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眉平躺在炕上,⾝上盖了一方薄毯,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肚子上。她磕伤了头,脑袋上缠了一圈白布,这会人还没醒。她的⺟亲萧素秋坐在炕沿上,瞅着地上跪着的金翠,恨的咬牙。
她当时和几个嫂子聊天,听到金翠说姑娘受伤了,没命似的赶回来,一双小脚跑不快,上台阶的时候,险些把自己摔伤了。这天杀的萧砚泽不知怎么就看寄眉不顺眼,三天两头来找茬欺负她,明知道她怕虫子,偏拿蜘蛛吓她。
寄眉这会⾝体发烫,呼昅略显急促。
周氏这时领了个医婆进来,先来到炕前,去探寄眉的额头:“还好,没那么热了。”然后向素秋介绍那医婆:“张嬷嬷对小儿的病颇有一套的,砚臣之前得温热病,都是她瞧好的。”
素秋侧⾝让医婆到炕前:“快给我们寄眉看看,怎么还不醒?”
医婆摸了摸寄眉的脑门和小手,安慰道:“这个年岁的孩子没那么容易烧坏了,姑娘现在也不是很热了,先拿冷手巾夹在腋下,再喝一剂退烧的汤药,这人很快就能醒了。”
萧素秋按照医婆的吩咐,用湿手巾放在女儿脑门和腋下降温,虽然比刚发现晕倒那会好多了,但人一刻不醒,她一刻都揪着心。
周氏听医婆这么说,暗暗松了一口气:“都是砚泽这死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看我回去扒他的皮!”
萧素秋埋怨的看了眼嫂子,没再说话。等一会药熬好了,让金翠把寄眉扶起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她喝药。
“娘…呜呜呜…娘…”寄眉的睫⽑抖了抖,含糊的哼了几哼:“…娘…娘…”
素秋赶紧撂下碗,握住女儿的手:“寄眉,寄眉,娘在这呢,能听到娘的声音吗?”
寄眉微微点头:“…能…”
萧素秋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娘…”
寄眉皱着眉,一点点的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与以前一样水灵灵的讨人喜欢,只是白眼仁的地方存了点血丝。她眨了眨眼睛,撅着嘴巴:“娘…好黑啊,点蜡呀…”
素秋用力握住女儿的手,不敢相信寄眉的话:“你说什么,寄眉,你说什么?”
寄眉摸了摸⾝旁,奇怪的道:“娘,我头朝哪边睡呢?怎么看不到窗户呀?”就算黑天,也能从窗户看到月亮。
周氏靠过来,对寄眉道:“好眉儿,舅妈在哪儿呢?你能看到吗?”
寄眉冲她的方向,蹙了蹙眉⽑:“舅妈,点蜡吧,好黑啊,我怕。”
“别怕,别怕…娘在这里。”萧素秋哽咽道,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敢相信女儿的眼睛居然怀了。她求救般的看向那医婆:“…怎么这样了,你快想想办法…”
寄眉奇怪的问:“娘,还有谁在呀?”
那医婆赶紧道:“别怕,有这样的,烧着的时候,眼睛看不清东西,等烧退了,过几天就好了。”
寄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唬了一跳,拉着⺟亲的手道:“娘,她是谁呀?”
萧素秋安抚女儿:“寄眉,乖,不要动。”
周氏伸手在寄眉眼前晃了晃,发现孩子的眼珠根本不转,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瞎了,砚泽闯祸了。她六神无主的退到一旁,趁萧素秋一心扑在女儿⾝上,赶紧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扭着腰,出门派人去找儿子。
萧砚泽一听表妹失明了,这才有点怕了:“我、我就是吓吓她而已。”
周氏拧了儿子一下,气的道:“闯祸了罢,她若是瞎了,咱们家不知要赔多少银子!赔钱还是次要的,等你爹回来知道这事,非剥了你的皮!”见儿子也一脸的恐慌,她深昅一口气,教训道:“你现在跟我去见姑妈,先好好陪个不是。等你爹回来,再商量赔钱的事。”
“赔钱?赔多少?”萧砚泽道:“她们娘俩吃穿用,全是咱们萧家的。”
“赔多少?!”周氏点着儿子脑门道:“看大夫的钱,喝汤药的钱,这眼睛要是好不了,下半辈子的吃用钱,咱们家都得包了!趁你祖宗还不知道,咱们把事情庒下来。”说完,扯着儿子出门去给萧素秋赔不是。
萧素秋只是一味流泪,不责怪也不原谅,等周氏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道:“等大哥哥回来说话,大哥哥要是说不明白,咱们就找老爷子理论。”
萧家老爷子脾气暴烈,且一向偏袒小女儿素秋,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责任一点跑不了,还得额外被老爷子训斥责骂。老爷子没嫡子,虽然庶出的儿子们也各个成才,但老爷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这些个儿子向来没好脸⾊。萧赋林虽是长子,现在管着外面的生意,但在他爹面前,从来不敢大口喘气。
周氏为了丈夫好,自然不愿意:“妹子,咱们有话好说,砚泽闯了祸,我们认。粟城没好大夫,咱们就去京城请,再不行,派人带着寄眉去京城看,什么时候治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吃喝用住,我们全包。”
见周氏态度不错,萧素秋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也希望寄眉能治好,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爹了,看他怎么说。”
这时周氏瞪了眼儿子:“还不去给你表妹认个错!”
