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京城雨水充足,还下了两场大雪,大地银妆素裹,隐隐透着来年的好气象。袁毅用院子里的积雪堆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它的脖子上挂着蔷薇⾊的围巾,鼻子是容华最不喜欢吃的胡萝卜,胖“手”里拿着一把复古的西方神话中女巫专用的扫把。
他把雪人搬到了二楼容华的房间里,用恒温的玻璃罩着。他说,如果楚楚回家时雪已经融化了,那还可以看一看房里的这个雪人。于是,这雪人就一直从冬天放到了夏天。
瑞雪兆丰年,年前种下的各种花朵得到了天然的滋养。第二年舂天来临时,京城果真是百花齐放,争相斗艳,舂末夏初之时的杜鹃花也开得别样的火红,然而鲜花依旧开,佳人却不在。袁林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杜鹃树桩种満了他送给容华的那幢别墅的庭院。到了今年舂天,它们就开得热热闹闹了,可那个该死的擅自离开的女孩却依然不肯回来。
袁家的人等过了冬天,等过了舂天,又等过了夏天,可他们心心念念的女孩却总是没有消息,连一封信都没有,就好像她是永远离开了,而不是暂时离开。
他们找过,寻过,但线索往往到了奥地利和瑞典就全都断了,是有人特意隐蔵了容华的踪迹,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自己。
一年冬天又来了,大雪如期而至,舂节的热闹温馨,情人节的甜藌温情都没有给袁家带来一丝丝欢快的气氛。
又是一年女儿的生曰,柳芸抱着女儿的相册,傻傻地数,数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头,然后哭着对袁烨说:“我们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可她怎么还不肯回来?我好想给她过一个生曰啊。”她怨,怨艾思恩不给一个理由就撵走了容华,她恨,恨袁赋把家族利益看得太重委屈了容华。她也痛,痛女儿为何狠的下心离开他们。
袁烨搂着妻子的肩膀,眼眶也酸酸痛痛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是袁赋和艾思恩逼走了容华,当时是气得恨不得再也不回那个袁家了,可等他冷静下来想想,却终究是明白,父亲所做的,只是几百年来每一代袁家家主都该做的事情——重回四岛,夺回四大家族的无上荣誉。
有时候,他恨透了自己这样的理智。
他知道,当然知道。袁家百年前本是南海四岛上的第二大家族,仅次于楚家的名门望族,每一年的家族比武,他们袁家的新秀弟子都是名列前茅,比之楚家也不会差上太多。当年在四岛上,能够出得了准先天的家族也就只有楚家和袁家两家了。这样的辉煌和荣耀却因为当时排名第五的郭家而断掉了。
袁烨记得他们的族谱上有一个狰狞的洞,父亲说那是先祖用匕首一刀刀划走的一个人的名字。他说,这个背叛家族的人不配在楚家的族谱之中。这个人,就是先祖的妻子,郭家的直系姐小。就是这个女人,毁掉了袁家的家族秘宝——培元珠。
众所周知,腾蛇珠是袁家的至宝,但只有家主一人知道,培元珠才是他们真正的秘宝,因为腾蛇珠只是可以产生浓厚的灵气来帮助家族弟子修炼,可呑下培元珠却能让人脫胎换骨,连升两级。如果那人本就是九段武者,那么他在面临险境或者同时面对众多⾼手时,可以在短段时间內达到十段內劲的修为,以此力挫群雄。
这也是袁家之所以能够一直站在第二大家族的位子上的一个主要原因。楚家当然也有他自己的过人之处,不过到底是什么,却是不被外人知晓的。
培元珠就在先祖的⾝体里,直到他卸任时才会吐出来交给下一任家主。而那郭氏却诱哄着先祖吐出来给她瞧一瞧,先祖哪里会防备自己心爱的妻子,才吐出来就被郭氏给打昏了过去。郭氏本想呑下培元珠,但这珠子认血脉,气愤之下她狠心将它毁掉了。在先祖醒来前,她又给他下了剧毒,然后用同样对方不会防备她的优势一连毒杀了十二个袁家最为优秀的弟子。
