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他们下马进到星野谷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怔得傻眼。
年轻男子⾝着华服,头戴莹脂玉冠,只是⾝上的紫衫锦袍有一半埋进流沙恶地里,玉冠略斜,簪子也歪了,好几缕发丝散下,两只以双面锦绣兰草纹作为点缀的袖子举得老⾼,露出的半截小臂浮现青筋,拚了命般缠抓住一条草绳,那根草绳的另一头就系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
虽说面白若玉,五官透着点阴柔,但瞧他肩宽胸厚、小臂筋理明显,若劲使儿拉住草绳,凭臂力将⾝躯慢慢蹭离流沙地也非难事。
可他不敢。
因谷地里来了头大狼。
那匹灰狼竟还挺乖觉,没被流沙恶地朦了去,就是赖在硬地上来来回回踱步,时不时发出低咆,利牙白到发亮。
被丢进流沙里的人进不得、退不得,不使力不成,等着被流沙呑没,使了力往硬地上爬更不成,那是拿自己祭了猛兽的五脏庙。
想要活命只能这么不上不下,端赖那根绳子撑持,还得千祈万祷,求那匹大狼别发狠拿绳子磨牙。
邬雪歌积了一肚子鸟气。
世间贱人太多,那些人爱腾折自己、作践自己,无药可救,他以为自己強过那些人千千万万倍,意念是自己的,谁也操纵不了,岂知他竟也犯贱。
若非犯贱,他不会来了走、走了又来,绕着一个常令他很摸不着头绪的女子打转,不会想到有谁待她不好,他火气就噤不住満到爆,不会明知她那个西海大庄于他而言等同“龙潭虎⽳”还是最令他头疼的那种,看到的都是关爱眼神,动不动就想扑他似,他还允许自己接近。
不是犯贱是什么?
然后就在他们踏进谷地时,走在他斜后方的伍大姐小突然又跳到他⾝前,一臂还平举了,横在他胸前想把他拦在⾝后。
就是这瞬间,一个呼昅吐纳竟然是那样缓慢,慢到他肚中火气被消耗殆尽。
心音回响,耳中轰鸣,他突然就明白她了,明白她是把他纳进需要她扶持保护的那些人当中,这与他能力多強、体格多壮、武力多猛全然沾不上边,她就只是见到危险,见到那匹大硕灰狼,本能想护他…而已。
而已。
他绝不承认眼眶隐隐有发热的征状,死都不承认。
一路走来一直是一人踽踽独行着,求一个伴侣这样的事,他在娘亲⾝上见识到惨烈的结果——娘亲看上的那个俊美儒雅的中原男子毕竟不是良伴,一时的欢愉过后,浓情与密意终究抵不过现实与猜疑的摧磨,终究是嫌弃她的来历与出⾝,何曾真心相待?
可他在此时此际却有种即便灭顶了也无所谓的冲动。
有人不管不顾就为护他,舍⾝喂狼也会护他…他绝对没有太悸动的,绝对没有!顶多就是…就觉得她蠢,往后没谁挡着,蠢到绝世无双的她真会把小命玩掉,那、那他定会感到异常愤怒、无端怅惘,因为少了她,太无聊。
他没等她取出驯兽铜铃便把“牢头”驱走。
灰狼离开前还过来拿头顶挲摩他的手,猛兽与他心念相通,蹭过他之后很自然地连他允可之人也要亲近磨蹭。
本以为她会惊慌失措,而她确实周⾝绷紧了,定定瞅着在脚边钻来钻去的大狼,然后…叹了口气,笑了。
她松开紧握在手的驯兽铜铃串儿,提着勇气,探指去搔野兽的大脸、搔它的额头和耳朵,搔啊搔的,跟着又去搔下巴和颈子,像与大犬闹着玩似,玩到后来她竟也咯咯笑出。
大狼软趴趴,邬雪歌也软趴趴了,不过不是⾝体发软,是胸中那颗扑腾的心。
所以最后挺温驯地就把惨到快断命的欧阳瑾拉出流沙恶地,接着又很给面子地退到一旁,将场子交出,由着伍大姐小跟那位狼狈不堪的欧阳公子好好谈话。
他没闹没搅局,一直像那头灰狼那样,很温驯。
“欧阳家本由中原北境发迹,贵府祖辈们⾼瞻远瞩、胆气过人,不往商机渐饱和的汉地争营生,而是举家穿过三川五山、越过西海⾼山峻岭直往域外,在那片族群复杂、言语难通的异域重新开拓一族命脉。每每听得我伍家长辈们提及贵府当年之事,总教人心生向往,佩服之至…又后又听人谈起,说域外欧阳家的新家主年岁虽轻,目光却极精准,凡相中之货无不大卖,且生得貌比潘安,气质⾼华,真如芝兰玉树般的俊秀郎君…”
半个时辰后,两人单骑离开了星野谷地,往西海大庄的方向驰骋。
马背上的男人——邬大爷雪歌兄,脑中不自觉地转着伍大姐小对那个姓欧阳的小白脸所说的话,想到什么“芝兰玉树般的俊秀郎君”这种…这种话她都说得出口,他大爷当下“温驯”到都快咬断牙根。
结果⾝为大当家的姑娘英眉略凛,语调沉静坚毅——
“公子一向行纵如谜,据闻⾝边能人异士、武艺⾼強者不少,想见阁下一面难如登天,可如今见上,确实应了那一句说法…百闻不如一见。有些话还是听听就好,真的见上了,反倒令人唏嘘。”
邬雪歌紧绷的牙根与下颚一下子放松,內心薄海欢腾。
没错没错!传闻都是虚的,她明白就好。
还有什么能人异士、武艺⾼強?真不够他打的!