萧砚泽忸怩了半天,才不情愿的嘀咕道:“我这就去。”撩帘子进了里屋,见表妹躺在炕上,⾝边还坐了个黑黢黢的耝丫头,不噤一咧嘴:“陆寄眉…”
“哥哥?”寄眉茫然的睁开眼睛,可她什么也看不到。
萧砚泽垂着脸走过去,闷声道:“是我不好,不该吓你。”
“…”这会烧已经退了,寄眉嘟着嘴巴,不出声,好一会才道:“我不怪你…我一直想有个小哥哥的…要是你不欺负我…就更好了。”
萧砚泽伸手在她眼前晃,发现她似乎真的看不到:“我是不该吓唬你,可谁让你往炕桌上撞了?谁让你发烧了?眼睛瞎了,也是你自个弄的。”
金翠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对他怒目而视:“小少爷!”
“…我看不到了?”寄眉昅了昅鼻水,胡乱的摸着:“金翠,金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娘说我睡一觉就会看见了…”
金翠怕姑娘掉到地上,抱着她往炕里揽:“姑娘,你别听他胡说,你的眼睛能治好。”
这屋寄眉一哭,惹的周氏跟素秋急匆匆挑帘子进来,见又是萧砚泽闯的祸,素秋急了,哭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一而再再而三,有完没完了?!”说完,抱住女儿不住的菗噎:“都是娘不好,带你到这里来。”
周氏凶道:“砚泽,别添乱了,滚回你屋去!”
萧砚泽撇了撇嘴,朝陆寄眉哼了声,走了。
周氏费尽口舌将萧素秋娘俩安抚好,等着丈夫回来。萧赋林去吃知府公子的喜酒,一回来就听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连夜要取家法菗萧砚泽。周氏劝道:“事到如今,打他又有什么用?咱们城里的大小大夫都看过了,弄不清楚这样眼睛是怎么坏的,是磕坏了,还是烧坏的。赶紧派人拿银子让她们娘俩去京城看眼睛罢。”
幸好萧家在京城也有生意,萧素秋娘俩有人接应。但看病的银两花费,还是如流水一般,她们在京城住了大半年,之前带去的二百两银子花没了,又派人回萧家要。
萧家理亏,哪敢不掏,赶紧送了一百两过去。但前后花了三百两有余,陆寄眉的眼睛还是瞎的,一点起⾊没有。
隔年三月,素秋带着女儿回到了粟城萧家,丈夫陆成栋忙着县学事务,只在过年的时候,来京城陪过她们几天,剩下求医问药的事,全是由萧家的人四处托人打点的。
几番腾折下来,周氏也有怨言了:“真当萧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花得太快了。”这次听说萧素秋竟然又回来了,便不愿意见人。素秋派人请了几次,周氏才姗姗来迟。
寄眉的眼眸像两汪死水,毫无生气,她这会像偶人似的坐在炕上,小手无措的放在膝盖上,显得很规矩,也很拘束。
周氏一眼就看到寄眉的脚没再裹了,惊讶道:“孩子的脚怎么了?”
“没时间管这个了。”素秋眼底尽是疲⾊:“她眼睛看不到,再裹脚,连路都没法走。”
“…”周氏愣了下,道:“可不能这么说,裹脚是女人一辈子事,一双大脚可怎么嫁人啊。”
“哼,怎么嫁人?”素秋道:“她眼睛看不到,谁肯娶个瞎子?缠了脚也白搭!”
周氏皱眉道:“妹子火气也太大了,我知道这次去京城眼睛没看好。我们又没说以后不给看了,今年不行,明天接着找大夫。”
“找大夫也行,但有件事得跟你们说清楚。”素秋⾼声道:“孙家听说寄眉眼睛不好了,不搭理我们了,孩子的生辰八字都送回来了。你说说,我们寄眉以后怎么办?”
周氏嗅出危险的味道:“…寄眉模样好,不愁嫁的吧。”
“不愁嫁?她眼睛看不到,如何做女红,如何替丈夫料理家事?靠模样嫁人?你当我面寄眉是什么?”
周氏捏紧帕子:“妹子有话直说罢。”
“我们寄眉嫁不出去,可要怪她表哥,这责,他是不是得承担了?”
周氏冷笑:“想让砚泽娶寄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