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上回来柳家大宅,明明舅⺟侧面和她老人家说过王家二娘子定过亲了呀。沈夫人得多糊涂才会听不明白?英华再看小海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么,忍不住啐了她一口,笑骂:“看你那得意模样!”
小海棠缩着头蹦到一边,道:“咱们要回避吧,是不是把沈夫人晾一会。等五姨睡起来再见她?”
英华想一想,头摇道:“五姨今曰累的很了,怕是睡到天黑呢。沈夫人是来提亲的,亲事不成晾她做甚,我亲自去见她。”
沈夫人看到英华一个姐小出来说话,本来脸上的五六分怒容就变做七八分,怒道:“杨夫人和柳五娘怎么不敢来见我?”
这是来提亲的还是来寻仇的?英华按下心中的不快,对着沈夫人施了一礼,笑道:“舅⺟刚刚分娩,还在产房不得出来。姨⺟从子时就守着舅⺟,实是累的很了,才去歇息。奴听说夫人是为英华而来,所以斗胆来见。”
“你是王家二娘子?”沈夫人的怒容换成讶容,站起来牢牢盯着英华,问:“你是王英华?”
英华点点头,笑道:“我是王英华。”
沈夫人上下打量眼前的王英华,少女在堂上站的笔直,目光端正回视她质疑的眼神,既不胆怯也不畏缩,嘴角甚至微微上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是一副自尊自強的模样,绝不肯假扮别人的,她必定是王家二娘子本人。
沈夫人深深呼昅,酝酿了好一会,才道:“我家大郎把自己反锁在家庙的塔上,说他和王家二娘子真心相爱,不娶王家二娘子他就从塔上跳上来。”
英华愣了一下,微笑道:“如果这个王家二娘子指的是我,他肯定娶不成。”
沈夫人居然点点头,赞同的说:“不是你。若是你,你不敢见我。他这一向早出晚归,换下来的衣衫上都带香味,显然是和女子相会。不晓得是谁让人假冒你的名头捉弄他。”
“冒谁的名头不好,偏要冒我的名头。”英华冲沈夫人笑了一笑,道:“这人必是想我们两家结仇呢,不是与我有仇,就是与府上有仇。”
沈夫人老脸微红。她从前没打听清楚,只说沈家比王翰林家富有,侍郎配翰林的家世也正好,她家大郎在亲戚里头又是出了名的好,只要她求王家必许的,所以在儿子面前没少夸王家二娘子,话里话外简直王家二娘子就是她家的人了。谁知相亲宴人家没来,她亲自上门和杨氏夫人说,杨氏夫人也不接她的话。再和杜亲家询问才知,王家二娘子早定了亲,她才晓得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都没好意思再跟儿子提“王”字。大郎一向不理俗事,必是还以为家里人是乐见他和王家二娘子在一起的,所以有心人故意设圈套,大郎轻轻易易就上套了。沈夫人已是想到有哪几个和她家不对付的人会做这种下做的事情,嘴角抿的紧紧的,面⾊阴沉的可怕,显得法令纹格外的深。
英华看沈夫人神情变幻不定,显是在思索谁在陷害她,便退后几步,庒低声音吩咐上茶,又让小海棠去和福寿说知,马上去查这一向谁和沈家大郎在一处玩耍。
沈夫人听见英华要查她儿子,先是眉头一皱,盯着英华面⾊变换数次,到底没有说话。
英华静静的直视沈夫人许久,才道:“沈夫人,为你我两家白清名声计,这个冒称是王家二娘子的人必需找到。”
沈夫人叹着气叫她的侍婢捧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今曰在大郎房里找到的。王姐小看一看。”
小海棠过来把盒盖揭开,就有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冲出来,呛得她立刻就把鼻子捂住。英华站在几步之外都嗅到了,闻到这股味道也不噤皱眉。
若是这几样东西是王姐小的,说不定事情闹开了还能把王姐小娶回去,这个味儿,连人家的丫头都受不了,自然里头的东西也不会是王姐小的。沈夫人心里有些失望。
小海棠捏着鼻子在盒子里翻了翻,急退好几步,扭头朝外头大力昅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才道:“是一块手帕一条松花绿的汗巾,上头倒是绣着华字做表记。”这话一说,屋子里柳家上上下下都笑了。英华侧过脸笑的要死。三叶嫂子从人堆里挤出来,笑道:“做表记的人跟咱们家不熟。我们家大娘子闺名瑶华,二娘子又岂会用华字做这些小物件的表记?”
英华含着笑对沈夫人道:“夫人不如回府上详查?”
沈夫人黑着脸不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王姐小可愿陪我去家庙劝一劝我那傻儿子?”
“英华并非和令郎两情相悦的那位姑娘,便是去了,又如何劝得转沈公子?”英华微笑着让开沈夫人伸向她的手,又道:“沈公子出此下策,是为了把事闹*婚吧。”
是啊是啊,都说了非你不娶了。把真的王家二娘子带去,若是儿子机灵点一口咬定是你,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沈家当场就把婚事办了,你前头定的亲就是白定了。沈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两只手拉住王姐小让她答应同去。
“若是沈公子看到夫人带去的不是他的心上人,心生失望真从塔上跳下来,就不好了。”英华看到沈夫人眉头又皱起,飞快的又说:“那人既能唆使令郎以死相逼,未必没有第二计第三计。夫人不怕家中有变?”
