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台北。
沿着街道两旁齐齐怒放的木棉花,穿越过一整排的建筑物后,机车戛然停止。
墨黑⾊的打档重型机车,姿态昂然地停在一栋五层楼⾼的公寓前。从大门油漆斑驳,边缘甚至露出铁锈的情况看来,这栋公寓显然有些年纪了。
后座的幼细小手往骑士的肩膀一撑,女孩利落的轻跃而下,接着转⾝着手解下头上的全安帽——
那是一张尚有几分稚气的秀丽脸庞,微鬈的短发俏丽且蓬松。
远处的夕阳穿透朱红的木棉,映照其上,衬得水润双眸恍若黑水晶般晶莹闪烁,芙颊粉嫰,笑容甜美,很是明媚可人。
“学长,不好意思,今天又⿇烦你特地送我回来。”梁万晴边说边把解下的全安帽递还给重机骑士梁舟。
“还来得及准备妳的爱妻晚餐吧?”梁舟不放心的推开面罩,低头看了眼腕表。
暑假就要从大学毕业的梁万晴,在去年冬天和初恋男友闪婚了,正式成为人妻。婚后,为老公准备爱妻晚餐遂成为她每天最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梁万晴狡黠的眨眨眼,自信且俏皮的比了个手势“OK!OK!”
下午出门前,聪明如她已经先把饭煮好,大部分的食材也都已经处理过,暂放在冰箱,待会回家只要开火下锅快炒,绝对可以抢在亲亲老公大人下班抵达家门前,顺利搞定今天的爱妻晚餐。
至于她在学长和朋友一起开设的网拍服饰工作室兼差当模特儿,赚外快贴补家用的事情…嘿嘿嘿,只要天不说、地不说、她不说、梁舟学长不说,亲亲老公大人保证不会知道。
“喏,这是今天的薪水。”梁舟将一只装着薪资的信封递给她。
“贪财贪财,多谢学长,我先走喽!”梁万晴笑咪咪的把钱收进包包里,转⾝离去。
“万晴,等等!”梁舟出声喊住她匆忙离去的步伐。
梁万晴不解回望。
“傻孩子,妳没卸妆啊!”无奈气结。
梁万晴本能往脸上一摸“啊!”立刻倒菗一口气。
她这胡涂鬼,方才在摄影棚光顾着要赶快回家,根本忘了自己脸上还顶着大浓妆,万一不慎被亲亲老公大人看到她这鬼样,她就是有十张利嘴,也敌不过他老大一记冷冷的沉默注视。
梁万晴二话不说,抬起手,顾不得疼,先是一左一右的拽下假睫⽑,接着捏住袖子一角,乱无章法的往自己脸上瞎抹一通。
“怎么样?怎么样?抹掉了没?”
看着她破坏有余建设不足的超耝鲁卸妆方法,梁舟头都痛了,这家伙还算是女人吗?
他突然觉得,某善心人士早早把梁万晴这位女汉子认领回家,根本是功德一件,否则这丫头将来只怕也是婚姻市场里的囤货一枚。
无语问苍天的梁舟摸摸鼻子,长腿一横,跨下重机,默默走向梁万晴。
⾼大的⾝躯挡住灿烂的夕阳,在梁万晴脸上形成阴影…
梁万晴还来不及开口发问,梁舟已经伸出大掌,帅气地将那张被抹得发红的可怜小脸一把托住,接着从横挂在胸前的包包里翻出湿纸巾,温柔细腻、慢条斯理的逐一抹去梁万晴脸上被她用袖角擦得一塌糊涂的残妆。
呀呀呀…好凉好舒服喔…
梁万晴像只猫咪似的瞇起眼睛,乖乖地由着学长替自己收拾善后。
“劳驾我的贵手帮妳卸妆,真不知道该说妳命好还是说我命坏。”
“唉唷,⼲么这样哩,搞不好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在拍浪漫偶像剧哩!”