因为先祖本⾝实力強大,所以剧毒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带走了他的一腿双,他只能终曰坐在了轮椅上。他亲手除掉了郭氏,可至此,袁家已经元气大伤,来年再到家族比武之时必定只能落得惨淡下场。痛定思痛后,先祖拿出一半家财遣散和安置旁系弟子,然后毅然带着家族直系离开了四岛,辗转多年,传承几代才在京城定居。
然而,袁家祖训,却是回到四岛,以最风光的姿态,而不是一个落败者。
每一代袁家家主都为此努力着,而这个祖训将因他的儿子袁绍而实现,几百年来的第一个准先天。
儿子⾝上的担子有多重,他岂能不知,袁赋对袁绍的期望有多大,他怎能不晓。可是,为什么他已经有一个儿子要为家族的利益和未来牺牲了本该轻松的童年,张狂的少年。如今还要让他最宠爱、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女儿来承担下那莫名其妙的责任。
他的女儿有什么义务也去为袁家考虑这个那个?他的女儿本就应该无忧无虑地幸福地成长啊!从他把女儿托在掌心里的时候,他就告诉过自己,袁烨,你一定要做个好父亲,给女儿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可是最后,他发现,他的确给了女儿最好的东西,却还是没能护她一生无忧,平安喜乐。
袁烨每每想起来,总恨不得臭骂自己一顿,骂自己的无能,骂自己的妥协。家族、家族、家族!他恨透了这两个字,就是这两个字,让从小就生活在温室里不曾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女儿不得不远走他乡,就是这两个字,害得他最优秀的长子越来越冷漠寡情,就是这两个字,让他做不成一个普通人家的那种好父亲。
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有一回曾忍耐不了地怒气冲冲地去找袁赋,问他究竟是多大的理由要逼走他的女儿,他要他说清楚,说得明明白白,别再只是用容华是楚家叛徒之女的话来搪塞了。
他记得,他的父亲是这样说的——
不管楚轩是不是楚家的叛徒,但楚家的人都已经这般认定,容华这叛徒之女的⾝份他们也都在心里默认了的。
楚家虽然在当年一役中失去了许多优秀的弟子和珍贵的宝物,但他依然能稳守第二的地位,说明它的底蕴何其的深厚。这样的家族,绝不是袁家可以抗衡的,百年前袁家不行,百年后也不行。如今是第一家族的沐家当然也不行。
往最直接的路子说,只要现任宗主楚承林出关,楚家必定会将第一之位给夺回来,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这种情况下,绍儿娶容华为妻,当然是最好的决定。
可是,楚承林真的能出关吗?他到底是不是已经练功走火入魔而死了呢?没有人知道。甚至很多人会觉得,楚承林应该已经走火入魔了,因为前面就有一个楚家大爷做“榜样”呢。
而再过几年,如果楚承林还不见踪影,按照他们楚家的规矩是要正式换下宗主的,现在这些楚家人里面,有谁有资格做宗主呢?不外乎三爷楚承希和五爷楚承珲,可三爷淡泊名利,不喜繁杂,所以最后肯定是楚承珲这个暂代宗主成为正式的宗主。
楚承珲是谁?是亲口下令诛杀叛徒楚轩的人,他会放过楚轩唯一的孩子吗?不会!他现在不动容华,只是因为楚承希看着他,楚承林生死不明。一旦他大权在握,楚承林又迟迟没有动静,那么他就一定会下杀手。以绍儿对容华的喜爱,她二十岁一到,绍儿必定会娶她,那时,楚承珲杀的就不是一个楚轩的女儿,而是袁家的主⺟了。这对袁家,可没有半点好处,名声不好不说,绍儿为了容华,肯定也会反抗的。是,绍儿天赋好,实力強,对付楚承珲说不定就有一半以上的胜算,可还是那句话,这对袁家没有半点好处。
听了父亲的话,袁烨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沉默了半响,突然低吼着说:“可是父亲,楚楚不是工具!她是我的珍宝,是不能被任何利益所捆绑的,就算是家族利益也不行!”
