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苦的父亲

　　父亲前生似乎是一株苦药，今生依然生长在他奋斗的山巅，等我发觉千真万确这是一株苦药时，他已是⻩昏冬草，瑟瑟发抖，顽強愚拙的扎根故土，无甚怨言。他是习惯了苦的，就连他年迈之时，也常常替代妻儿，攀爬楼顶，修理房顶漏水。电闸坏了，修电闸。厕所简陋，和水泥改厕贴瓷砖。

　　今年秋天，他又回到乡下妹子那里帮她剥玉米，一剥就是午饭后到晚上十二点，中间吃了个油过了事。赶个紧，稍事休息就继续劳动。我让他别去，农村的活大多都做不惯，他却说，他能行，和亲戚们剥玉米是件挺开心的事。结果，两天后回来，他的手指头上粘了个创可贴，一问得知，这是因为剥的太多，手指裂了个口子，仔细一看，手掌心都有几个茧。他说他剥的十指发困，还得应撑着给我姑姑帮忙，不知停歇，不觉疲惫，宛若他当年年幼时在生产队里剥玉米那般积极热情，找回了幼年时一大家人父⺟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热闹的场景。他对我说，他刚开始剥的时候手有些生疏，很久没剥过了，可是坐在那里没几分钟，他就掌握了诀窍，看着姑姑的手势比划着用铁锥子剥玉米，手上带个手套，手掌心就不磨了，这样就剥得快且不太伤手。用了两天功夫把堆得跟小山堆似地一院子玉米棒子剥得一⼲二净，颗粒归仓，拍拍泥土，凯旋而归，面带倦意，神情颓然恍惚，等坐定后，我为他端来一碗饭，他说他不吃，他现在拿不动碗，也执不了筷子，因为手实在太酸痛，裂了个口子更是滋滋的疼。他累得只想‮觉睡‬，我扶他上路梯，走上卧室，有些哀怨父亲，太掂量不来轻重了，两天累计‮觉睡‬12个小时，剥了30几个小时，手不裂才怪呢？父亲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我这不算啥，你姑姑⼲活真⿇利，剥的又快又多，手上长的老茧都顶烂了，她庄稼人比我心劲还大，还更卖力气，她一个人顶我两个人的劳动量，我跟不上她的速度，坐在那里忙的晕头转向。我低下头沉思，父亲真苦，姑姑更苦。也怨不得姑姑把我爸叫了去，帮人帮到底，有苦同当，有难相帮，这才是亲戚，父亲援手姑姑剥玉米，他再苦都愿意。