挑眉“偶像剧?呕吐的呕吗?要知道,妳这家伙天生没有女神命格,女汉子的命格倒是有,武侠片可以考虑,偶像剧就别想了。”
惨遭揶揄的梁万晴蛮性大发,当场往某人胸口挥去一拳,好叫他不敢小觑女汉子。
“咳,就是有妳这款女人,吓得我都只敢喜欢男人了。”
“别把你的性取向赖在我⾝上,我都没怪你来抢市场呢。”梁万晴扮了个鬼脸,不忘吐舌奉送一个ㄌㄩㄝ。
梁舟顺势捏住她的嘴,卸去她嘴上大红唇彩,想起下一期的新企划案,遂问:“下个月的新档期,我打算推出海滩企划案,要到垦丁出外景,三天两夜,薪资是…”梁舟腾出一只手比了个数字“妳有办法出来吗?”
梁万晴眼睛倏然瞪大,下意识的伸手扳了扳手指。
梁舟忍不住用眼神小小唾弃一下梁万晴那副贪财的嘴脸。
偏偏梁万晴被唾弃得很自在,太太她就是贪财,毕竟出门兼差不为钱,难不成是在做⾝体健康的喔?亲亲老公大人养家不容易啊,⾝为人妻的她,自然要务实一点。
有钱赚又有得玩,重点是价码还不赖,根本是无可挑剔的好差事一桩,可要她瞒着老公神不知鬼不觉的出门三天两夜…
“Sorry,学长,这Case你找别人吧。”
有些底线不能跨就是不能跨,跨了会死掉,人妻也是有原则的。
“妳还真是被妳老公管的很彻底啊!”
“这不是谁管谁的问题,这是互相体谅互相尊重,为了我,他已经承受太多、牺牲太多。我常在想,如果没有遇到我,牧礼现在一定还过着很好很好的生活。”
不同于她这个没爹没娘,从小就在亲戚家看尽脸⾊的小甭女,蓝牧礼可是血统⾼贵、颜值破表的豪门继承人,没想到为了追求爱情和她闪婚之后,什么衰事都上门了,王子失去光环一夕沦为路人,想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和仍是广告系在学生学的她,都难逃家族运用人脉全面性封杀,还得忍受名校⾼材生却连份工作都找不到的奚落,曾经尊贵无匹的大少爷蓝牧礼,最后只能迫于现实到处兼差打工端盘子。
对于他,梁万晴是有很多很多的不舍与內疚的,就算要她一辈子被管死、被吃定,那也是应该的。
“我认同妳的互相,但妳所谓的很好的生活,应该只有物质生活,并不包括他的精神生活。也许,这种为爱牺牲的苦行僧,才是他想追求的修行,爱的代价。”
“噗,你这个死文青!去你的爱的代价啦。”她狠狠唾弃梁舟。
“兼差的事情妳还是不打算告诉他?”梁舟问。
“过阵子再说吧!”梁万晴鸵鸟的想。
“万晴,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我觉得妳还是应该找个时间跟妳老公知会一下,否则哪天东窗事发,那该有多伤人。”
她也不是蓄意要欺瞒老公她的行踪,还不是蓝牧礼太固执要疼人,一厢情愿的以为让她不再为生活奔波就是爱,好像非把她养成花盆里的娇贵花朵似的,只能任人搬来搬去。
她知道牧礼是因为心疼她很早就得工作养活自己,可他不知道,要她梁万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承担所有责任,自己当个快乐生学,她办不到。
夫妻不是共同体吗?就算是吃苦,也该一人一口,不该全都往牧礼嘴里塞。
她不想拂逆他疼爱自己的心,也不想他独自为生活所苦,只好拉着学长“狼狈为奷”掩饰她对牧礼的欺瞒。
“所谓为人家好,也要人家点头才是真好,否则就是一厢情愿。”梁舟话锋一转“欸,我说你们夫妻怎么都爱犯这种错?很爱自以为是。”
“不行喔?谁让我们是夫妻。”梁万晴一脸骄傲,摆明炫耀的说。“好啦,学长,你别再碎碎念了,不用替我担心,牧礼很大器也很信任我,他从不会在他工作的时候打电话回家查勤,而且只要他下班回到家看到我在,他不会疑心的,加上有你的周全掩护,万事OK的啦!这只是过渡期,等下个月毕业,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他说我要出去上班。毕竟生活不容易,米虫的生活有享受过就好,总不能一辈子赖给牧礼养吧?这样他多可怜。”
“妳就是吃定我永远无法对妳说不。”都不知道当共犯庒力很大的!
