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2月3曰,农历辛亥年冬月十一
今天是李家三少回门曰子,二夫人天没亮就起⾝了,几乎是每隔一会就要打发丫头去二门看看,三少爷是不是回来了。
三夫人知道二夫人心急,宽慰她道:“知道你担心侄子,可楼家到咱们家,骑马也要半个多时辰,再也没这时候到。”
“我也知道。”二夫人坐圆凳上“这两天,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总是要见到人,心才安稳。”
三夫人坐到二夫人⾝边,拍了拍二夫人手:“嫂子,谨言是个聪明孩子,总不会让自己吃亏,别摆出这副样子,到头来让孩子担心。”
“我晓得。”二夫人笑笑:“谨铭这两天⾝上见好没有?我听丫头说,三弟请了了西洋大夫来,还让老太爷发了脾气。”
三夫人哼了一声“孩子是我自己,找哪个大夫我说得算!以往也没见老太爷对谨铭多上心。”
二夫人没说话,自从李谨言嫁进楼家之后,李庆昌就彻底躺床上起不来了。不说局长位置没到手,连副局长差事都八成要丢了,一天两天倒还好,他这病却越来越重,见天喝药,也不见好,连床都起不来,话也说不清楚了,总不能让他光占着位置不做事吧?就算他腆着脸说是楼家亲戚,也没这样道理。
大夫人这两天都阴沉着脸,昨天她去正堂和老太太回话,和二夫人打了照面,看起来竟像是老了十岁不止。就算是这样,也不消停,见着二夫人总要刺上几句,二夫人不愿意再和她一般见识,自己曰子过得怎么样,自己知道。
老太爷也是焦心,但大老爷这样,他也没办法,只得将李谨丞带⾝边,明摆着要亲自教导他打理家业。二夫人心知这也是必然,庆隆不了,谨言进了楼家,三弟是个万事不管性子,李庆昌卧病床,万一好不了,这李家,还是要交到李谨丞手里。
想想李庆昌之前做事,二夫人仅存那点同情心,也都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是李谨丞那天主动来送谨言出门,二夫人还是感激,但也仅只如此了。至于今后曰子怎么样,各人总有各人缘法,她只期望自己孩子好好,其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大夫人坐床边,看着神智昏沉,连话都说不清楚李大老爷,心下一片酸楚,这才几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听丫头来报,说三少爷今天回门,老太太让大夫人一起到正厅去等着,大夫人直接摔碎了手中茶杯。
“那小兔崽子现得意了!他怎么就没死楼家!”
丫头被大夫人唬了一跳,心里忐忑,却不能不劝两句。让大夫人去正屋,是老太太亲口吩咐,大夫人总不能不去,否则就是忤逆长辈了。
屋外端药送来小丫头听到屋里声响,吓得脚都迈不出去,直愣愣站屋檐下边,腊梅姨太太恰好这时走了过来,见小丫头吓得脸⾊青白样子,说道:“给我吧。”
“姨太太…”
“刚才刘婆子还抱怨没人扫雪,你去帮把手。”
“哎!谢姨太太!”小丫头如蒙大赦,忙不迭将手里托盘交到腊梅手上,一溜烟跑了,这几天,大房丫头,都不敢往大夫人和大姐小屋子前凑,一个不好,被打两巴掌都轻。大少爷时候还好,可大少爷被老太爷叫去了,一整天都正房,大夫人好歹还要看顾着大老爷,大姐小却愈发没了管束,昨天还把一个失手摔了碗丫头打了板子,丢进了柴房,不给抹药,水都没给送一口,今天早上起来就没了气息。也没见大夫人说大姐小两句,反倒是下令要瞒着大少爷,只给那个死了丫头家里十块银圆了事。
腊梅见四周没人,取下了头上一枚发簪,拇指推开簪头珠子,借着袖子遮掩,黑⾊粉末洒进了药碗,片刻便溶进了黑⾊药汁里。想起老太太说话,腊梅手抖都没抖一下,咬了咬嘴唇,她没别路好走了。大老爷死了,她还能有点奢望,大老爷活着,她路,可就全都被堵死了。
房间里,大夫人仍怒骂,大老爷躺床上,人事不省,腊梅门外站了一会,直到屋子里声音低了,才敲了敲门:“夫人,我给老爷送药来了。”
帘子掀开,腊梅走了进去。
李谨言和楼逍是临近午时到李家,李老太爷和老太太正堂里等着,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大夫人就算不情愿,也不能违逆老太太意思,只是脸上阴沉,神⾊十分难看。
原本,楼逍和李谨言成亲之后,也是李家正经亲戚了,李家少爷姐小们也该出来见见。
可李谨丞硬是没让李锦琴出来,就算李锦琴闹,也把她关了西屋,只说大姐小生病了,不宜见风,连带着李谨行也没出来。三房李谨铭⾝体一向不好,看了洋大夫,也不见起⾊,倒是李锦书和李锦画姐妹坐三夫人下首,李锦书被三老爷送去了女子学堂里读书,穿着时蓝⾊上衣和黑⾊生学裙,看着比一般大家姐小活泼。李锦画一直被养姨太太⾝边,⾝上是老式琵琶襟大袄,鲜亮眼⾊,绣着大红花,倒也落落大方。
李谨言和楼逍被迎进正堂,先是对老太爷和老太太行礼,原本该行跪礼,楼少帅直接挺直腰杆,脚跟一磕,啪一个军礼,李谨言也没弯膝盖,面前两个垫子算是白放了。李老太爷却还是连声笑道:“好,好!”
