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想告诉丹大人她已经被左拐大骂一通赶出去了,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好。
丹大人屋子就中庭一间,和其他大匠造纸⾼梁大屋一模一样,但里面多了一张桌子和一排文书架子,少了造纸工具,只留下和桌子一样大浆槽。丹大人泡茶时,采蘩走到浆槽那儿,看到里面并不⼲涸,而是一槽白雪纸浆,细丝缕缕漂浮浆液中。
丹大人将茶递给她,问道“看得出来是什么纸纸浆吗?”
采蘩头摇。
“为什么?”丹大人再问。
“不同本料虽然可以形成不同纸类,但纸浆本料即便相同,如果遵循不同抄纸和后期工序,后能成为不一样纸。就像书写兰亭序桑茧纸,与桑茧全无半点相通,而本料为褚皮,但它凌驾于褚皮纸之上,成为名纸。于工艺,而非于本料。”采蘩答道。
丹大人赞道“说得不错。同样问题,我若问进小匠,恐怕一个都答不出来。”
采蘩这时没有沾沾自喜心情“我所会,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
“能纸上谈兵,就比别人起步⾼了一阶,你还不満意,别人却盼都盼不到能有你爹那样启蒙之师。”丹大人却告诉她。
“大人话中有话?”采蘩一怔。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想呢?我说得就是你听到意思。”丹大人说她想太多。
采蘩內心挣扎好一会儿“丹大人,从明曰起。我不来了。虽然时曰不长,但丹大人教诲,采蘩会铭记于心。”
丹大人放下茶杯,走到浆槽边。好似没听过她话,说道“采蘩姑娘喜欢纸吧。”
采蘩不好再说一遍。顺他答道“是。小时候任性不懂,爹死后,才发现纸香能让我平静欢喜。”
“很神奇东西,对不对?你看它洁白明亮,浮水中仿佛有自己生命,怎么都想不到它本⾝可能是一块破布。一片渔网,一张树皮,各种各样绝对与这个颜⾊天差地别物质,经过一次次捶打清洗脫浆,将那缕耀眼魂丝菗离出来。而这还远远不够。就像你刚才说,还有多道工序等待将它精雕细琢,成为笔墨契合承载。”丹大人拿起旁边草帘抄纸。
采蘩看到他手颤得很厉害。
“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能造纸,年纪大了,⾝体就容易出⽑病。当今皇上体恤,仍留任我为纸官,所以我还这儿。”将草帘上纸絮浸回浆中,双眸明亮睿智。“我每回看到这纸槽,便会手庠,但我想若留这儿能看到你们年轻人成长起来接我班,也许就是我此生所造,后,也是出⾊纸。”
“大人这番话。采蘩回味无穷。”一名出⾊纸匠,如同一枚出⾊纸,需要很多精工细作,反复锤炼敲打,所有杂质除去,才能得到本质纯白,并绽放光华。
丹大人抚过长须,却不再这些话上深究“采蘩姑娘悟性通透,能从寻常话中听出深意。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采蘩连忙跟过去。
“姑娘若是手上比我这个老头子稳,⿇烦你帮我拿下上面那个扁木匣子。”丹大人指了指文书架。
采蘩搬了椅子把扁方匣子捧下来,并依言打开。里面铺着蓝绸,绸子下面一叠纸。各种纸。约摸已经过了好些年,保管虽上心,但纸质微微泛⻩了。
“这些都是我生学们造纸,第一张就是你师傅。”丹大人示意采蘩“听说你很能评纸,给我说说这张。”
采蘩虽然刚被左拐狠狠骂了一通,但没有将恼怒发怈到这张纸上,一碰到就变得十分小心翼翼“纸质密而硬,面洁有辉光。”对准窗口,心中微动“光下不透,手触平滑,有特别冷凉感。这纸硬度上有些像蚕茧纸,但没有蚕茧纸纹路,做工无可挑剔。”
“你有没有奇怪过?你师傅来南陈时候手脚已废,但为何皇帝允准了我举荐,让他成了纸官署大匠呢?”丹大人接过纸去,重放好,覆上蓝绸。
“不是皇上看您与他师徒情份吗?”采蘩是奇怪。
丹大人头摇“就是因为这纸。你师傅费了一个月仅造出五枚,也是他后一批巅峰之作,只用他右手。此纸妙处于墨越少越清晰,墨越多则化散优美,可写小楷,也可画大幅泼墨山水之作。皇上龙心大悦,视他为能匠,因而才许之。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造出过这种纸,好似精力去一般。”
“一共只有五枚,岂不是成了奇珍异宝?”采蘩看着自己两只手,那么健康,但造出纸字都没法写,所以难以想象左拐是如何造出这般奇妙纸来。
“皇上留了三枚,我收了两枚,不过其中一枚已经送人了。那人采蘩姑娘也极为熟悉,正是你义父。”丹大人说道。
“真巧。不过,既然左大人能造,只是多费功夫,为何没继续呢?”多好扬名机会,采蘩不懂。
“因为他说没人真正懂它,所以它没有存意义。”丹大人说着说着微笑“我虽然是他师傅,也不明白他这话。”
“纸名是什么?”采蘩却越来越好奇。
“乌云。”丹大人说。
“明明是白⾊,若听名字,还以为是墨纸。”作怪左拐,作怪纸,采蘩觉得合称。
“正是这片乌云,让纸官署大匠们绞脑汁想仿出类似来,可惜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能仿到七成以上。不过,如果乌睿还,你师傅大概会教给他。他毕竟是你师傅这里收第一个徒弟。”丹大人盖上匣子,再请采蘩放回原处。
“现于良也是左大人徒弟了,会把乌云教给他。”乌云。乌睿。左拐跟乌字有缘。
丹大人头摇“未必,乌睿极具天赋,于良却是勤能补拙。会造纸人很多,民间为趣兴造纸学者文人举不胜举,但真正名匠又有几个?”
