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和被曾毅的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天下无病只是自己⾝为医者的一种美好心愿,但世间又何尝存在过什么天下无病呢,非但今天不可能达到天下无病,将来或许也永远不会达到吧。
沉默了许久,马恩和道:“这个只是一种理想。”
曾毅就笑了笑,道:“天下无病,自然就天下无医了,若是到了那一天,马老还会介意中医是否存在吗?”
马恩和再次滞住了,曾毅的这几个连环问题实在是太犀利了,一环扣一环,把马恩和的心神给彻底击溃了。是啊,自己的理想是要天下无病,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医生这个职业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既然医生都没有了,自己又何必在乎中医是否还存活着呢。
反之,只要能够做到天下无病,自己真的很在乎这个理想是由中医实现的,还是由西医实现的吗?
马恩和一时有些失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应对了,原来自己作为医者的最崇⾼理想,只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愿景罢了;而自己誓死捍卫中医道统的行为,跟理想比起来,竟然是个伪命题。
曾毅此时又道:“理想终归只是理想,回到现实之中,拥有再大理想的大夫也是需要吃饭的。只要一曰没有实现天下无医,就需要有能够治病的医术存在着,医生们就还必须继续存在着,医者在,医术就不会消失。”
马恩和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对曾毅说什么,只是片刻之后,他又颓然放下,然后静默地坐在那里,直到手里的香烟燃尽,手指感觉到了灼烧,他才回过神来,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厚厚的千层底重重踩灭。
旁边的包起帆也是恍然大悟,原来曾县长要求必须通过这条提⾼中医门诊待遇的政策,目的是在于此啊。
“这么讲,你认为丰庆县的这些改⾰措施,是为了中医好?”马恩和终于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曾毅心中大定,这个问题已经显示马恩和原本的想法已经不那么坚定了,曾毅就道:“是不是为中医好,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措施肯定是要让中医变为一门真正的医术,仅仅是一门医术。”
马恩和就奇怪地看着曾毅,心中有些疑惑,难道中医不算是一门医术吗?
曾毅问道:“我想请问马老一个问题,当代被世人冠以“神医”称谓的中医,曾经有几人,目前还有几人?”
马恩和在心里默默地一算,竟然浑⾝一颤,他被自己的统计结果给惊到了,在近三十年来,国內并不是没有出现过神医,就马恩和自己知道的,就有七八位之多了,而且这些神医当时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这些神医的下场,却出奇地一致,全都锒铛入狱了。
据马恩和所了解,在这些人里面,有些是真有水平的,甚至水平都不在自己之下,而也有另外一部分,只是招摇撞骗之徒。
马恩和以前听闻这些“神医”的下场,或惋惜,或不屑,但从来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原因,招摇撞骗的假神医锒铛入狱,那是咎由自取,为什么真正的神医也会是这个下场呢。
今天曾毅这么一问,马恩和才意识过来了,究其原因,是因为中医没有把自己仅仅当作一门治病的医术,而世人也没有把中医当作一门真正的医术。
在“祖传秘方”、“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民族瑰宝”这些华而不实的光环照耀下,中医成为了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一边是步步没落,一边却是不断神化和神秘化,很多人不看中医,但却相信中医是具有神通功效的。
如此一来,半点医术都不懂的人就开始浑水摸鱼,胡诌几句《⻩帝內经》中的经文,就堂而皇之走上了“神医”的神坛,直到被揭穿之后,不但自己锒铛入狱,还再一次重创世人对中医的观感。
而那些真正的“神医”呢,确实是具有⾼明医术的,但也绝不可能达到“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地步。神医自己心里或许明白,但世人却不清楚,世人一步步把神医推上至⾼的神坛,但神医治好了九十九例绝症,却只要有一例治死,便立刻就成为了杀人的庸医,从而锒铛入狱。
这样的例子,并不是一例两例,马恩和自己就碰到过很多次。
可以讲,来马恩和这里求治的患者,绝大多数都是疑难杂症、以及医院拒收的绝症。这些绝症患者已经被大医院下了“必死”通知书,他们不抱怨大医院不近人情,可如果吃了马恩和开的药突然死了,那责任就会是马恩和的了,你是神医啊,你怎么可以治不好呢!
一位九十岁⾼龄的患者被送来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马恩和设想设法,让患者多活了半个月,可患者去世之后,家属却上门来讨说法,搞得马恩和灰头灰脸,说句诛心的话,难道你还真能活到一百岁吗?
马恩和也因为类似的投诉,进过丰庆县的班房,好在是上面有导领讲了话,这才全⾝而退。
现在回过头来想,作为医者的自己,是否也过于自信了呢?明明是已经无挽救可能的患者了,自己却非要逞能一试,到底自己是要证明自己医术不凡呢,还是要证明中医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呢?
医术仅仅就是一门医术,想要救人,首先自己必须承认她只是一门医术,如此而已。
反过来讲,想救中医,只能是让中医先成为一门踏踏实实的治病救人的学问,而不是其它,她不应该被神化,也不应该被贬低,更不应该具有任何特殊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马恩和长长叹息一声,没想到自己行医一生,可论到对中医的见识,竟然还不如一位刚出道的年轻后辈呢,后生可畏啊!
