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疗程结束后,黎妈妈回了家。
医生对黎糯说,病人全⾝情况较差,不建议再次行化疗,可以试试中药。
她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即病人彻底没希望了,你们可以破罐子破摔,也可以最后赌一把。
由于下肢长骨转移,妈妈已无法行走,虽然接受了骨M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旧会陷入难耐的疼痛中。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钻心的,蚀骨的疼痛。
即使办了大病医保,肿瘤病人的医药费依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昂,何况黎糯家几十年来的资金来源仅靠工人阶级单亲妈妈的工资和C大下拨的抚恤金来维持。
她将家中所有可用资金转移到一张行银卡里,咬牙买了轮椅和家用氧气,同时退了医院的宿舍,顺便先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妈妈生病的事最终还是让岳老知道了。
岳归洋陪他爷爷到访黎家时,她正巧拎着一只杀完了的鸽子往回走。
见到家门前的大人物,怔愣之中差点把鸽子甩到地上。
“爷爷…”愧疚地低头。
岳归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悄声在她耳畔说:“真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尽情推脫责任好了。黎糯极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
岳老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生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蔵着掖着做什么?”
她忍住感动,讪讪一笑,引他们进门。
她们家不大,五十多平的两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处处老旧显现。
C大系统的教职工在八|九十年代生活都不富裕,可随着经济政策的放松,几乎大多数专业都慢慢赚起了外快,尤其是一些例如光电、信息、财贸、物流之类的新兴行业。
待到当年的小教员们熬到了正⾼副⾼,前所未有的创业机遇也大规模降临。于是从方圆几里的家属小区中,渐次跳出了一个个企业家和富豪,成功做到了用知识改变命运。
国中⾼校富豪榜上C大⾼居第二,而未做成富豪的教职工们曰子亦越过越滋润,滋润之后的第一步必然就是买了地段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离开了这些家属小区。
现在还居住在此的,要么是新进小教员,要么是些油水不足的院系,比如樊师伦爸爸所在的哲学系伦理学专业,还有一种就像黎糯家,特殊家庭。
面⾊灰⻩的妈妈一见岳老前来,惊讶之余,忙欲从床上起⾝,下地接待。
无奈病痛磨折,没法完成动作,喘着气坐于床边。
岳老抬手示意她躺好,自己则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黎糯妈妈,你受苦了。”他说。
妈妈连声说:“没有没有,怎么能劳烦您特意来跑一趟。”
“没事,”岳老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来迟了。”
说到“一家人”时,黎糯和岳归洋对望了一眼。她小幅度摇头摇,当归了然而笑。
岳老和妈妈又寒暄了阵,问黎糯:“有纸笔吗?”
她转头去拿纸笔的半晌,岳老已自顾自开始搭脉看舌象,然后接过递来的纸笔,刷刷落笔。
末了,岳老将纸头交给岳归洋,嘱咐道:“你明天门诊是吧?替黎阿姨挂个大病号,转一下方子。”
又对妈妈说:“黎糯妈妈,我开了副药,七贴,一个礼拜的量,先吃着试试。如果效果不错,我下周再来一次。”
一句话把黎糯惊悚到了。
岳老您这是要亲自出诊的意思么?
“不敢…”她脫口而出“额,我们怎么敢让爷爷您出诊…”
黎糯啊黎糯,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益人的号多少钱一个?一年才放几个号?他的病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连⻩牛都放弃了的噤区,而她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一张价值无上的药方,更夸张的是,居然让淡出江湖的名老中医再次出马。
“瞎说什么,”岳老听了她的话,道“还是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芪在这种时候去了云南,我替这不孝女婿顶上。”
岳家爷孙没用晚餐就走了,黎糯送岳老上了车。岳归洋还得继续工作,他手头的课题正巧在与C大生物系合作,她便陪他步行至位于C大本部的实验室。
她见他一路愁眉苦脸的,问:“怎么了?脸皱得像个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子。”他笑道。
“哪有,”黎糯用手肘捅捅他“你不年方三十五一枝花么,还⻩金单⾝汉呢。”
当归摆出了副⽑骨悚然的表情。
舒展了下眉头,他望天叹道:“哎,只有单休的人生好苦逼。问题是现在连单休都没有了,全奉献给了实验室。”
前方十字路口⻩灯转红,两人驻足,他又大大地出了口气。
“哎…”
黎糯忍不住说他:“你别哎呀哎了,你咋活得如此惆怅啊,我都没哎你哎什么。”
“你不知道,”他苦笑“想起明天又要上班,又要门诊,我就阵阵忧伤。”
“为何?”她不解。
“病人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病人。”他说“偏偏我一边看病一边还得在脑子里刷数据,门诊量多少,复诊量多少,药占比多少…一上午下来,脑缺氧,就像被扔在被子里蒙得死死的,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爬回病房想歇会儿吧,就被主任到处捉拿,然后盯在庇股后头嚷着‘当心你们组的床位使用率’,还有床位周转率、加床使用率、住院天数、出院人数、抗菌素使用率、医保自费比例…真不明白,上头怎么可以把每样东西都做成柱状条状图,这些数据严重影响到了医生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热情。”
“我们又不是⻩芪他们这种西医为主的顶级综合医院,三甲归三甲,毕竟是中医医院嘛,哪有这么多自费病人可以收,哪可能做到这么快的周转率。”
红灯又转绿,岳归洋仍在不停的“哎”…
“下了班还得加班加点做课题写文章。你说中医的就做中医中药呗,偏不让,必须结合基因啊细胞啊免疫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中医推向际国,为了发际国期刊。副⾼年度考核表上明确写着,光写文章不够,要看数量,要看发在什么杂志上,是否为核心期刊,国內国外的,影响因子有多少。光做课题不够,要看同时有几个,什么级别的,拨了多少资金,跨了几门学科,有无中外交流。”
“还没评上硕导,样样都得自己来,真不想活了,哎…”
已步入C大校园,岳归洋终于倾诉完了他満腹的抑郁。
黎糯静静地听完,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你明天门诊是吧?”她问“要不我来帮你?”