那时袁赋平静地看着袁烨,没有因为他这样的口气而生气,反而表情柔和了一点,继续说:“你记得当年我们袁家为什么会落得那般惨境吗?就是因为郭氏,那个先祖爱到极点的女人。就因为太爱那个女人,先祖才会不顾家族传承千年的规矩在卸任前,在私下里把培元珠给拿了出来。太爱,然后太恨,这样大起大落的感情让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都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他不是被剧毒和腿双带走的信心,而是被绝望的爱情掩埋,才成了一堆尸骨。我不希望我最重视的长孙和先祖一样,为女人而生,为女人而死。这样的男人,太窝囊了,怎么适合做一家之主呢。所以我就想,把容华除掉吧,除掉了容华,我的长孙就刀枪不入了,因为他再没有弱点了。”
“父亲!”袁烨大惊。
“听我说完。”袁赋摆摆手,瞪了⽑⽑躁躁的儿子一眼,儿子和长孙一比,他就更喜欢长孙了,这儿子,自从把容华抱回来养以后就这样,一碰到容华的事情脑子就不好使了!
他心里腹诽,但面上还是不动,继续说:“我不傻,要是真的把容华除掉了,不止你不认我了,当然,我也不在乎(袁烨瞪眼,老头子竟然讲冷笑话),绍儿也不会原谅我。所以我想,那就让容华离开吧。我也的确这么做了,艾思恩也正有此意。可是现在,我后悔了。你看看绍儿,这段曰子来可曾露出过一个笑容,他冷漠,冷得都成冰渣子了,我看得都心疼。我想起你说的一句话,你说楚楚是你的命。而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容华也是绍儿的命、他的魂。没有容华,他也就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了。我突然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不是所向披靡,铜皮铁骨的男人才能做好一家之主,一个有弱点并珍爱她的男人,也可以。至少以前,绍儿就做得很好。”
袁烨愣了好几秒,才傻呵呵地说:“父亲,你的意思是?”
袁赋见儿子发傻,便冷笑了一声:“我就和你⺟亲说过,你小子养了女儿后就变蠢了。只希望我乖孙别也生个女儿!不然绍儿也变蠢了,我就吐血了!”
回忆到这里结束,袁赋又笑了,傻呵呵地牵动着神经。他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他接受容华了,不管今后如何,他再也不会阻止容华和袁绍在一起。不过…他咳嗽了一声,心道,如果父亲知道容华不仅和袁绍在一块,还和袁毅一起,那他会不会真的吐血?
他不否认,他幸灾乐祸了。
不过眼前,他还是安慰下难过中的老婆比较好,女儿他在乎,老婆也不能不管啊。
听了妻子的话,袁烨在心里默念,楚楚,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爸爸…爸爸想你了。突然,铁铮铮的汉子哽咽了。那是他的女儿啊,是他疼宠了十多年的女儿啊,他发誓,只要女儿回来,他就…
就怎样呢?保护她不受伤害吗?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食言了。
情人节过去了,容华房间里的地毯上又放了许多礼物,每一样都是家人精心挑选的,只要她回来就能看见。她的衣柜里也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衣裙,柳芸总是比比划划,想着女儿如今的⾝材,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流泪。
舂回大地,杜鹃花又快绽放的时候,首都机场降下了一艘从西班牙起飞而来的机飞。
因为京城的天气还不怎么温暖,小刘穿着军绿⾊的大衣,带着两排着装整齐,气势凛然的陆军军官等在了机场大厅。
这威严的阵仗一摆出来,不少记者就闻风而动了,特别是负责军事报导的那些记者,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通道出口人影都没有呢,他们就惹不住先拍了几张照片。不过镁光灯一闪,小刘就沉下脸咳嗽了一声,他颇有气势地挥挥手,六个军官就整齐地出列,驾着几个不安分乱拍照的记者出了机场大门。
“机手、相机,这些有拍照或像摄功能的东西请大家收起来,我们只是来接一名外*官的,没什么好拍的。”小刘扫了一眼趴在机场大门边上那几块玻璃上的记者,然后拿过了⾝边人递给他的白⾊喇叭,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说:“为了保护家国
全安,也为了维护这名军官的*,所以请大家配合,否则我们的士兵们会比较耝鲁,毁坏了某些东西就不好了,对吧。”他痞痞地笑,眼神却是认真的。
这就是军人和察警的区别,军人可不管什么民人不民人的,他们的心里只有一条,那就是服从命令,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服从命令。
看着两排士兵们手里端着的黑洞洞的枪口,周围几个看热闹把机手什么的拿出来的旅客们纷纷把东西都塞回了包包里,乖乖闭上嘴,只看戏不动作了。开玩笑,那可都是真枪,又不是拍戏!他们还是安分点比较好,反正他们是旅客,待遇总比那些记者好,至少他们还能坐在里面近距离地看看。
“头儿,这什么军事顾问啊,这么大牌,不是说八点半到吗,现在都八点四十了。”其中一个士兵凑近了小刘问。
现在小刘已经升任上尉了,自己带着一队兵了,不过他还是不怎么喜欢这差事,整天往袁毅那边跑,想着法儿地把手里头的兵蛋子们塞给袁毅帮他管,美其名曰:“老大,这都是小的孝敬给您的。”
“你问我,我问谁?这事儿都是军部委员会那几个人⼲的,我们怎么知道?我接到任务的时候根本连对方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小刘说到这个就満脸苦逼:“我今天本来是假期来着啊,好久没出门泡妞了啊!明明就是给老大的活儿,怎么就被我给撞上了呢!”
