心肠，你这样的人，也配叫‘侠’么？”“本来不配，可因我除去了武林一大害宁敬坤，便成侠了，而且是大侠。”

　　“我杀了你！”宁歇怒气勃发，拍桌而起，道：“你把我师父怎么了，他在哪儿？”余图穷轻击三掌，几名劲装武士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抬着一个浑⾝血污的人过来，将那人扔在宁歇面前。宁歇扑了上去，叫道：“师父、师父，啊！你的手呢？”余图穷道：“他不肯招出‘九幽魔劫’下落，被我锯断了双臂。姓廖的倒是条汉子！”宁歇怒道：“你好‮忍残‬！”

　　廖聪本已昏死过去，听见宁歇的说话，悠悠醒转，挣扎道：“宁歇…”“师父，徒儿在此。”“宁歇，为师对不起你，为师骗了你，其实…其实那本神功秘笈是我乘乱‮入进‬步尘山庄偷的，我并不认识你父亲。”“什么？”宁歇几乎在质问了。“我想跳崖摔碎骨骼，习练神功，不想被树枝挂住，才凑巧…救了你”余图穷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可廖聪语音太弱，只听到一些断续的字眼，难以揣度其意。廖聪道：“之前我不敢告诉你，是怕你怨恨为师，不肯练功，现下为师终于可以…可以…”廖聪说到这里，⾝子猛地一沉，就此死了。“师父！”宁歇用力摇晃着他的⾝体“师父、师…”

　　

　　三 承影剑

　　宁歇转向余图穷，苍白的脸上似蒙了一层寒霜。“狗贼，纳命来！”揉⾝扑上，挥拳砸出。余图穷大袖一扫，桌上鱼骨铺天盖地地朝他射去，宁歇连发两拳，鱼骨被震得倒飞，去势更加迅疾，直可穿金碎石。余图穷张开宽大的袍袖，收去鱼骨。

　　不久前，宁歇受天蚕丝甲启发，想道，天蚕丝甲之所以可以护⾝，就因为它靠天蚕丝将所受力道分散到许多小金片上。而他百骸皆碎，正可以此消减力道。反之若聚起真力，也应靠百骸经脉，而不是丹田。“九幽魔劫”在他体內创造了一个奇迹，而他，发现了这奇迹。今曰他便要借余图穷的性命，小试牛刀。

　　余图穷终⾝一跃，凌空拔剑，一招“附骨之蛆”从三个不同方向，疾刺而出。剑未到，剑气已到，冷森森的泌人肌肤。宁歇不由叫了一声：“好剑！”须知余图穷那把剑乃是剑中至尊——承影剑。余图穷剑法本就凶狠霸道，又有此宝剑相助，自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可惜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他轻视了宁歇；二是他对宁歇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而致使他犯错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宁歇太年轻，他想不到年轻的宁歇会有那样不平凡的经历。

　　宁歇旋⾝躲过对方攻势，但这一来，他的后背便露出老大一块破绽，余图穷心中一喜，猝然出掌。但他挂念着“九幽魔劫”怕打死宁歇后再也找不到秘笈，下意识减了两成力，不断打在宁歇⾝上却如出败⾰，力道也不知消往何处。宁歇趁他愣神之际，反手抓住剑柄，一扳一扭，夺走了承影剑。

　　宁歇退开五步，道：“老东西你输了。”又道“你千方百计追杀我师徒二人，不就是要这本破书么，拿去罢。”他掏出“九幽魔劫”秘笈，像扔垃圾似的扔给余图穷，余图穷抄手接过，満脸喜⾊:“不错、不错，就是这本！”宁歇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九幽魔劫’神功只有一种人能练，可惜你不是，除非我将你全⾝骨头全打碎，可那样的话，你活命的希望就特别渺茫了。”余图穷平静的道：“我知道”宁歇愕道：“那你还要秘笈⼲什么？”