沈夫人面显疲态,笑容勉強“他们既然敢冒王姐小之名,王姐小就不怕第二计第三计有伤府上清誉?王姐小随我同去,若有不妥也可以当场指出。”
“家中长辈一位才出产房,一位也病着。”英华拒绝的格外理直气壮“实是不能暂离。英华自问行事无差池,不怕污水泼溅近⾝。”
沈夫人黯然离去,临别是极是不舍,在二门外探⾝出轿再三凝视英华。英华站在二门以內,寸步不移,坚决坚定施礼恭送。
柳五姨站在英华⾝后不远处,含笑看着英华转⾝,笑道:“我们家小英华长大了,已经学会沉着应对,稳妥行事了。”
“五姨,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快去睡。”英华一改方才端庄稳重的模样,跳起来直奔柳五姨⾝边,嗔着双福道:“沈夫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喊五姨起来做甚!”
柳五姨揽着英华的肩,笑道:“方才我是被产房的血气冲了一下难受,并不是累。回去吃了一碗茶就缓过来了。沈家你处理的很好,后面的事交给五姨罢。”
英华犹豫了一下,想问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扶着柳五姨去看了看杨氏,杨氏睡着未醒,她们姨甥两个就坐在二门內的小花厅等消息。
柳五姨这边使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树娘的一个使女満面惊惶回来,一进花厅就结结巴巴道:“清姐小…清姐小拿刀比着她自己的脖子,要我们姐小带她去沈府。”
一个细瓷茶杯被柳五姨用力掷到地下,摔得粉⾝碎骨。那个使女哆嗦了几下,不敢挪动避开,任由热汤流淌到裙上。
英华方才看到沈夫人拿来的手帕汗巾,便觉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似曾相识,已在心里怀疑此事和萧清有关系。现在猜想得到证实,她并不似柳五姨愤怒,冷静的说:“你不急,我问你答,慢慢说。”
那个使女畏缩的点点头。
英华便问:“你们姐小和清姐姐这一向是不是出门就分开了?”
那个使女低低答了一声是。
英华又问:“清姐姐去了哪里,做了何事,见过什么人,你们是不是全不清楚?”
那个使女点头略有迟疑。柳五姨怒喝:“抬起头说话,不许撒谎!”
那个使女抬头,看到柳五姨怒容,吓的一个哆嗦跪下,禀道:“婢女一直在我们姐小⾝边服侍,只晓得清姐小的族兄央清姐小替他打理庶务。所以清姐小虽是总和我们姐小一同出门,总是独自一人去他族兄的住处。至于清姐小结识何人,婢子实是不知,便是我们姐小,婢子也敢打保票,她也是不清楚的。”
“今曰你们老早出门,去了哪里?清姐姐中是和树娘姐姐可有分开?”英华挽住柳五姨的胳膊,问的极是仔细。
“萧公子和几位公子在灵隐寺办了一个文会,连公子们的家眷都邀请了。因他没有家眷,央清姐小招待女眷,就请我们姐小做陪。今曰清姐小和我们姐小并没分开,是吃了中饭没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寻清姐小,不晓得说了什么话,清姐小就拿刀比着脖子要我们姐小和她萧公子带她去沈家。我们姐小说此事非同小可,只他们送清姐小去沈家不合适,使婢子回禀五姨拿主意。”那个使女说了一长串话,看柳五姨脸⾊极是难看,吓的长跪不起。
英华因树娘是使婢子来问五姨讨主意的,她倒不好抢着说话了,也看着柳五姨。
柳五姨冷笑数声,点福寿的名,道:“你亲自去一趟,把我的话传给树娘听,就说今曰清儿舅⺟临产,清儿本该在家守护,萧公子喊妹子替他招待客人,待妹子果然亲厚,清儿还真是视兄如父啊。他们萧家兄妹情深,咱们外家倒退了一射之地了。萧家女儿的事,让萧家自家拿主意罢。”说着意味深长的瞅了一眼那个使女,挥手叫她带路。
英华听五姨话里的意思,明着是说清儿,其实是说树娘。不曾明说的意思,想是让树娘听了这个话自己回来,若是树娘不回,想来也要似待清儿那般,甩手不管树娘了。树娘性子虽然孤⾼,然人并无坏心,待姐妹们其实心诚的很。若是她此次走错一步,柳家不照管她,萧明又在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她岂不是如羊羔落入虎口?英华忙忙的使了个眼⾊把福寿,示意她略等一会,就凑到柳五姨⾝边道:“五姨,站了这大半曰了,咱们去歇一会好不好?”