老太太脸上也是带笑,只听到李老太爷说好时候,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楼逍依旧沉默寡言,除了对二夫人叫了一声“岳⺟”其他人,再难得到他一句话。李谨言倒是一副不计前嫌样子,和大夫人三夫人都问了好,也叫了李谨丞一声大哥。
李谨丞笑着叫了一声:“三弟。”
大夫人脸上笑十分僵硬,开口话就带着酸气:“可回来了,你娘这两天一直想着你呢。”如果不是李谨丞事先提醒,她恐怕会当面给李谨言难看,饶是如此,嘴里说出话也不怎么中听。
李谨丞皱了一下眉,只得向李谨言歉意笑笑,想说点什么弥补,李谨言却已经回⾝坐到了二夫人⾝边,楼逍抬起头,冷冷看着大夫人和李谨丞,黑⾊帽檐下,一双锋利眸子,目光如剑。
李谨丞眉头皱得深,双拳不由得握紧。
李谨言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起⾝说道:“老太爷,老太太,我有些话想和我娘单独说。”
李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満,下意识去看李谨丞,原本让二夫人到正房来主意,就是李谨丞出。如果李谨言识趣,便可以借此缓和一下两房之前闹僵关系,谁知道,李谨言却当面说要和二夫人回二房。这下子,谁都知道李谨言对大房是个什么态度了。
李谨丞表情僵了一下,刚说了一句:“三弟。”那边李谨言已经扶着二夫人起了⾝,和楼逍一左一右,离开了正堂。
二房一行人离开后,三夫人也站起⾝:“爹,娘,这正主都走了,我也就不陪着了,谨铭昨天吹了风,我得回去看看。锦书,锦画,和娘走吧。”
李锦书和李锦画忙起⾝,跟三夫人人⾝后离开了。
只留下正座上老太爷老太太,坐下首大夫人和李谨丞。
大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张口骂道:“这小兔崽子,白眼狼,什么东西!”
李谨丞虽然心下也是不平,可不能让大夫人当着老太爷和老太太面这么叫嚷,这成什么样子:“娘,够了。三弟也只是想和二婶多说几句话。”
大夫人直接转向李谨丞:“你好!你真是我好儿子!你没看看那小兔崽子是怎么对咱们,你还帮他说话?!那就是个八王羔子短命鬼!”
“够了!”
这次出声是李老太爷“老大家,够了,回西屋去!”
大夫人张张嘴,还想再说,可看到公公严厉神⾊,心里还是打了个突,不敢再说。老太太⾝边舂梅从屋后侧门进来,走到老太太⾝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老太太眼中闪过了一抹笑意,说道:“老太爷,我也乏了,就先回去了。”
老太爷摆摆手,老太太离开了,李谨丞却留了正堂。李谨言态度太明显,李谨丞觉得棘手,之前爹娘把二房得罪得太彻底,如今他想弥补,都觉得无处着手。可为了李家,就算没办法,他也要想出办法来。
“祖父,三弟哪里,总要想想办法…”
老太太回到里屋,之前伺候李谨言枝儿已经等了那里,见到老太太,便跪倒地,口中道:“奴婢替三少爷给老太太磕头。”
说着,将李谨言交给她礼单,递给了舂梅:“三少爷说,这是孝敬老太太。感谢老太太对二夫人看顾。”
老太太接过礼单扫了一眼,脸上笑容愈发和蔼:“言儿有心了。回去告诉他,只要他有这份心就足够了。若是得空,不妨和他三叔多走动走动。”
“哎。”
枝儿答应了,也没多留。老太太靠大红引枕上,取下了头上金簪“是个好孩子,到底是庆隆儿子。不比那些腌臜玩意,自作聪明,心肠都是黑。”
舂梅一下接着一下给老太太捶着腿,耳朵听着,嘴巴,却紧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