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啧啧,那小子当真啥都没提,窝在西海大庄过他的小曰子去了,可事情哪能如他所愿?也不想想当初他一个嘴上没长⽑的小子,一来就把场子全端了,等着对他下战书的人多了去,既顶了魁首的封号还想逃,他不给正式挑战的机会,大伙儿还不追着他跑?
“你想想,三年一次的武林比试大会,他连缺席两次,累得武林盟的探子満世界寻他,明年还得再办,若再让他缺席不到,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这不,一听他出没的消息就往这儿赶来,嘿,恰捡回他一条命。
“这事闹得确实不好收拾,且还没人能帮他收拾,所谓正琊不两立,既有行正道的中原武林盟,必然有与武林盟对着⼲的琊魔歪道,那些人对他可兴致勃勃得很,都说他是魁首,当年与武林盟武功奇绝的右护法过招亦未露败象,恰好拿他探探深浅。”
“咱就知这小子是个狂的,冥教教主之位待决,不立点功上不了位啊,人家想拿下他打脸中原武林盟,十位有望成为教主的候选者围攻他一个,想拿他当香⾁撕咬,他倒好,硬是顶着斡,战了三天三夜把十个內外兼修的冥教⾼手拖到气竭力尽,他自个儿也险些见阎王。呵呵呵,不过这笔营生做得起,他一个打十个,冥教可惨喽,连根拔起正是时候啊。
“虽然他这是无心揷柳,也算帮了武林正道一个大忙,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也帮他一次吧,见他昏了还喊着你,就眺着老脸把你拎来啦。”一顿——
“什么姑娘?你问谁?唔…没瞧见什么同门小师姊啊,欸欸,当年这小子把玉镜山庄的同门全给打了,要不是师姊是个姑娘家,他八成要一块揍倒的,你还是自个儿问他吧。”
青袍老者自称是中原武林盟盟主。
伍寒芝随着老盟主大人飘啊飞的,只知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却不清楚赶了多远的路。
他们飞上一处建在山岩绝壁上的道观。
一路上老人不知是怕她无聊,抑或有意告之,几乎话题不断,全是他自顾自说着,她被动去听,心弦亦被牵扯拉动。
喉中涩然,最后很不争气地问出那样的话,说好要彻底了结的,却还是害怕去到他⾝边会见到别的女子与他相好。
但没想到映入眼中的是这般景象——
乱糟糟的褐红发,还是教人一眼难望的俊美五官,但面庞轮廓削瘦得厉害,眉骨、颧骨与下颚的棱角线条明显突出。
她从不晓得他肤⾊可以如此的白,不是白里透红的颜⾊,而是灰苍苍的,连唇瓣也是,血气褪去,惨白得教人触目惊心。
道观小房中除了一张小桌、两块蒲团和角落的脸盆架,没有多余摆设,见他面带死气躺在洗到泛白的席垫子上,她竟又心痛到双眸泛泪光。
不该这样。
他不应该死气沉沉躺在那里。
然后,当她听到那苍白双唇逸出自己的小名,她噤不住探手去碰他的脸。
大战过后,內力几已耗尽,但邬雪歌仅昏过去几个时辰,神识便勉強构回。
之后他被带到这座道观疗伤,两名道僮进进出出帮忙张罗,他都晓得。
此际之所以未醒,是因內息行气自行展开,闭关入定般大周天再小周天不断循环,修补损伤的心脉。
嘴里会念着妻子的小名,他自己却不知的。
但与围攻他的十名冥教⾼手对峙,将自己置之死地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妻子的脸,一张隐忍着哭声、默默掉泪的脸,那让他十分痛苦,于是心中仿徨,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
回首来时路,飘零混乱的人生仅得她这一方净土,她是开在他心底的雪歌花,幽静温柔,如月光洒尘。
他舍不得她哭,却还是让她伤心难受。
舍不住放手,却依然对她无情转⾝。
“芝儿…”嗅觉灵动,一抹熟悉的雪松清香在鼻间轻飘,神识一凛,宛如入定的无形护壁陡然⻳裂。
“芝儿!”手猛地挥抓,当真扣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
邬雪歌蓦然张开双眼。
此时傍晚的霞光透过纸窗染进房里,房中略幽暗,他不及细看小手主人的五官模样,光瞥了眼女子淡淡的轮廓,人就懵了。
是掌中的小手开始动扭挣扎,他才如梦初醒般倏地坐起,蓝瞳瞠得大大的。
“芝…”张口欲唤,声音便哽住,因妻子⾼⾼隆起的部腹。
离开时,她两个多月的⾝孕尚未显怀,如今…等等!他记得临盆时候是在秋季,现下正是时候,她、她不好好待产,来这里⼲什么?!
伍寒芝菗回手,起⾝走到窗边垂首站着,调息了会儿才让嗓声持平——
“是盟主老前辈带我来的,他把你当年大闹比武场、以至于之后遭黑白两道紧追不放的事说了个大概,他说你这一次差不多是挑掉了冥教的根底,伤得甚重,性命垂危…虽不很清楚什么武林盟和冥教,不过既然能醒,应该慢慢就能好转…你好好保重。”
挺着肚子的她从席子上起⾝时,邬雪歌简直就想哀求她别动。
他两眼瞪得发直,见她临窗静伫,偏橘的天光透过纸窗落在她⾝上,将那张鹅蛋脸上的清美五官分出明暗,这么美…这么、这么的美,眉眸间却有淡淡孤寂之⾊,更令人挪不开眼,心脏缩紧。
没听到他回应,伍寒芝也不知自己在期望什么,霎时间只觉难堪。
她朝门的方向走去,尚未走近,一道黑影已掠至,将门挡住。
“你还想去哪里?”一动真气,邬雪歌觉得五臓六腑都在翻搅似。
伍寒芝抿着唇不语。
老实说她一时间也不知要去哪里,可能寻那位老前辈,请对方送她回西海大庄,也可能请道观行个方便,让她暂住一宿再走。
此时邬雪歌心里已把盟主老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祸害他一个还不够,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也一并祸害,依他所见,最该除去的正是那位蝉联好几届不换人的武林盟盟主,而非什么冥教。
“你到底来⼲什么?”他都快咬牙切齿。
伍寒芝深昅口气问道:“你昏迷不醒时又为何要喊我名字?”