采蘩默然。
“采蘩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很懂纸了,却为什么造出来纸别说不如于良,连写字都做不到?”丹大人端茶,准备送客。
“丹大人,请您说下去。”到这时,采蘩才明白丹大人用心。
“正是因为你太懂了。”丹大人抿茶“采蘩姑娘,今曰早些回去也好。欲速则不达,我看你十分疲累,好好休息,把精神养足。”
他说她正因为太懂纸了?采蘩还真不太明白“可是左大人不要我来了。”
“姑娘再把他话多想两遍,若你仍觉得是他不要你来,而且你也不想再来,那就当我老头子说错了话,你自己决定就是。”丹大人回到桌前,开始翻看公文。
采蘩福⾝行礼,退了出去。
心事重重回到童颜居,让颜辉撞上,他⾝后两个宽袍文衫人士好奇打量着她。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左大人被你气得赶人了?”他随便猜,却看到采蘩变了脸⾊“真让我说中?”
“舅姥爷忙自己吧,我还有事。”采蘩没心情应付他调侃。
颜辉却不好打发“既然今曰不造纸,你就帮我抄书如何?海南游记卖得极好,这两位是书斋来,刚增订了两百本,所以我正急需人手,听钥儿说你字迹秀美整齐,多双手也好。”见她神情淡冷,又道“不让你白辛苦,抄一本一两银,这可因为我们是亲戚。”
原来如果她当不了童家女儿,抄书也是个能挣钱活儿,采蘩觉着好笑“舅姥爷,我便是早回来也不见得有空闲。”
“我看你面⾊差,恐怕无心做别事。抄书又能看书,还能平和心境,何乐而不为?我去送客,你先到我院里去等会儿,我马上回来。”颜辉只当听不出她婉拒。
那句平和心境说到了采蘩心里,她足尖不由自主转向,前往颜辉居所。横竖这会儿她想什么都得不出答案,虽然阎罗今晚就来,却是急也没用事。颜辉那本海南传记她一直想读,看似不是时机,谁又说得准?如果她命危旦夕,读一本遥远地方奇闻轶事不定让她能无惧这短暂一生。
童度夫妇给颜辉居所很慷慨,布置成桃花深处有田园风光,可见瓜畦菜地,水缸扁担。屋舍都是竹子建成,翠绿明⻩交间,屋顶披茅草挂金穗。屋窗造得极低,一排长舍里好些人正抄文。他们衣衫多旧,大部分是家境贫寒下品士者,既读过书不能⼲下贱活,又当不了官无权无钱,只能写字抄文赚取微薄家用。
采蘩对管事说明来意,立刻被领到颜辉书房,自有小厮过来研墨铺纸,端茶倒水备下点心。别人也抄文,她也抄文,待遇天壤之别。穿过窗,她能看见那排书舍里专心致志希望多抄一本是一本人们,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丹大人话。她造不好纸原因是因为她太懂纸了。相信这些抄书人也很懂四书五经,但他们现却只能抄别人书。她心里好似透进一线光亮,有些懂,有些懵,差一点就能抓住那其中真谛,却又飞晦暗了下去。
吐口气,她提起笔,将海南传记翻到第一页,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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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也是粉44加。
下一加粉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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