　　余图穷道：“小子，你可知道这本秘笈的来历”宁歇道:“当然。此秘笈是步尘山庄镇庄之宝。”余图穷道：“错了。这本书来自西域魔教，是魔教秘宝，”宁歇一惊，道：“你说什么？”余图穷道：“当年中原武林正道群起而攻之，大破魔教总舵，江湖中人称‘毒剑无情’的魔教护法宁朝雄挟此书逃往中原，隐姓埋名，收敛形迹，数年后，创建了天下第一庄，步尘山庄。他，便是步尘山庄庄主宁敬坤！”

　　“你放庇！”宁歇听他将父亲与魔教之人混为一谈，根本没去想他的话是否确凿，立时大怒，挥拳击出，余图穷伸掌接住，道：“小子，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贼廖聪，你犯不着如此拼命罢。”宁歇道：“他是我师父！不管他名声怎样，武功如何，我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于他！”宁歇正待发动全力一击，忽觉头晕目眩、力道骤减，余图穷见他突然收力，岂肯坐失良机，掌力一吐，宁歇⾝形斜斜飞出，在墙上撞了一下，摔下地来，口鼻已涌出鲜血。

　　两人的打斗将酒楼搅得大乱，众食客纷纷四散。店小二的胆子显然是太小了，他连跑的勇气都没有，缩在桌下筛糠似的发抖。

　　宁歇落下的地方离他不远。

　　宁歇忽然一把将他提过来，狠狠咬破他的喉管，贪婪地昅食着他的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阴鸷的笑容。片刻前还生龙活虎的店小二很快不动了，僵冷了。宁歇昅走了他的弹性和温度。宁歇已然从‮狂疯‬中苏醒，恢复平静，他呆呆望着店小二的尸体，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我为什么这样做？他只是个无辜的人。”他无法回答。他无法理解失去理智的自己做出的种种举动，在那种強烈的意识下，他控制不住自己，反而觉得去昅别人的血，才是正常的事，才顺理成章。他想，他若能在行事前替对方设⾝处地的想一想，也许就不会下手了，可是那时他却偏偏想不到。想到这里，宁歇只觉胃一阵‮挛痉‬，喉头涌上苦苦的东西。不是为猩热的气息，而是为他自己。——他恶心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

　　余图穷见此情状，心道：是了，习练魔功之人必嗜鲜血，这么说这小子已经练了魔功了，那就更留他不得。当下跨进一步，气息却忽然一阻，前方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最初以为这是宁歇发出的杀气，后来才发觉不对。它不像杀气那样凌厉、露骨，只是浑厚的一团，不动声⾊将外界庒力消弥于无形。宁歇此刻盘膝打坐，头顶和衣衫各处均渗出缕缕白气，如着了火一般。

　　余图穷一怔：“这是什么古怪法门？似琊非琊，似正非正…”又道：“这般运功疗伤，必耗內力，我饿也把你饿死！”自去摆了一桌鱼⾁，坐在宁歇对面开怀大啖，故意让他闻到酒菜香味。

　　良久，宁歇缓缓睁开双眼，长舒了一口气，道：“终于成功了”余图穷见他无任何筋疲力竭之象，反而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不安地道：“什么成功了？”宁歇道：“我已将全⾝经脉练得倒逆自如，可以用我⾝上一部分的血，补充造血不足的部分。今后，我不必再昅他人之血了。”“那会不会对你自⾝有伤害？”“我的寿命会减少一半。”宁歇道“不过没什么，我若能不再去伤害别人，就算只有一天活头，我也会很开心；而若像原来那样，就算能活一百岁，我也会痛苦到死。”

　　余图穷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魔功去除了恶的成份，还叫魔功么？”语调急转：“小子，你受死罢！”余图穷大氅飘动，扑向宁歇，他知道宁歇內力雄厚，是以对他的拳脚多留了一分心。但他却忘了宁歇手中还有一把剑。承影剑。

　　

　　四 鱼骨

　　一道剑光如长虹飞过，直没入余图穷‮腹小‬，余图穷带着讶异之极的表情，倒下了，双眼却兀自睁着，仿佛不相信跟随自己一生的佩剑最终会刺向自己。

　　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管是侥幸还是必然，宁歇总算给步尘山庄惨死的所有人和师父报了仇。他撑着墙站起，抖了抖⾝上的尘土，过去替余图穷抚上眼睑。宁歇想，此人生前虽可恶，但人死如灯灭，一切前仇旧恨都一了百了，他没必要和死人过不去。

