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伊坐在护栏的里侧,望着亚诺河的流水。
这一段位于亚诺河的上游,地势偏⾼,视野开阔。靠在护栏上你可以清晰的望见翡冷翠的全景——巨人一样的大圣堂恢宏伫立着,钢铁之剑般的钟楼刺破云霄,石制的拱桥一排接一排的横跨在亚诺河上,延伸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平原。河两侧多的是红屋顶的民居,它们杂乱的匍匐在群山和巨人脚下,卑微而又盛大的喧嚣着。
翡冷翠这座城市本⾝就饱含了神圣和世俗的意味,它辽阔壮美而又鲜活生动。梅伊觉得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它也依旧会充満了故事。就算饱受错待和艰辛,米夏依旧喜欢这里,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梅伊俯视它,也喜欢它。可是他知道不论这里的神圣美丽还是卑微喧嚣,都注定不会是他的。这座城市不能接纳他,他也不能属于它。他生而游离于这个世界,没有根也没有同类。
可米夏是这里的。她贫穷但并非一无所有,她眼睛和心里有她所至、所见的世界和她所喜爱、所昅引的人。她平庸弱小却愿意以数倍的胸怀去包容。连偶然倒在路边的魔鬼,她也捡回家收养了。
所以他是米夏的。可米夏不是他的。就算他在米夏心里排第一位又怎么样,她随时可能把他丢在一旁,让他在静默里无边无际的等待。
梅伊厌恶这种感觉。他想如果他也能像米夏拥有他一样拥有米夏就好了,如果他像米夏捡回了他一样把米夏捡回去,他一定会每时每刻都把她抱在怀里,永远不让她感到寂寞和无望。
“你应该跟她说。光想有什么用?如果她不喜欢你,沉默只会遂她所愿。就算她明白你的想法,她也只会假装不知道。这样她就可以享受你的喜爱,却不用付出对等的感情。女人就是这么逃避责任的的生物啊。”
比雷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旁,依旧说着蛊惑人又招人厌的话。
这个男人看上去跟梅伊一样漂泊无依,可是他从不为此悲伤。他俯看人类,并且视他们如蝼蚁。他不关切蝼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不被他们接纳而感到寂寞。
他抬手一挥,百弦鲁特琴出现在他的面前,胡桃木的琴槌自动敲响,琴音如山泉叮咚的从弦线间流淌出来。
他在悦耳的琴声里坐下来,悠然支起画板,拿炭笔开始作画。
梅伊厌恶他总是缠着自己,可是他没有开口驱逐。这种时候能有个人让他厌恶也是好的。空荡荡的世界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翡冷翠是艺术家的天堂,英俊的画家在这里就像昑游诗人在克里特一样受欢迎。比雷斯一个人坐下来,全世界的声音和⾊彩都汇聚过来。风里飘荡着悠扬的乐曲,花朵由近及远的盛放。飞鸟停落在他的⾝旁,啄食他用力当橡皮的面包屑。撑着阳伞的小船从远处开过来,船上丝蕾白纱裙的妇少回眸嫣然微笑。
可是他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他一边用黑白的线条描绘燎原的烈火,一面对梅伊说着“如果你真的想要她的爱,我可以帮助你。”
梅伊想他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闭上嘴,陪他坐着。
“她爱我。”他回答“我才不用你帮助。”
比雷斯啧啧的摇着头“她爱不爱你,你比我更清楚。你躲在这里,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过来找你。”
梅伊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声说:“她会的。”
“就算她来了又怎么样?等下次她遇到旁的男人,还是会把你丢在一边,欢喜的扑过去。”
鲁特琴的琴弦一根根绷断了。整个琴箱一层层爆裂,变成碎木片的烟尘。风里的声音骤然间暗哑。梅伊像一只被触怒的小狮子,他站在比雷斯的面前,金⾊的眼睛火一样注视着他。
“您生气了…”比雷斯洒掉手里碎成粉的炭笔,不闪不避的回望梅伊“什么时候真话也会触怒您了?”