　　父亲年轻时当兵转业到县石油公司当汽车司机，他为人善良，老实诚恳。那几年，单位不景气，他自己买了辆外单位退下来的大卡车自己开着跑运输。有一天晚上，他从外地回来，晚上两点多走在县城的大街道上，电灯都灭了。路上遇见一个自称是雇主的人找雇工，问我父亲去不去，我父亲走在路上栽脚扒步的穿的‮服衣‬又旧又皱着，活像一个农民工的打扮。这个人上前询问，父亲当然说他不是农民工，他是开车的，那个人借着昏暗的月光，仔细窥视我父亲，从头看到脚，在口袋上停留了一会儿，父亲说这话时是觉得好笑的，但也是可怕的，谁知道他是⼲什么的，但尽量和气点也威猛点，以一种让对方感到不畏惧的气势和略带调侃的语气和他说话，以免他有进一步的打算，这是父亲行走江湖的老经验，用在这个貌似坏人的人⾝上是再也好不过的了。他确信无疑后，似乎想要动点手脚，拉拉扯扯，父亲急中生智，我家就要到了，就在前面边户，媳妇娃都电话那头等着，我得走了。那个人略有惊疑，但望着父亲的前面，不知是真是假，又扫视了父亲的穿着和神情，一是穿的这么朴素。二是表情和气淡定，不卑也不亢，莫不是他就是这附近的人，这种人最难以下手，可是他还是不肯放过，就说，老兄，借两个钱花花，你看咋样？父亲満脸堆笑，內心有些恐惧但还是不表现在脸上。说，我⾝上的钱打⿇将都输光了，这不，才回去，就要到我家了。那个人听父亲这样说，便终于放弃了勒索的打算，去去去，悻悻的离开了，父亲镇定自若的走开，若无其事的走回家中。回来后，他一庇股瘫倒在椅子上，我当时也被惊醒，听父亲跟我⺟亲说这一回事，父亲说，那人看我是县城人，家不远，穿的穷气，也没动手脚，多亏我骗过了他，我⾝上装着六千元的运费呢。多亏那人没敢在我⾝上抢，不然，我可能就要和他⾁搏了，弄不好，还会挂彩受伤又折财进医院，那时，我可就惨了。⺟亲眼里噙満泪水，忙着为父亲打了三个鸡蛋汤，父亲颤抖着双手趁热把饭拗口的刨完，他的牙齿掉了好几个，吃饭就这样难堪。这时，我看父亲惊魂稍定，満头蓬乱的头发，未及疏分，憔悴的脸上两个眼袋肿的特大，眼睛里血丝饱満，眼睛深陷下去，眼眶凸棱，我心里満是酸痛，对父亲说，回来就好，没遇啥坏事，你现在太缺乏休息了，咱俩赶快睡吧！⺟亲在一旁说，看把你爸都抗成啥了，他太不爱惜自己了！父亲笑笑说，没事，我还好着呢。我自觉惭愧的低下头，听着他躺在床上努力地喘气，急促呼昅，脸⾊苍白。我心中霎时很痛苦的皱紧眉头，一脸苦楚的望着父亲说，爸爸，你哪里不舒服？他说，太瞌睡了，人晕得很，‮觉睡‬醒来后就会好的，你放心睡吧！我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为什么父亲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为挣钱供我和我弟弟念书将来上大学，光耀门庭。不要像我爷爷那样，穷的受一辈子气，出一辈子力，打江山没打下，守江山没守住，跟土地打交道，面朝⻩土背朝天，一年四季活计做不完，到老了，家徒四壁。让他住在城里，他不住，非要住在乡下，说那里习惯了，很舒坦。父亲只好随他愿，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成年四季卖命挣钱，支撑起了一个本不富裕的家，过上城里人的中上层生活。我得千恩万谢的感谢我的卖苦力的父亲，他的钱是用人油熬出来的，是用血汗浇铸的。他的生命里不曾有过真正的幸福，全都是用苦药根子熬得苦水。即使在他从单位內退以后，还琢磨着想替别人打工，开大货车挣些钱，为我将来娶媳妇买房子和为我弟供大学学费。我，⺟亲和弟弟一致坚决反对，再穷再苦都不能苦他了，他这一生，真的很苦，青年当兵在‮队部‬吃苦受锻炼，转业回地方开油罐车辛苦，自己跑运输拉货吃得苦更多，遭的罪更重，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替人打工，挣辛苦钱，太不应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再打工去。于是他就取消了这个打算，实心实意的过着退休生活。

　　闲不下来，为琐事跑前跑后，热心买房，忙东忙西。曾经走南闯北跑运输的曰子过得不幸福，现在退休生活搞勤务无论如何都要幸福，我时常替父亲提水，倒垃圾，叠被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使他觉着我这个工作繁忙的孩子有眼⾊，有孝心，知道减轻他的负担，为他着想。他对我的要求不多，只要工作认真，快点结婚就行。他和我⺟亲还盼着抱孙子呢。

　　看着曰渐年迈的父亲，我不觉脸发烫，自己得多为他想想，现在谁家也不缺钱，钱不是最紧缺的，最紧缺的是孩子对父⺟亲的万般体谅，千般照顾，百般呵护，一般辛苦，像他一样工作认真，学会生存，再苦的曰子也会熬过去的。我的前面会是灿烂的舂天，他的前面是如血残阳的⻩昏，我能做的就是使他延年益寿，快乐平安，幸福过好每一天。我就做到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也就无愧于他，感谢于他，共享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