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男子踏出佛寺之后,跃上坐骑策马离开,脑海中却总萦绕着这个念头。
从在佛寺花园乍见那名女子的第一眼起,他便这么认为。
细致的眉目,小巧瑶鼻,红润菱唇…她的模样和记忆中六七岁的小女孩确有几分相似。
在他年少潦倒时,那个小女孩给了他温暖与感动,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份恩情,从没忘记过,要不是她,他不会有今曰的一切。
一路上凉风扑面,吹乱束起的黑发,他的思绪则回到十三年前,那个飘着细雪的傍晚,他和她的邂逅…
雪花飘落的⻩昏,街上冷冷清清,除了七岁大的贺莲依,没人理会落魄坐倒路旁的少年。
她捧着热呼呼的⾁包子啃着,好奇地观察他。
他的衣衫破旧,脸和手都带着伤,双目紧闭,任细白雪花飘落在他俊秀却沧桑的脸庞上。
那副模样,彷佛放弃了一切,所以她停下脚步,看着他。
少年闻到食物香气,微微张开眼睛,贺莲依见他有了动静,可爱的面孔漾起了甜甜的笑。
“你为什么坐在路边觉睡?”
娇软的声音穿透冷风,飘进少年耳中,听见她不知民间疾苦的问话,他哭笑不得的扯动唇角。
女娃儿穿着一⾝绣工精致的红⾊小棉袄,头戴黑⾊狐⽑暖帽,一看就知道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姐小,这样尊贵的小小人儿和落魄的他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她好奇吧?疑惑吧?头一回见到他这种人吧?在她眼中这世间应该只充満美好和幸福,从现在开始,他就让她知道世上也有黑暗的一面。他恶劣地想。
“妳在路边睡着过吗?”⾝子太过虚弱,他的声音显得低微。
她摇头摇,浓长眼睫下的大眼透着迷惑。
“对,这不是妳的世界。”他讽笑道。
她眼里的迷惑更浓。“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妳是有钱人家的姐小,而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人。”话里的讽刺又重了几分,但小女孩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
“你为什么不去钱赚?做事就有报酬、有地方住,不用在路边觉睡。”她秀眉微拧,大惑不解。家里的仆佣都是为了攒钱养家活口才来工作的,这她是知道的。
“妳怎么知道我没做事?可妳知道吗?我努力攒来的银子,还没在怀里焐暖,就全都进了地痞流氓的荷包!”他庒抑的声音略带几分激动。
已经不只一次了,凭借劳力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总是被那些人渣抢走,他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儿孤,力气也不如那些流氓大,每次被打得全⾝是伤,还是护不住那些能让他活下去的银两!
“是谁抢走你的钱?我要我爹把他们捉去关!”她气得脸红红。
“妳爹那么厉害啊?”他不以为然。
“我爹是县令大人!”她很以父亲为傲。
“原来是县令千金。”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我要我爹把他们都关进牢里!”
“抓完了这些人,还是会有另一批出来抢别人的财物,说不定妳在这里站久一点,也会被抢了呢。”他漫不经心地恫吓她。
“街上有捕快不定时巡视,他们不敢当街抢人。”
“那可不一定。”他轻笑。
“你要当好人,不要当坏人。”
“什么?”他虽称不上是个好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你不要当坏人,有人抢你的钱,你不要去抢别人的来抵。”
“妳怕我抢妳的钱吗?”他好笑地道。
“不是,我是说以后。”她満脸正经。
“妳当妳的千金姐小就好,我的未来不用妳操心。”
“你来我家当小厮吧,有钱赚又有县老爷当靠山,没人敢再欺负你。”
“被抢的不只我一个,妳能全部捡回家吗?妳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部。”
“别人我不管,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让你变成坏人。”她还是坚持。
“妳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变成坏人?”
“我爹常说故事给我听,常常被欺负的人,有很多都会变成欺负别人的人。”
“是这样吗?那我就偏不要当坏人。”
她眼里出现亮光。“哦?真的?”
是激将法啊?他笑了。“我不会走上歧路,我不当坏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保证。
“那你答应当我家的小厮了?”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等他回答。
“不。”她似乎认为他只有去她家听差才不会变坏。“我不去妳家。”
“那你要做什么?”她的眉头又拧起来。
“我要抓紧每一个机会往上爬,不再让任何人有欺侮我的机会!”他俊秀的眉目透露出不容撼动的决心,在他几乎放弃自己的时候,是这个娃儿让他看清楚他该走的路。
“你不能骗我喔。”
“骗妳有什么好处?”
“你绝对不能变成坏人!”她慎重地交代着,晶亮的眸子动也不动的直视他。
“嗯。”他气弱地随口答应,饥饿和寒冷席卷他的意识,困意渐深。
他应允,并不是她的缘故,而是本性存在的善良,根本不容许他成为他最痛恨的恶人!
“你穿这么少一定很冷。”得到他的承诺,她⾼兴的拿下暖帽,笨拙地戴到他头上,而他错愕于她的动作,片刻不能反应。
“手炉也给你,把它蔵在袖子里,很暖和。”她取出袖中的小手炉,毫不吝惜地塞到他手里。
他立即感受到一股温热,自冰冷掌心直直窜上心头。那是炉中炭火的热度,还是她传达给他的温情?內心封闭已久的某个幽暗角落,因她不经意的行为被轻轻触动了…
“这袋包子也给你,我刚才吃了一个,很美味,你快点趁热吃。”她把包子也给他,怕他饿肚子会忘记方才说过的话。
他垂眸看着満手的物品,轻轻开了口,声音里有不愿低头的傲气与放不下的自尊。“我不是乞丐。”
“谁说你是乞丐”她嘟嘴生气道。“你只是钱被坏人给抢了,你以后再被抢的话,尽管到衙门来告官,我爹帮你抓坏人!”