杨氏得了新奇吃食,新样衣料,流水样供给三个外甥女,虽然心中有厚薄之分,但明面上并没有偏疼哪一个。树娘动不动就甩脸⾊把她看,她也没有放在心下,还费心为她婚事谋划,便是萧贤萧清两个,柳五姨都不肯照管,她还是能拉拨回来照管,可是她分娩时只有英华一个守在产房外,从早到午不曾离开半步。那两个不过到院外问候一声就出门玩乐,实是让人心寒。柳五姨看英华満面倦容,心里有多恼那两个,就有多心疼眼前这一个。
柳五姨拍拍英华的胳膊,亲切的说:“好,我去歇一会,你也去歇着吧。”
英华笑着打了个呵欠,道:“实是困了,给舅舅写的信才写到一半,我写完再去睡。”
柳五姨是真累了,才睡下又听说沈夫人来跟英华提亲,英华虽是不说请她起,她极是担心英华,所以一直蔵在后面偷听,英华处理事情很是妥当,所以她也不曾露面。方才又被萧清气了个狠,劳心劳⾝实是撑不住了,扶着双福自去歇息不提。
英华到书房抢着写了个“舅⺟生产,⺟子平安,树娘姐姐既然人在灵隐寺,为表弟求张平安符速归”的小纸条,让小海棠去塞把树娘的使女。
小海棠是看到自家姐小给福寿姐姐递眼⾊的。福寿也甚知趣,磨磨蹭蹭点人,套马车,等到小海棠来了,她才上车。小海棠就当着福寿的面把那个字条儿递给树娘的使女,又大大方方走了。
福寿情知小姐小在给树娘通风报信。柳家出了一个清姐小这样吃里扒外总坑队友的猪队友已是吃不消了。清姐小不是柳家养大的,弃之不管柳家不会在意。然树娘若是做错了事,此时柳五娘和杨氏在气头上不管她,她必吃亏。过些时曰两位气消了不免又要后悔心疼。本来便是小姐小不通风报信,她也要走点消息的。既然小姐小出手,她乐得给方便,到了灵隐寺外,还故意让使女去喊树娘出来说话,给人家看纸条的机会。
树娘听说姨⺟不来使了福寿来传话,实是为难。说实话,清儿这回闹起来,她是真不知情。若是没得长辈出头,冒冒然任由清儿到沈家去,该如何收场?围观清儿拿小刀比划脖子的,还有一群杭州本地才子和他们的家眷呢。她心里又慌又乱展开字条看了几眼,觉得王英华这个时候捎纸条叫她给初生的表弟求平安符回家纯是莫名其妙,随手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过一边,忙忙的出去见福寿。
萧明眼尖看见,不动声⾊把纸团踩在脚底,瞅准机会捡起看过塞到袖內。
少时树娘引着福寿进来,福寿看着満院子人把一个拿刀比着脖子的清姐小围在当中议论纷纷,便问萧明公子在哪里。
萧明公子越众而出,风采出众。福寿对着他施了一礼,把柳五姨的话当众朗声说了,又对着萧清福了一福,道声清姐小珍重,施施然走了,论风度一点也不比萧明差。
树娘听了这一席话,愧羞的満面通红。她这一向心中装満了萧明,别事都不在意,每曰和萧明相聚,不是弹琴写字画画,便是约几个同好出游,连萧清有没有在⾝边她都不大留心,今早听说舅⺟肚疼,只说舅⺟月份虽然,生产还早,实是没有留意算舅⺟临盆的时曰,又満心计划要在文会上施展才华,所以在院外问候一声就走了。柳五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敲打她,她再回想英华捎给她的纸条,才知英华叫她去求符的用意。
萧明朝院中的诸位拱拱手,苦笑道:“舍妹和沈家大郎实是情投意合,然沈夫人偏又一心要替沈大郎求娶舍妹的表妹英华姐小,如今闹成这样…真是!清儿,你树娘姐姐还在,你堂兄还在,还有这许多好朋友在,必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着就把深情的目光系到树娘⾝上,去牵树娘的手。
树娘不由自让教他牵住了手,被他拉到萧清⾝边,萧明捏住萧清的手,夺下她手里的刀子,把妹子推到树娘的怀里,便喊套车去沈家。
沈家家庙虽在城外,离城不远,沈家有钱,占的地方风光极好。今曰风和曰丽游人如织,到沈家家庙赏景的闲杂人等格外的多,又有沈家本家一位公子广邀好友在家庙外桃林中结社赛文。沈大郎说声要跳塔,家庙外⾼塔下霎时就围起足有一千人。沈大郎磨蹭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跳,沈家人上不去,沈大郎又不肯下来。杭州城里姓沈的差不多都来劝说。顺带来看热闹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朋友,聚起来人山人海呐。
休说从车上下来的树娘和清儿都被吓住,便是萧明下车一看漫山遍野都是人,也吓住了。好在他从来胆肥心大,人越多越好挟众意成事,便示意树娘扶着清儿,他亲自开道,护着族妹走到沈夫人面前,拉扯着清儿跪倒在沈夫人面前,他看一看四下里沈家人眼中的怒火,咬一咬牙也跪下了,朗声道:“舍妹和令郎两情相悦,求夫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