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
弥撒早已经结束。教堂里空荡荡的。
这座巨人居所一样⾼大的建筑內部,每一寸的细节都精巧的设计过,出自大师手笔的浮雕和壁画华美得令人窒息。精美的巴洛克立柱⾼得仿佛可以触摸天国,而穹顶壁画上金⾊与蓝⾊恢宏得就像圣光和天堂。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年弥散,但每次来到大圣堂,还是会深刻的被它的美震撼。
此刻他的脚步声空旷的回响在教堂里。金⾊的水晶烛台从天顶悬挂下来,像是大硕富丽的百合花。蜡烛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跃动。
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的落在他的⾝后。而他的前面,低沉的祝祷声传过来,空灵得就像是天音普降。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主教安静的等着他颂完。那是一个利剑一样锋利的年轻人,银⾊的头发,冰蓝⾊的眼睛,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像冰雪扑面一样寒冷。但此刻他单膝跪在布道台前,双手握着⻩金的十字架祈祷,翡冷翠金⾊的阳光从穹顶上照耀在他⾝上,他神圣得仿佛背后随时会展开光的羽翼。
在胸口划完十字,他站起⾝来。
“难得见你来做一次礼拜,就不为自己祈祷些什么吗?”主教慈祥的微笑着,问道。
“想要的,我会用自己的手来得到。”雷淡漠的说“我今天来找您,是为了之前送来的血样。您告诉过我,今天会有结果。”
“是,结果。” 主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长椅上坐下“在告诉你结果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的血?”
“我不知道,”雷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我也看得出来,那不会是人类的血。”
主教遗憾的摇了头摇“很可惜,那就是人类的血。”
雷静默的望着主教,等他解释。
他记得那血如火焰一般鲜艳,在黑暗里仿佛能发出金⾊的光芒。里面有无数气泡一样的东西在上升,但雷知道那不是气泡,而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生命力。它有強大的呑噬能力,把人类的血倒进去,你甚至能看到那气泡怎样一点点将它呑掉。
“滤取柠檬汁。”主教说“兑入一点小苏打,把这种东西加进血液里,血液就会一直保持鲜红,不会凝固。加的足够多,就算你把污血倒进去,也会化掉。血液与灵魂都是神的赐予,我们不会拿人的血做实验。不过这种方法早就在异教徒的家国里流行开。他们用它保存血液,洒在案发现场,误导检察官他受了伤或者旁的——据说这种手法并不新鲜。”
主教打开他手里的箱子,取出一只小铅瓶,放在桌子上“这是配好的试剂,据说是从拜占庭的异教徒手里缴获的。你可以拿回去检验一下。”
雷并没有推脫。
他将瓶子收好了,起⾝对主教行礼“那么,今天就打扰您了。”
“再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主教叫住了他“听一听一个可怜的⺟亲对远行不归的儿子的忏悔吧。仁慈的主在上,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位夫人的托付。”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加洛林夫人——你的⺟亲,她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很思念她。”但是雷并没有与他促膝长谈的兴致“谢谢您的转告。”
主教没有勉強他“既然思念她,那么就回去看看她吧。人们总是觉得曰子足够用,直到一切不可挽回时,才会懊悔自己错过的时光。你需得记得,我的孩子,神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时间。”
雷独自走在大圣堂的走廊里。大理石的地面平滑如镜,人就仿佛是走在水面上。
走廊两侧挂満了大巨的油画。
翡冷翠是艺术家的天堂,无数天才的画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笔迹,而圣⺟圣子和显圣图是永恒的题材。这个时代的画家在这个狭窄的领域里取得了⾼山仰止的成就,很少有人相信后来的艺术家能在这个领域超越他们。因为他们満怀虔诚的创作,这世上也许会有一座大圣堂比翡冷翠的更华丽和恢宏,却再不能像她这么美丽和厚重。
雷在走廊尽头的神子受难图前停了下来。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一度体弱多病。没有父⺟去探望的病床前,就只有教他希伯来语的⾼大男人坐在那里。阳光从爬満蔷薇花的阳台落进来,他的嗓音低缓就像鲁特琴奏的歌。他给他讲过很多故事——红胡子的海盗抢掠领主的货船,异教徒的驼队横穿阿拉伯沙漠,维京人的王子战死在不列颠…但是雷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神子的罹难。
他说神子和強盗们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遭受了沉重的苦楚。当太阳西沉,大地被黑暗所呑没的时候,神子向神呼喊。可是神背过⾝去,不听他的话,不看他的脸。神子感到了神对他的厌憎,內心痛苦不堪。
那个男人用希伯来文缓缓的复述神子的悲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要背弃我…”黑夜在他的⾝后悄然降临。
雷陷在柔软的羽⽑枕头里,感受到了神子大巨的悲伤。他轻声问道:“神也会厌憎自己的孩子吗?”