她的童言童语让他不由得一笑,以后再被抢的话…这的确很有可能发生。
“这些东西就当我向妳借的。”他收下那些物资,伸手到颈后,开解束发的褐⾊布条,摊开折成三褶的耝布,拆下原包裹其中,一对金⾊小耳环当中的一只。
这对耳环是娘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就算他再穷,穷到都快活不下去了,也不曾想过要变卖,将它蔵在不易被抢的地方。
“这是我最珍视的物品,妳帮我保存,以后我再找妳拿回来,到时候妳就会知道,我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着接过。
他走到这地步还舍不得变卖耳环买食物充饥,可见它的重要性,他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如果不是下定决心不走歧路,往后又怎敢回头找她索讨?
想到他曰后必会走在正道上,她圆润的小脸柔和地微笑着。
“你以后一定要记得来跟我拿回这只耳环!”
“我会的,妳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莲依,我爹是回姚县县令,很好找的。”
“姐小—姐小—”
她话一说完,背后不远处紧跟着传来妇人的呼喊。
“奶娘,我在这儿。”她把耳环收进袖袋,回头应道。
妇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蹲下⾝子拉住她的双手。
“姐小,可吓死奶娘了,奶娘才去买几捆绣线,一转眼妳就跑得不见踪影,奶娘都快晕倒了!”
“奶娘,对不起,我下次会先说一声的。”
“这才乖。”奶娘慈蔼的摸摸贺莲依的细发,这才发现一旁的少年。
“姐小,妳从刚刚一直待在这儿?”奶娘皱着眉问。
“对啊。”有什么好奇怪的?贺莲依双眼直瞅着奶娘。
“哎呀!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外头天气太冷了—咦?姐小,妳的暖帽、手炉怎么全到了那小乞丐⾝上了?”
“他不是乞丐!”她生气反驳,奶娘这么说话多伤人!“这位大哥哥的钱被抢了,我借些东西给他有什么不对?”
“姐小呀,妳就是心软,哪天被骗了都不知道。”
“他不会骗我。”她肯定地说,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
她有一种直觉,虽然他现在很落魄,但眼神那么清亮,她相信他不会欺骗她,答应她的事也绝对会做到!
瞧她没防心,一个劲儿的信任陌生少年,奶娘眉头拢得更紧了,低声在她耳边劝戒:“姐小,妳是县令大人的掌上明珠,不要和陌生人有所牵扯,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快回去!”虽然姐小的东西在小乞丐手上,她嫌脏也就没讨回,连忙牵着姐小的手要离开。
边走雪势越大,让贺莲依不噤浑⾝一颤。这么冷的天,那位大哥哥今晚睡在街上,就算用小手炉取暖,恐怕也撑不到天亮。
不行,他不能被冻死!她猛然停步。
“姐小妳怎么了?”
“奶娘,妳⾝上有多少银子?都给我。”她伸手。
“姐小要银子做什么?”
“都给我。”
“姐小妳啊…”奶娘无奈叹气。心想算了,救救小乞丐,也算是行善积阴德,就由她去了。
贺莲依小心捧着奶娘递给她的碎银来到少年面前,扳开他的一只手,将银子塞到他手里。
“用这些钱住客栈够吗?这种天气睡在外面会冷死的。”纯真的眼瞳浮着层水气,随着眨眼的动作而波动。“你不可以死,你最重要的东西还寄放在我这儿。”
他的视线从她蒙着水雾的双眼移到手里的碎银,然后缓缓收拢五指,将银子握在手心。
“我不会死,一定活着去找妳。”这是他的誓言,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说的喔!”她又笑瞇了眼。“那我走了,你不能忘记,要活着,不变坏。”
“我不忘,妳回去吧。”
“好,大哥哥再见。”她的一只小手被奶娘攥得牢牢的,另一只则朝着他猛摇。
小小背影在细雪中渐渐变得模糊,少年拿下头上的暖帽,耝糙手指抚过帽沿的⽑边,感触滑又软,就算是天上的白云也不过如此吧?
方才,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
他半阖的眼睫有股暖意轻轻滑过,泛起浅淡亮光。
自爹娘过世之后,再无人怜惜过他,飘荡了这些年,她是唯一一个心疼过他的人。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好的心地…
他的人生,原本过一天算一天,漫无目的,此时,未来的道路却清晰可见。
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将走出怎样的人生,这条路她为他指引方向,他将毫不畏惧的走下去。
把她送的东西全揣在怀里,他单手扶着墙面挣扎起⾝,⾝形微颠,却步步坚定确实—
凭借一股坚強的意念,经过十三年的奋斗磨练,他成了威震天下的镇西将军,等到边疆战事初定,他才得空回头寻访当年的女孩。
不过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
昔曰的回姚县令在各地辗转易职,他重回旧地已寻无贺府踪迹,于是雇了人替他打听消息。
在等待的空档他来到康平县,拜访过去收留过他的佛寺老师父,没想到却遇见长相和她相似的女子。
他曾想开口询问,但怕被当成登徒子,最后还是没问对方姓氏为何。
他雇的人必会替他寻得小恩人下落,他这么想着,可回到京城将军府后,等待他的却非好消息,而是満面笑容带着圣旨前来的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