“滚开。”梅伊说。
“我无意冒犯。”这个⾼⾼在上的男人轻声辩解着“可是你也需要自己的世界。女人不可能爱上纯然依赖她的男人。她们同情弱小,却只会爱慕強者。”
梅伊注视着他“——滚开。”
短暂的对峙之后,比雷斯终于开始收拾自己的画架。
“我很抱歉。”等他终于收拾完毕,他在梅伊面前单膝跪下来“请原谅我的口不择言,我本该爱您所爱…可是我已经等待了足足1200年。”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辩解下去“请相信我,我的王。不论何时,我都恭候您的归来。”
。
米夏回到公寓里,叫着梅伊的名字推开每一扇门,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
恐慌在她心里不可遏止的蔓延开来。她告诉自己梅伊可能只是一个人出去玩了,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知道在翡冷翠这样的城市该怎么保护自己,等到午饭时间他一定会回来。可是她的脑海中却不停的浮现出人群愤怒的冲进屋里,梅伊抱着膝盖躲在碗橱里的场景。这个孩子总是被人群仇视和排斥,哪怕他懂得保护自己又怎么样?那些人根本就不会跟他讲道理。
她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把梅伊丢在一旁,她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今天一整天都陪着他吗?
她明明就在梅伊的⾝边,为什么还是让他走丢了。
她从公寓里冲出来的时候,佐伊还等在楼下。看米夏的神⾊他就知道结果。
他相信雷的判断——梅伊就是那个小魔鬼,他比翡冷翠生存的每一种生物都要強大,根本没什么好为他担心的。但是在米夏眼里他显然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小男孩儿,她像一个普通的⺟亲爱孩子一样爱他。佐伊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我们分头去找。”他只好这么安慰米夏“你不要太担心,梅伊不是普通的孩子…”
米夏面⾊苍白的点头。
梅伊总觉得自己的安慰好像让她更担心了,正要再说些什么,米夏已经叫着梅伊的名字跑走了。
她強作镇定,脚步却已经有些乱了。
佐伊愣了片刻,很快向另一个方向找去。
米夏站在大圣堂的街道前茫然无措。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梅伊。
这个时候她脑中设想的全是最坏的可能:黑夜里狩猎的连续杀人犯,亚诺河上来历不明的浮尸,被裁判所以莫须有的罪名烧死的异端…这座庞大繁华的城市头一次让她感到恐惧。
她曾经那么努力剔除自己性格中的软弱,好单枪匹马的在翡冷翠生存下去。可是梅伊把它们全部都带回来了。米夏从没那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没有用,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就已经自乱阵脚。
无论如何,她想,一定要冷静下来。先去亚诺河上看看,那里是唯一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她面⾊苍白的揽着裙子往河岸的方向跑。
风从她耳边流过,路过某一个路灯柱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女人。”
这个称呼可以指代那么多路人,可是米夏莫名其妙觉得那个人叫的就是她。
她不由自主会回过头去,搜寻着停下了脚步。
她跑过去的时候还空无一人的路灯柱下正站着一个男人,复古而典雅的打扮,绝对不是会被忽略的路人甲。米夏疑惑她刚才为什么没看到他。她飞快的打量他——漆黑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明明是在这么晴朗的白曰,米夏却又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们…应该不认识吧。
他对着米夏抬起手指。他手上空无一物,米夏却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脖颈退了一步。
她屏息注视着他,戒备的等待。
下一刻那个男人抬起头来,蔚蓝如大海的眼睛里有温和的笑容,就像修养上佳的王子殿下。
“他在那边。”他微笑着,和善的说。
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角⾊。米夏昨天才认识的孔蒂医生。
“谁?”
“你要找的人。”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米夏要找的是谁?
米夏没有问——有些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的设定,你接受不接受它都在那里。孔蒂医生就是个神棍,而这一刻米夏庆幸她遇到他。
她飞快的揽裙“谢谢。”
孔蒂医生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顺着孔蒂医生指点的方向,钻过几条狭窄嘲湿的胡同,米夏终于望见了梅伊的⾝影。
她靠在墙上轻轻的松了口气——那个孩子抱着膝盖坐在河堤上,似乎只是在安静的看风景。风里饱含着喧嚣的气息,可是吹过他⾝旁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沉淀了。
米夏忽然就有些想哭了。
你看梅伊就是想到河边来坐坐,她紧张什么呢?
从一开始把梅伊捡回去,米夏就知道,这个孩子对她的意义将远远胜过她对这个孩子的意义。但她还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害怕失去他。当你开始找人的时候你才发现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大的城市里居住着这么多的人,可是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那一个是跟你有关联的。如果找不到他,其他的一切对你而言就都没有意义。
一无所有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得到,而后失去。
并不只是梅伊对她依赖过度,她也把梅伊当成了溺水时抓住的那棵草。
——她需要被人依赖。
但这是不对的,米夏想。她和梅伊的关系,不该是两团互相纠缠攀援的菟丝草。他们都需要成长而后立独,而后各自活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