最耐打的那人尚有个什么“域外第一血刹飞龙”的江湖浑号,也就在他手下走到十招上,然后,口噴血剑了。
他当时可是收了一半內劲,非常手下留情。
“…这两年,贵府与西边诸国往来受阻,损了不少钱银,遂将重心回调,欲活络通往中原汉地的商路,这无可厚非,我西海大庄也不会阻阁下财路,一切各凭本事,但欧阳公子实不该步步进逼——
“担一族生计,凡事以和为贵,只是公子已触及咱西海大庄的底线了。你动我一人,我尚可忍,你威胁到我大庄的众位,那是万不能允。”略顿,眸光不经意般瞥了立在她斜后方的男子一眼,胸有成竹地慢悠悠道——
“公子也见识到了,我伍家堂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爱整出个雷霆万钧的势头,阁下⾝边多能人异士,我西海大庄里的強人也不少,能单枪匹马杀进杀出的好手随手一拎都有十来个,域外离这儿实也不远,至少较中原近多,真有心去查,要查出欧阳家共有几个窝、蔵得多深,想来也不是太困难的活儿,只是我一直懒得动,把心力全放在本家营生上头,不想理会而已…公子何苦相逼?逼得我又得把人种在这片流沙恶地里,对自个儿的良心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女子的低柔自叹带出悚意,加上她神态十足十的认真端凝,真把被腾折到几乎脫力的锦袍公子吓得直往后蹭。
邬雪歌难得想咧嘴大笑。
她这是乘机借他的手段和強势去威吓对头呢!
不错不错,使得倒还可以。
终是有些明白她肩上责任之重,明白她⾝为当家的勇气,从来都不是胆大无所畏惧,而是要如何无视惊惧、克服困境地闯将过去,然后尽量走得长长远远,努力地不要倒下。
这一次她愿倚靠他、借他的力使力,他就觉左胸被大风鼓过似,莫名痛快。
欧阳瑾袖中本蔵着一根特制的烟火飞炮,这种能在天际闪烁片刻的烟火常是用来示警或显示所在位置用的,一开始被他夺了去,连打火石也一并取走,待谈话结束,他仅把那根飞炮丢回给他,打火石则丢进流沙里。
哼,想点燃烟火飞炮召唤人来,就看有没有本事钻木取火。
要不,靠腿双走回较近的舂阳客栈也是可行,没迷路的话约莫一天能走到,倘是迷了路,没水没食,加上夜里狼群出没…嘿嘿,那也怪不得谁。
事情办完,回大庄的路途上,坐在他⾝后的当家大姐小突然很沉默。
这姑娘又怎么了?
邬雪歌⾝躯陡地绷起,像是错觉似又不是,只觉劲腰上的一双秀臂收拢再收拢,将他圈得更紧,温热⾝子贴得无比亲近啊,他能感觉她的颊面、她的臂膀,还有…还有…女儿家非常柔软的胸房、窈窕优美的⾝形线条…竟如此这般密合无丝毫缝隙地粘在他背上。
是、是马速太疾,她不得不如此吧?
绝不承认⾝躯正可聇地骚动,他思绪飞快转着,才想让马蹄缓一缓,却感觉到她下巴挲过他的背,似抬起脸蛋,将唇儿努力凑近他耳后。
然后她扬声,把话问得很清楚——
“我想跟你求亲,邬爷愿意不愿意?”
嗄?!邬雪歌十指发劲,猛地扯住缰绳!
啪啦啪啦啪啦——缰绳竟应声而断,在他掌中碎成好几小段!
这一手使得太霸道太突然,骏兽被勒得锐声嘶鸣,两只前蹄离了地⾼⾼扬起,那是活生生要人仰马翻了的势态。
可怜坐在马背后座的姑娘,她双手一滑,瞬间遭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