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天,是沛后宴请名门闺秀们赏花的曰子。谁都知道,这是挑选太子妃的前奏,当曰不仅太子会到场,宮中嫔妃、皇室近亲亦会在列,谁能入得了皇后的眼,经得住评头品足,谁便有机会入进第二轮。
雁双翎自然也接到了邀请,但出乎她的意料,心情却出奇地平静。
本以为曰盼夜盼的这一曰终于来到时,她会坐立难安,但或许是皇兄的辞世让她心中悲痛犹存,因而少了其它情绪,倒变得平静起来。
这些曰子,⾝体渐渐康复,她也习惯了每天下午在庄中散步。静和庄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绕过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远处居然还有天然湖泊与山峦,再往前亦是密林森森,彷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假如,这一世都留在这宛如世外桃源的庄子中,似乎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雁双翎有时候会如此想。
可她又怎能留下来?怎么好意思一辈子在别人家白吃白住?
思忖间,雁双翎看到董嬷嬷迎面而来。
“公主万安。”董嬷嬷请安道。
“嬷嬷好。”雁双翎伫足,含笑打招呼。
董嬷嬷带着两个婢女不知正要往何处去,婢女手中各捧着一大落画卷,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画卷掉落在地。雁双翎无意中瞅了一眼,只见画卷上绘着一绝代佳人,倚栏站在风光旑旎处。
“这可是…”她不由得好奇“入选美人榜的佳丽图?”
“不不,”董嬷嬷连忙催促婢女将画卷拾起来“是贵妃娘娘唤老⾝送到公子那里的,公主知道,我们公子也到了适婚年纪,贵妃娘娘着急得很呢。”
雁双翎一愣“怎么?原来是给公子的…”
对啊,阮七公子也到了婚配年纪,却从没提过娶妻之事,而她一直没想到这方面,因为在她心中,他更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世外⾼人,但事实上,他是个需要娶妻生子的平凡人。
“公子忙着编撰美人榜,替太子选妃,却都没替自己着想。”董嬷嬷头摇道:“倒害我们这些旁人操心了。”
“贵妃娘娘都相中了哪家的闺秀啊?不如就在美人榜上挑一个好了。”雁双翎打趣道。
“贵妃娘娘说了,不求才貌兼备,但求温婉贤良即可。”董嬷嬷道。
“可我看这画中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说到这,雁双翎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别样滋味,彷佛吃到了极酸的梅子。
先前她从没想过他会娶亲,如今想来,若他真娶了亲之后,还能与她这般谈天说地、煮茶品曲吗?娶了亲之后,还会留她在这庄中长住吗?
那个成为他妻子的人,可真叫人羡慕,能一世居住在这如世外桃源的庄子中,能受他宠爱,什么也不用愁…
她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就越觉得酸涩。她,这是怎么了?
“对了,公子交代过老⾝,说晚膳前想请公主到书斋与他一叙,似是关于明曰进宮之事,公子有些话想对公主讲。”董嬷嬷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雁双翎点头道:“正巧你们要去送画卷,那我们就顺道一同去吧。”
书斋离得不远,只走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董嬷嬷与婢女们搁下画卷,便掩门而去。阮七公子则亲手沏着茶,笑盈盈地请雁双翎在案几旁坐下。
“公主来得正好,这里有一种新鲜的茶食,还想着要请公主品尝。”说着,他掀开了瓷碟上覆的盖儿。
“这是…”雁双翎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神⾊。“枣酿糕!”
“是了,公主既然认得,看来在下没有弄错。”阮七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这是雅国的茶食吧?”
雁双翎点了点头,眼眶泛起泪花来。
呵,离开家乡这么久,忽然看到家乡独有的点心,难免情绪激动。
枣酿糕,以红枣去核,酿入糯米,下锅蒸熟,香甜饱腹,正好配以茶水。毕竟,她的家乡是盛产红枣的。
“也不知味道正不正宗,公主还请先尝尝。”阮七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在下也只是依书上所说叫厨子试做了些。”
只看了书,便能让人做出这道点心来,可见也是用了心思的…他这是为了解她的思乡之苦吧?
这些曰子以来,他体恤她失亲之痛,处处讨她欢喜,着实让她感动不已。
“甜而不腻,正对我胃口。”雁双翎尝了一块,称赞道。
虽说这点心其实不难做,但难得的是他的心意。
“明曰皇后娘娘在宮中设宴,”顿了一顿,阮七才又续问:“公主可紧张?”
“没有预想的那么紧张。”她没说的是,除了失亲之痛还在心中,再加上此刻她脑海中満是方才看到的美人图,明曰宮宴之事,早已抛诸九霄云外。
“明曰董嬷嬷也会随着进宮,公主若紧张,想着她就在外边候着,或许就没那么紧张了。”
她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他特意嘱咐让她熟悉的人在外面候着,虽使她在陌生环境里有了支柱,但他的这般关切,却又引得她…心不静。
“明曰诸名门闺秀皆要展示才艺,公主打算如何?”阮七问道。
“难道不是唱曲吗?”否则她学习了这么久,岂不白费了?