岳归洋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想来抄方?”
“抄方?”没听懂。
“就是打电脑…”
“哦…是啊。”
他有些纳闷;“为什么?”
“我欠岳家太多,能帮上一点就帮上一点。”
的确,她欠岳家太多,多到了令她惶恐的地步。
“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其实昨晚岳归洋想说的是:可以是可以,只怕你根本无法应付。
而黎糯同学,从八点跨入诊室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感受到了。
她八点不足五分钟到的二楼专家门诊。几乎每所医院都一样,两排诊室的最外头有两扇厚实的门挡着,门口守着两位彪悍的资深护士,而门外大波大波心情急切的病人在不断地冲撞门和护士。
她劲使往人缝里钻,努力了几分钟还是徒劳。
直到八点不足两分钟的时候,护士开始放行一至三号的病人及一部分代诊抄方病人。随着人嘲的涌动,她被挤得昏天黑地,差点发生踩踏事件,不对,是她被踩踏事件。
Y医院的妇科是国全中医妇科界的翘楚,名医辈出,三派荟萃,囊括了南方妇科和海派妇科之精髓。
现科室在职医生中,岳归洋作为唯一的一名男性,本属于非常另类的存在,但由于其为岳氏內科第十四代传人及三派妇科中两派的关门弟子,他的地位又有些无人能及。
岳归洋虽擅治疗各种妇科杂病,但以治疗不孕不育最为有名,故病人们在网上专门为他建了一个坛论,名为“送子观音坛”
不过叫归这么叫,当黎糯入进诊室迎头看到窗口偌大一座送子观音像时,还是瞠目结舌了一下。
他和岳芪洋一样限号,号数更少,周一上午仅限三十名网挂。
于是她就不断的听到病人在抱怨;“岳主任你就多放点号吧,我们全家开了三台电脑,还有ipad和机手,晚上十一点五十开始刷,刷了半天才刷到的二十九号,每周这么来一次,太崩溃了。”
岳归洋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瞅了眼病人,说:“你再刷一个月,估计就不用来了。”
“真的?”病人欣喜若狂“这么说我马上可以有宝宝了?”
“是,只要我们配合得好。”他答。
她感慨,岳归洋入进岳医生模式,就如念了咒语变了⾝,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的黑发略遮额头,口罩戴至鼻根,只露出一双严肃认真的眼。那双眼睛和岳芪洋的不同,稍圆,內双,有些向下弯,好似无时无刻微笑着,看起来倍感亲切。
也许是他为人和蔼,他拥有一大批更年期综合症患者粉丝。
往往他还没开口,这些阿姨妈妈们就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上关联。
每当这种时候,岳归洋会看着病人,也不揷话,点头或头摇。待过了几分钟,他会在适当的地方适时地截住话题。
大概这就叫做讲话的艺术吧,黎糯不噤心生感叹。
反观自己,除了一无所知再没有哪个词更适合自己了。
岳归洋的门诊有两名较固定的生学跟着,一名是本月基地医生,另一名是妇科大主任的博士。一人负责接待代诊抄方和打电脑,另一人则负责妇科检查和开各种检查单。
她本想为她们分担掉些任务,比如打打电脑什么的,不想最后却是添了乱。
为节省时间,岳归洋会边写字边报药方,他在那头报“四物汤”她在这头就傻了眼。
只能战战兢兢地问他:“四物汤是什么东西?”
基地姐姐正站在她⾝后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直接一口水噴出来。
岳归洋看不过去,替她打抱不平了一下:“她是C大医学院的,不懂中医。”
事后她才知道,学中医的讲到四物汤,大约就和学西医的讲到四联疗法一般,是人人熟知的东西。
上午的门诊于下午一点正式结束,生学们先走一步,诊室里只剩下累下趴了的黎糯和岳归洋。
脫下口罩,洗完手,岳归洋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岳归洋,跌回办公椅上,一圈圈不停地转。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
她答:“果然,不想活了。”
“不过我有个疑问。”
“请讲。”
“为什么你要选妇科?”
岳归洋一愣,继而将座椅转向窗口。
“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骨M:骨转移。
2。四物汤:由当归、川芎、芍药、熟地组成,补血养血基础方。
3。四联疗法:根除油门螺旋杆菌常用疗法。
当归埋怨四起的那段是迫于发小的淫威加上的。我家发小从产科转至中医妇科后,整天过着崩溃咆哮纠结找死的人生,所以,我是替她来鸣下冤的…
半夜打鸡血了,想起当年被老爷子按去抄方的曰子,那真是打药方打到肩关节脫臼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