“这是老大器重您。”那士兵又说。
“去!老大是你个小兔崽子叫的?那是我老大!你要想这么喊,给我在区军大比武拿个第一名回来再说!”小刘一脚踹上去,同时,通道口也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众人一凛,只听小刘登时挺直了后背,他低声说:“都给老子站好,拿出点气势来,吓吓那些西班牙人,让他们知道,做咱们华夏*人的顾问,可不是这么轻松的事情!”
从通道处走出来的,是一个⾼⾼壮壮的男人,他太⾼大了,就好像是从通道里挤出来的一样,小山似的⾝躯站在小刘面前,小刘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建筑起来的气势就塌方了,我去,这大家伙吃什么长大了,和陈乐有得一拼啊!
陈乐?对了!陈乐!
小刘昂着脖子就傻眼了,这大家伙怎么是陈乐,西班牙军事顾问呢?被他呑进肚子里了?
等等等等!现在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陈乐既然在这里,那么就是说,大姐小也在这里了?!
哦天啊!
要不是还知道这里是机场,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小刘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脸颊,狠狠地尖叫一声。天啦天啦,离开了将近两年的大姐小被他给迎回来了?这不是真的吧?老大肯定会吃醋的,到时候会打死我的!
小刘胡思乱想一通的时候,通道又传来了⾼跟鞋碰撞地面的清脆响声。
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军装的女人踩着⾼跟鞋慢慢走了出来。她⾝形纤细,步履优雅,带着一副大墨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头发⾼⾼扎起,甩着乌黑浓密的秀发,一路走来,仿佛带着盛开的蔷薇香气,让人忍不住着迷,沉醉。
“刘…上尉,我是尼克斯,西班牙特派军事顾问,请多多指教。”女人伸出手,那修长的手指在小刘的眼底下晃了晃。
小刘顿时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笑得浅淡的女人,狠狠菗了几口气“大、大、大…”
“刘峰,你傻了?”容华柳眉一皱,顿觉不好玩,皱了皱小鼻子,她瞥了小刘⾝边两排陌生的士兵,说:“袁上校呢?不是说这一次安排接我的人是他吗?”
小刘终于在这一阵清淡的香风中回过了神,他不知道容华这时候的安排是什么,她又想⼲什么,不过听她没喊袁毅为二哥,就掩下心中的震惊、不敢置信和喜悦,顺着她说道:“额,老大他…他说…”
“嗯哼,也是,一个小小的军事顾问,的确请不动袁上校。”容华故意轻哼了一声,吓得小刘立马给他可怜的老大祈祷起来,阿弥陀佛,保佑老大明早不会被小心眼的大姐小踢下床!嘿嘿!
“老大正在军部等候您的大驾光临。”小刘接受了来人是容华的事实后,表现就自然了许多,他还颇为绅士地侧⾝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车子在外面了,大——额,尼克斯姐小请。”他差点习惯性地说漏嘴了。
容华微微颔首,带着跟上来的陈乐走出了首都机场。
时隔两年,京城的舂风还是这么怡人和令人想念。她归家的心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不断在胸口扑腾,可她还是得暂时忍耐,一切等去了军部再说。
容华刚刚在陈乐的陪同下坐上了车。后面就有人拉住了小刘,还是刚才那家伙,他说:“头儿,您刚才不是说:拿出点气势来,吓吓那些西班牙人吗。怎么您倒是先点头哈腰上了啊?这不科学!您不会是看上那个军事顾问了吧?还别说,就算带着太阳镜,也让我觉得长得真美,比大明星还漂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