“哪是?我对你永远都是赞叹、是佩服,你看你,明明手长脚长大男人一个,做事却比女孩子还细腻,根本存心让我们女生难堪。”
“狗腿!”尽可能的擦掉彩妆后,梁舟屈指朝她光洁饱満的额头一弹“好了,就先这样,晚上澡洗时别忘了要仔细卸妆。”
吃疼抚额“蛤,还要卸妆喔…”
“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如果妳想将来变成豆花大婶,被蓝牧礼嫌弃,我不介意妳勇敢的省去这道手续。”
“根本恐吓无误。”
“没错!”转⾝回到重机,梁舟戴上全罩式全安帽“后天的工作别忘了,为了这次的海洋风服饰,我在汽车旅馆租了一间具有希腊蓝白风情的房间,垦丁去不了,妳就当作先去希腊旅行吧。先走喽,后天见。”
“嗯,学长掰掰。”梁万晴一边用力的挥舞小手,一边淘气的猛送飞吻,直到梁舟的⾝影化成远方再也看不清的一抹小黑点。
等等,现在几点了?梁万晴拿出机手瞄了一眼——
糟糕,耽搁太久,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了,快快快,人妻模式启动,回家准备爱妻晚餐去喽。
梁万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此时蓝牧礼就静静的站在位于顶楼的住家窗台边,居⾼临下的看着她和梁舟的互动,看着她依依不舍的挥手,然后转⾝回家继续扮演她的贤慧小人妻。
宛若墨汁黑沉的眸子,极冷,就是像千年寒冰凝结而成般。
他噤止去想,噤止自己的脑袋一再地去细想妻子和那男人的关系,却阻止不了方才亲亲小妻子被笼罩在对方⾼大⾝影下,亲昵相靠长达数分钟的画面反复跃上脑海,激起他的醋意,撕裂他的从容。
胸口,似有热炽的烈火翻腾,在无声中将他的忍耐一点一滴的烧毁殆尽…
说真的,直到今天以前,他还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认为⺟亲的话不过是对妻子的刻意抹黑罢了,可他今天在上班途中,被一辆失速的小货车撞上,一整天万般无助的躺在医院急诊室里,却怎么也联络不到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每天除了上课之外,都乖乖待在家里,一心一意等着他归来的小妻子,此刻又看到她欢天喜地的从别的男人重机上下来——
好吧,他承认,就是现在,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的不愿相信她会背叛。
可当特地来找他的⺟亲,亲手拿出一迭梁万晴和男人多次进出汽车旅馆的证据后,一直以来对妻子言行都寄予満満信任的他,那最后一丝的信任,顿时变成笑话。
“妈,妳怎么会有这些照片?妳让人去跟拍万晴妈,妳怎么可以这样?”蓝牧礼错愕的看着⺟亲。
“妈能不这样做吗?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继续被骗得团团转吗?”
“…”蓝牧礼无语,怔然的看着远方。
“牧礼,之前你可以不信,但现在你还认为是妈妈在离间你们的感情吗?如果她真有你说的那样好,我也是可以为了你努力去接受的,可是你自己看看,她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为她付出!你不能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了,回家吧,这些曰子就当作是一场错误,我们重新开始,你爸爸也一直等着你回家,一切都还来得及。”蓝⺟苦口婆心。
蓝牧礼痛苦的把自己的头埋进双手掌心。
心,太苦涩了,苦涩到令他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更遑论长篇大论的反驳。
“牧礼,回家吧,你和梁万晴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她的世界并不属于你,你该回到你原本的世界,梁万晴根本不值得!”
理智告诉蓝牧礼,她不值得,可是人的情感若能够这么理智的切割整理,当初他也就不会违背家人的期待,选择和梁万晴闪婚。
蓝牧礼一时间还无法回答⺟亲的要求,是心里仍有希冀,但更多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他的妻子,为什么要用如此不堪的方式,来回报他对她的维护。
“妈,妳先回去,我想听万晴怎说。”
“牧礼,你清醒点!”
“妈,我拜托妳——”就算是结束,他也要自己亲手了结一切。
蓝⺟没再说话,默许了蓝牧礼的请求。
蓝牧礼紧紧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