曾毅就没有再针对这个问题深入讲下去了,他知道马恩和已经理解了,道:“这只是晚辈的一点浅薄认识,能够得到马老的肯定,晚辈很受鼓舞。”
马恩和知道曾毅这么讲,是在给自己这位前辈面子,便道:“你讲得很有道理,令我也很受启发。”
曾毅怕马恩和是嘴上客气,心里还有想法,就忙站了起来,道:“要是有什么孟浪之言,还请马老前辈指正,晚辈虚心受教…”
马恩和就摆了摆手,道:“你坐下吧!你讲的这些我很喜欢听,丰庆县这方面还有什么好的措施,你给我再讲讲。”
包起帆一听,顿时心里直嘀咕,敢情你老人家连县里出了什么政策都不知道,就跑到省里去告大状了,这护短未免也护得太厉害了吧,看来这神仙也会犯错啊。
曾毅就重新坐下,把县里这次出台的政策细细给马恩和解读了一遍,包括如何引导中医步入正轨;又如何限制中医大夫的一些违法乱纪行为;甚至包括对于那些颇有效验的秘方药,丰庆县也有专门的扶持政策。
当然,不会再是以秘方的形式出现了,而是选择以商业投资、政策支持的形式进行开发,把这些秘方药做大做強,或许未来再出几个片仔癀、云南白药、季德胜蛇药也未可知。最为关键的,是可以让更多的患者从中受益。
马恩和听了曾毅的这些解释,终于是甩掉心里的包袱,针对曾毅的一些解读,寡言少语的他,竟然还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往常中午一顿饭,马恩和只耽搁半个小时,而今天竟然破天荒吃了两个多小时,在门口负责排号的年轻学徒,中间好几次耐不住姓子跑进来察看。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喧嚣之声。
马恩和只得停下话头,道:“时移世改,为医者也要顺应这种变化才是啊!”
曾毅点点头,很赞同马恩和的这句话,中医近代毫无进步,跟自⾝这种泥古不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他道:“马老⾼见!”
说话间,门外的吵闹声更大了,马恩和不得不站起⾝来向曾毅稍稍致意,然后就朝门外走了去。
走到外面,就看院子里站了五六个⼲部模样的人,有的撑伞,有的披着雨衣,被负责排号的年轻学徒拦着,双方正在争执。
马恩和站到门前的廊下,道:“大呼小叫的,到底是什么事!”
年轻学徒就快速奔了过来,道:“马老,他们县卫生局医政监督的,说是接到患者的的投诉,前来执法的。”
马恩和就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生气,心道县里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执法了自己的侄子,执法了自己的徒弟,现在又执法到自己头上来了,真当自己好欺负嘛,他就往前站了半步,道:“那我倒要知道一下,我马恩和到底是哪里违法了政策?”
县卫生局前来执法的,为首之人正是卫生局局长张发成。
现在是县里医改的开局阶段,至关重要,所以曾毅给张发成下了死命令,凡是接到违反新政策的举报,必须出派工作人员前去核实并执法,而且要作为一项考核⼲部的依据。张发成对曾毅的命令不敢违背,他深知马恩和在当地的名望很⾼,怕下面的人去了会坏事,就亲自过来一趟。
“马老!”张发成上前几步,就站在廊下举着伞遮雨,对马老恭恭敬敬地道:“其实也不是执法,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马恩和看着张发成,道:“讲!”
张发成也没有发脾气,道:“上午有患者前来卫生局医改综治办投诉,说是马老违反县里‘一方一备案’的制度,不给她提供方子,而且宣称‘包治百病’,作为执法部门,我们只好公事公办,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屋子的曾毅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前去投诉的患者,肯定是那位气急败坏的中年阔太了,整个上午的治病过程曾毅都在场,只有那位中年阔太嫌马老不把自己当回事,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药方。
这倒好,明明是自己没有带走药方,现在却倒打一耙,借县里推行新政策的机会,狠狠反诬马老一口。
外面马老没有开口,倒是那几个学徒义愤填膺,出来给马老作证,讲述上午事情的经过。
张发成听完,心里已经相信马老的这几位徒弟没有说谎,马老在丰庆县开堂坐诊那不是一天两天了,医德如何,那是众口皆碑的,张发成对此也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回头来个人,到局里走个情况核实的手续吧!”张发成也不想多作耽搁,只想赶紧把这事应付过去,他今天亲自过来并不是真的要找马老的⿇烦,主要还是要给下面的人做个样子,让他们在执行新政策上不敢怠慢,局长亲自出动来啃马老这块骨头,下面的人又岂敢不重视啊。
说完,张发成转⾝就准备走人了。
“情况都了解清楚了,为什么还要让人去局里!”马老的几位徒弟有些抵触去卫生局,提出了质问。
“只是签个字而已!”张发成解释了一遍,既然都作为考核⼲部的依据了,自然是要有个章程,他道:“我相信你们说的是事实,但总不能空口白牙吧!”
“明明是患者无理取闹,凭什么要我们自证白清啊!”学徒们集体质问,都很有些不愤。
“我跟你去!”屋里传来声音,包起帆大步走了出来,道:“我可以为马老作证!”
张发成听着声音有些熟,抬起伞一看,当时就有些激动了,心道自己今天这一趟“亲自执法”的作秀可没有白辛苦啊,这雨也没有白淋嘛,被大管家包起帆看在眼里,那就是被曾县长看在了眼里,曾县长知道自己如此卖力办事,心里难道还没有数嘛!
“包主…”张发成就要迎上去,谁知刚抬起脚,招呼还没打完,就又看到了后面的曾毅,当时浑⾝一颤,道:“曾…曾县长!”
曾毅走出来,笑呵呵地道:“张局长,我也愿意给马老做个证,我跟你走一趟!”
张发成一听,顿时觉得腰杆子都硬实了几分,这还了得,曾县长亲自带头支持自己的工作,这可是莫大的鼓舞啊,他心里⾼兴,嘴上却道:“这…就不必了吧,曾县长的话岂能有假,我是一百个、一万个相信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