“神不会。神是爱他的,”他温暖的大手盖在雷的额头上,蓝眼睛里有烛火金红⾊的光芒在缓慢的流淌“神所厌憎的,是他⾝上背负的,全人类的罪。”
原来连神也会因为罪而厌憎自己的孩子。雷想。
可是神子还是将全人类的罪都背负在⾝上,替他们去赎。
他望着大巨的油画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子。他的⾝体⼲瘦、枯槁,面容却如此的平和和神圣,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和痛苦来。而三个玛丽亚亲见了他的受刑,她们心如刀绞,伏在地上,伸手仰头向着天上,她们替他悲呼和痛哭。
三个玛丽亚令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叫他老大的女人,于是他全力清空令自己软弱的伤感。握紧了手里的铅瓶,大步回头,走出了大圣堂。
紫衣主教依旧坐在长椅上,望着阳光照耀的布道台。他曾经很多次站在台上给信徒布道,陶醉于他们虔诚崇拜的目光。像个信徒一样仰望⾼处却还是头一次。
但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曾经数次朝觐罗马城里的教皇,教皇⾝旁每一个枢机主教都是他仰望的人。尽管他从来不觉得那些人比他更⾼尚和虔诚,但是他们确实比他掌握更大的权力。而权力犹如美女,每一个男人都想得到更多。
照明的蜡烛已经熄灭了。黑暗凝固在圣堂里,整个空间亮着的就只有穹顶光柱照耀的圆台。
“用柠檬汁和小苏打,真的能得到让血液保持新鲜的东西?”光柱下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一个年轻人,金⾊的卷发松松的绑在脑后,苍白柔弱却又温和优雅,就像个情调悠闲贵族诗人。
“当然能,”主教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当他递酒给他的时候,主教娴熟的品尝,露出了赞叹的表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他把酒被放回鎏金的盘子里,往椅子上靠了靠“只要能找到足够娴熟的炼金师,不厌其烦的提炼和萃取…总有那么一两次能成功吧。”
“成品很昂贵?”
“不知道——谁会特地求购这种东西呢?配出这药剂的炼金师也随手把它丢在一旁,要不是教会收缴了他的笔记,这种偶然所得,大概早就失传了。”主教不以为意的说道“连那炼金师也早已经被裁判所处刑了,成品就只有那么一份而已。”
年轻人叹了口气。
“…黎塞留,黎塞留。”他用花腔直呼主教的名字,轻轻的头摇“你为什么要骗那个可怜的检察官?他嗅着血味找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得到这么点线索。”
“比起梵蒂冈的大人物,我可是规矩多了啊。”主教懒散的眯起望着穹顶上落下来的金⾊阳光,手指轻轻擦摩着红酒杯纤细的杯脚“你绝对想象不出,他们弄来了什么东西…我拿到那血样的时候,手都在发抖——那可真是,”在黑暗中,他棕⾊眼睛里露出了幽深的目光“了不起的力量…”
雷从圣堂里出来,佐伊迅速的跟了上来。
“怎么样?”
雷脚步不停,直接把铅瓶递给佐伊,将主教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他,然后说“去试试看吧,我想他并没有骗我——至少在这东西的效用上。”
“但是你并不相信他的话?”
“相信——就算我相信,你觉得犯人——或者阻止了犯人的‘人’,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在现场留这么一份不会凝固的血样给我们?还是在仓皇逃跑时!”雷的眼睛里罕见的带上了烦躁——他知道主教在对他说谎,但他毫无办法。因为这甚至不是犯人留下的东西,而他能逼主教开口的手段十分有限。
又一份线索中断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至少我们有了一个新的突破口。”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种炼金师专用的铅瓶里装的东西,肯定不是随便谁用柠檬汁和小苏打就能配出来的。我们尽管锁定养得起炼金师的大人物。”
佐伊还想安慰他,可是他越走越急,佐伊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去“现在就回巡法局?”
“不回。”雷不经思考“我要去买两个面包吃,不用跟着我。”
当面包店的客人渐渐少起来的时候,米夏意外发现了排在队伍后面的雷。
他依旧穿着标准配置的黑⾊长衣,不过这一次银⾊排扣没有扣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领口上带着丝蕾领巾。米夏一直觉得这种服衣很有王子风,但显然就算王子也穿不出雷这么清凉的气质。他昅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但同时他全⾝上下仿佛都写着“非熟人勿扰”
不过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在他第二次——并且很可能是刻意的——帮过她之后。
雷终于排到了她面前。他没跟米夏搭闲话,事实上单看表情,米夏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她给他装好了面包,又另外包了两个给他。
雷的目光这才望向她“什么意思?”
米夏用专业的微笑回应“赠品。香草培根面包,推出之前,我想找人试吃看看。”
马萨在一旁给她拆台“我觉得已经足够好吃了,可是大姐非要让您也尝尝。”
就算是雷,忽然把这种令人想误会都误会不了的说法砸过来,他也会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我会把试吃意见反馈给你。”
米夏笑起来“嗯,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那笑容诚恳真挚,就像五月里最明媚的一缕阳光。雷紧绷的神经就在那笑容里微微的松懈下来,他不由就想,果然面包还是有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到天明…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