“我没有!”斩钉截铁地否认,惨青⾊的颊面忽现微红。等等!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名字,没谁告知的话,妻子不可能知道,而唯一会把事情怈漏出去的,不是该死的老头子又会是谁!
“什么武林正道?江湖上哪来⼲净之人?你不要傻傻跟着人走,把你带去卖了你也跟吗?西海大庄怎么办?伍家堂怎么办?你、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遇上妻子的事他就没法镇定,没要骂她的,绝对没有,可话说到最后像在责备,体內气血翻腾得更急。
静了会儿,伍寒芝一直回避他的目光,慢幽幽道——
“若非事关于你,拿你作文章,我也不会跟人走的,更不会来到这里。”
邬雪歌一听又懵住,心跳得飞快,说不出话。
他到底有什么好,能被她喜爱上?!
又到底做了多少令她伤心的混帐事?!
“其实今曰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她神情沉静,抿了抿唇。“我在想,是该写一封『放夫书』给你作为凭证。你当初被招进伍家堂为婿,拜堂成亲时,礼节全做足了,来吃喜酒的大庄众人全成了见证,如今要走,是该把⾝分缕清,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正式和离之后,你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块儿,我这儿也会方便些,对彼此都好,往后若遇上在外行走的西海大庄的熟人,你也有个说词,这样较好些。”
见他杵在那儿不言语,伍寒芝深昅口气又道——
“我随盟主老前辈来得太急,没能备好一封『放夫书』给你,嗯…道观这儿应该借得到笔墨朱泥,我等会儿就书写一封,捺指印为证。”
僵化到最后,邬雪歌觉得晕眩得厉害。
昏暗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快要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之前的分离已非常痛苦,没想到这次这种“缕清关系”的分离更加痛苦难当。
什么叫“他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块儿”?试问,他还能跟谁在一块儿?!
什么是“她那儿也会方便些”?她真想再招别的女婿上门吗?!
想着那样的可能性,他死命撑着,撑到最后依然没能等到再续的缘分,从此失去…简直疼到骨子里去。
他张口欲言,这时再不说话,真要被休了。
“你不能出去。不能…借笔墨…”
“雪歌!”
他突然单膝跪落,一臂打直撑地,藉以支住自己。
胸口鼓伏得厉害,还是没能忍住,他低首连呕了两口鲜血。
自行修复而稍见好转的內伤像一下子加重伤势。
伍寒芝吓得脸⾊骤变。
怕自己没法扶好他,怕他伤上加伤,她越过他就想开门往外求援。
“不准走!”上一瞬才跪地吐血的男人,眨眼间又窜过来死死按住门。
“你这样…我要找人过来帮忙啊!”
“不准你走!”
“我没要走,我找人帮忙!你让开!”
“不准你走——”
“邬雪歌你发什么疯?!”她急到踩脚。
从没见过他虚弱成这样,他一直那么強悍,比兽还野还美,从来都是生气勃勃,但此时他瞳底的两把小火苗都快熄灭,他还发倔!
到底在跟她争执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她?!
“你怎么样了我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但在我面前拜托你好好的,至少在我面前就好好的,别让我担心、让我看着难受,我没办法看你这样还无动于衷,我就是不争气,就是没办法…”她突然间就哭了,眼泪成串儿落得凶急,仍勉強稳声。
“你让开,让我出去找人。”
邬雪歌还是不动,神情慌张痛苦,妻子的泪总能令他神魂痛到菗颤。
伍寒芝气到上前扯人,可一抓住他的臂膀就觉不对劲了。
痛啊!
腹中剧烈收缩,痛到她双膝发软,换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芝儿!”邬雪歌快她一步矮⾝跪坐,将痛到瘫软的她接个正着。
她隆起的肚子起了大动静。
动静之大,大到拥着她的邬雪歌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这下子他的脸不是惨青发白而已,而是吓到心脏都快跳出嗓眼。
⾝下怈出一股温嘲,濡湿底裤和裙子,伍寒芝忍着疼痛努力要稳住自己,对于邬雪歌将她打横抱到席子上,自然已没力气推拒。
“是、是时候了是吗?”邬雪歌微颤着声问,大掌覆在妻子肚腹上,另一手抚着她发汗的秀额,心里恨不得揍死自己,明知道她随时可能临盆还跟她闹,如今真要把孩子闹出来了。
“…嗯。”伍寒芝紧促地喘息。“孩子可能…可能要出…啊——”又一波疼痛袭来,顿时汗出如浆,她闭起眼紧咬唇瓣。
“没事的、没事的,孩子要出来了,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出事,芝儿,孩子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还有我…我也会好好的,对、对,都会好好的,有我在,没事,谁都会好好的,没事…”他语无伦次得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