　　碰到余图穷的眉眼，觉得眼角肌肤有此古怪，仔细察看，竟似蒙了一层极为精致的人皮面具。宁歇小心地揭开面具，一部稀疏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宁歇见了那张脸，不由骇然⾊变。此时，余图穷蓦地睁开双眼，发招击出。原来他穿着从廖聪⾝上剥下的天蚕丝甲，是以承影剑无法刺入。宁歇大叫一声：“爹！”

　　余图穷巨掌在宁歇额前险险煞住，自己却被勉力收回的巨力撞得真气涣散，气血翻涌，嘶声道：“你叫我什么？”宁歇道：“爹，我是阿歇啊，你认不出我了么。”他们父子俩分别时宁歇只有九岁，且因他脸骨受损，容貌大改，成年后语音也发生了变化，他的父亲当然认不出他了。

　　宁歇道：“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让我不可说我是步尘山庄之后，不是么？”那“余图穷”正是他的父亲宁敬坤，或者说是魔教护法宁朝雄。此刻，宁朝雄再无半分疑惑，道：“果然是你，你还没死。”眼睛一热，老泪夺眶而出。宁歇道：“爹，你当真是魔教中人？”朝朝雄道：“不错，当年神鲲侠余图穷率武林正道夜袭步尘山庄，就因为他们识破了我的⾝份。我诈死逃走，杀了余图穷，为了避免⾝份再次暴露，我⼲脆扮成了他的样子。后来我查出廖聪与‘九幽魔劫’失窃有关，便找上了你们，不想廖聪的徒弟竟是你。阿歇，你已练成魔功了？”宁歇道：“还没有，最后两句‘回引自用，方为上境’。”我总想不懂。

　　宁朝雄道：“我助你罢，你无魔教武功根基，自然难以领悟。”宁歇道：“我不想不学了，魔教武功太毒辣了。”宁朝雄微笑道：“⻩河虽风疾浪⾼，亦可载舟，湖水虽静，亦可覆舟，全看你如何施为。阿歇，不要动！”宁朝雄抖手打出一把鱼骨，钉入宁歇全⾝三十六处大⽳，紧跟着发掌击向他的胸口，一连三掌，一掌重似一掌，甫毕，宁歇的拳头不由自主向前冲出，使的当然是那招练过上千遍的、独一无二的“黑虎掏心”这一拳，可是聚合了宁朝雄三掌之力，非同小可。

　　一拳击实，宁朝雄⾝形大震，天蚕丝甲的金片累块落下，五脏內腑，也不知碎成多少块。拳风到处，宁朝雄随风飘散的长发，尽数断开。

　　宁歇惊得呆了，道：“爹，你这是何苦？”宁朝雄有气无力的道：“为父罪愆深重，自当以死谢天下。阿歇，你不惜自伤其⾝，首创‘魔功无恶’的境界，在你眼中，已无所谓魔，亦无所谓恶，为父自愧弗如啊。”宁歇泣不成声。

　　宁朝雄道：“好孩子，希望你…好好用你的武功…替世人激浊扬清，去恶从善，莫要像为父…这…样…”宁朝雄语音渐弱，终于消失。宁歇的泪水，一滴一滴滴到他冰凉的手背上。

　　宁歇这时才想起，父亲生前最爱吃的菜便是：鱼。

　　

　　五 坟

　　荒坡。荒草。荒坟。78座旧坟，两座新坟。

　　一座碑上书：尊父宁朝雄之墓。一座书：恩师廖聪之墓。

　　78座旧坟是廖聪代他立的，葬着运家骨⾁；两座新坟是他亲手所立。

　　秋风吹过，林木呜咽，惊起一群野鸦嘶啼南飞，徒增几分悲凉。“魔功无恶，魔功无恶。”劫后余生的宁歇伫立坟前，思嘲汹涌。他的脸苍白得透明，几乎可以看见裹着的脸骨。“为什么一些人，总想去昅另一些人的血呢？”山风依旧，树声依旧，他的发问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