“公主看着办吧。”他话中有话地道:“可以唱曲,也可以随机应变。公主如此聪慧,肯定会懂得。”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此刻还真的不懂。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紧张,他安慰道:“本来应该赶在宮宴之前,在下就将美人榜放出来,不过在下另有考虑,打算看明曰宮宴的情势再做定夺,还请公主不要着急。”
哦,对了,还有美人榜。但如今她的脑子正凌乱着,像是什么都忘了…真没出息,在这节骨眼上,她倒走了神。
他忽然又问:“公主打算明曰如何穿戴赴宴?”
“穿戴?”她怔住,不懂这也有指教吗?“倒是备了几套宮装…”
“公主的皇兄新丧,倒是可以着素。”阮七建议道。
“着素?”他这提议让她眉头微蹙“似乎不太礼貌吧?”
“别人花团锦簇,惟有公主着素,倒更能引人瞩目。”阮七微微笑道:“若怕不礼貌,可以金钗为头饰,添些喜庆气氛。”
不错,他倒是想得周全——他总是这样,待她时心细如发,难怪让她越发地依赖他,越发地…
雁双翎強迫自己停下思绪,思绪却如空中烟云,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她望向案上的美人图卷,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公子要娶妻了?”
“娶妻?”阮七顺着她的目光所示,方才反应过来“不过是贵妃娘娘替我操心罢了。”
“那公子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她试探道。
他沉默,彷佛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随后轻轻头摇“我还有大事未了,儿女情长之事,暂时没有搁在心上。”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一说,她紧绷的心竟稍稍轻松起来。
或许,这一生到尽头之时,回首往事,会觉得暂住静和庄的这段曰子最为平静美好吧。
这一刻,他未娶,她未嫁,可以如知己般畅所欲言。这一刻,就像晴朗的天气,微风吹动船帆,她能闻见水中清凉的气息,与空气中的宁静。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隽永。
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娶妻的,那卷上的美人,也比她美得多了…雁双翎惊讶地发觉,她竟拿自己跟他未来的妻子相比,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沛国皇宮的御花园正值夏末最繁华的时候,大概是群芳自知将会凋零,无不争奇斗艳,婀娜绽放。
雁双翎听了阮七公子的建议,着了素服,发间以金钗点饰。然而那素服又并非完全缟素,白衣以银线繍了流云锦卉,净雅却不失贵气。
她能感觉到,自己一踏入御花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齐刷刷向她袭来。果然,如阮七公子所料的万众瞩目。
赏花宴虽是为挑选太子妃而设,但为了避免尴尬,故意办得不过度隆重。沛帝并没有露面,只由沛后带领嫔妃及王侯夫人在座,就像是一众女眷闲话家常般,席间弥漫着一派亲切和蔼的气氛。
按照礼数,沛后自然得先跟雁双翎寒暄一二。
“听闻翎儿如今住在京郊驿馆之中?”沛后一脸关心道:“可还住得习惯?说起来,本宮还是你的远房姨⺟,没及早接你入宮,实在让本宮愧疚。”
“多谢娘娘关怀,双翎早已不在驿馆居住了,如今暂迁至朋友的庄子中,衣食皆是丰饶,如同在家里一般。”雁双翎微笑道。
“那本宮就放心了,前阵子本宮事情太多,虽想着要接翎儿到宮里来,却总被耽误了。听闻翎儿安好,这比什么都让本宮⾼兴,否则可真是本宮的罪过了。”
呵,这样的客气话,听听也就罢了。
以她如今流亡之人的⾝分,沛国皇宮怎会收留她?一则怕惹上⿇烦,二则就算和亲也没这样先住进来的规矩。
别的公主和亲,总是聘礼啊、使臣啊,风风光光一大堆,可她呢,自己死皮赖脸地跑到别人的都城脚下,想和亲别人还不一定乐意,甚至会沦为朝野上下的笑柄,着实可怜。
思及此,她真的很感谢阮七公子,在她这样潦倒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就算他别有目的也让她感恩。
“对了,寰平那孩子你还没见过吧?”沛后亲切道:“本宮与你⺟后是远房表姊妹,算来寰平也是你表哥,一会儿他来了,你们兄妹好好叙叙。”
一表三千里,其实她这个远房姨⺟,⺟后在世时也只略提过一两次,但亲戚再远,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近些。
雁双翎能隐隐感到此刻四周佳丽投注在自己⾝上羡妒的目光。
“太子殿下驾到——”忽然,太监通传声响起。
众佳丽不约而同打起了精神,神情瞬间变得娇羞而媚妩,对着太子前来的方向,屈膝施礼。
惟有雁双翎仍旧站着,依她公主的⾝分,本来就与斯寰平是平等的,所以她不必行礼。
也因为如此,斯寰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很显然,斯寰平认出了她,略感到惊讶,但⾝为太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倒还镇定,只笑盈盈地先与沛后及一众嫔妃问了安。
“平儿,快来见见你表妹,”沛后牵着雁双翎的手上前“亲戚住得远,这些年不太走动,都不认得了。”
“原来这便是雅国的上原公主,”斯寰平向雁双翎施礼道“听闻妹妹来我朝已经有一段时曰了,可还住得习惯?”
沛后代为答道:“你妹妹如今住在友人的庄子中,说是衣食无虞。”
“哪位友人?我也算交游广阔,说不定此人我也认得。”斯寰平话中有话,眨着眼睛对雁双翎一笑。
“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雁双翎莞尔笑道:“指不定太子殿下真的认识,改天我请他出来,与表哥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