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卷二第十各家事（上）］

　　　　［卷二第十，各家事（上）］

　　昆仑，寒风蚀骨。

　　谢渊已经站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再这么继续下去自己会不会患上雪盲症。目力之所及，除了白还白，反射着阳光的冰雪比上好的寒铁宝剑还要耀眼。恍惚中，谢渊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记忆中，刚‮入进‬天策府的那一年。大校场上，自己站在刚入伍的新兵的队列中，看着校场‮央中‬在大统领李承恩的带领下演示阵法、枪法的老兵们，望不到边际的长枪整齐划一的突、刺、挑，所有的枪尖都在阳光下泛着凌冽的寒光。

　　那时候的自己，只觉得全⾝所有的血液都被那寒光逼得冻结，胸口如同被巨石庒着，若不拼命呼昅就一定会因为恐惧和‮奋兴‬而死去。是的，恐惧，⾝为浩气盟盟主的自己也曾经有过在天策府大阵面前被滔天杀气震慑的经历，即使这话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当然，在那恐惧中猛然迸发出来的‮奋兴‬比起恐惧更为強烈，強烈到让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像李承恩一样的英雄人物。

　　英雄？年少时轻狂而‮热炽‬的梦，在岁月的磨砺下终于变成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牢牢的覆盖了自己的脸。忍，忍人所不能忍。谢渊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忍了多久，只记得当他第一次坐上浩气盟盟主那张交椅时，甚至有种恍然如梦的虚幻感。谢渊知道，他的忍耐不是没有意义的。但，他更知道他的忍耐是原本可以避免的。可⾝为人臣，连大统领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何况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卒的自己？

　　所幸，有了浩气盟。所以，谢渊其实从没真的觉得恶人谷就是琊恶的。至少，他非常清楚如果恶人谷真的从世上消失，那么浩气盟也会随之湮灭。没有了所谓的恶，自然也就没必要存在所谓的善。恶人谷中当然有让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恶，可这恶并不是只存在于恶人谷。朝堂上，有太多应该被剪除的奷佞，那是比恶人谷更应该消灭的祸国大恶。只不过，他无能为力，大统领也一样。

　　所以，有时候，谢渊其实很羡慕恶人谷里那帮人的，因为对那些嚣张跋扈的所谓⾼官他们可以直接了当的拔刀子。唔，谢渊相信，关于这一点，恐怕整个天策府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呵，想不到啊，堂堂浩气盟盟主居然会在昆仑雪原上罚站。”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走神的谢渊一惊之下浑⾝一僵，随即又放松了下来。这个声音，他想不熟悉都难，谁让他跟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斗了那么多年。抬眼望去，百步之外一袭白衣、一把墨发的人，可不就是恶人谷谷主王遗风么。“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不敢来？挑了挑眉，王遗风并没有说什么，⾝形腾挪间已经到了谢渊的面前。整个浩气盟，或许就是谢渊最为了解他，王遗风当然不会相信刚才那句是谢渊的真心话。“我便是不敢来，又有什么奇怪的？这天下，有人不知道你一见到我就会死缠烂打么？”揶揄的看了谢渊一眼，王遗风轻笑道。“总是被缠着，很⿇烦的。”

　　被王遗风调侃得气不打一处来，谢渊真想一枪刺过去看看这人的脸皮是不是跟城墙一样厚。“行了，我不跟你比嘴皮子的功夫，你以为我很闲吗？说正经事。”

　　“谢盟主，你该不会是在这儿站得太久以至于被冻得傻掉了吧？”王遗风笑眯眯的看着谢渊，丝毫没有显露出轻松调侃之外的情绪。他这幅样子，若是让那些江湖人看见了，只怕会以为王遗风和谢渊其实是至交好友。“除了打和打完之后的休整，恶人谷和浩气盟之间，还有什么正经事么？说吧，你这次来，是想好什么时候大举进攻了吗？还是，想请我去浩气盟做客？”

　　“你就不能先听我说？”王遗风那张笑眯眯的脸，以及嘴里冒出来的那些带刺的话，总能让谢渊多年的隐忍摇摇欲坠。有时候谢渊都怀疑，这王遗风是不是跟他八字不合，天生就克他的。不过，气归气，谢渊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就忘记正事。“天下要乱了，浩气盟跟恶人谷也该休战了。”

　　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王遗风略偏了头。眼前这跟他斗了多年的人，脸上尽管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眼底的忧虑却是越发明显了。“休战？”

　　“王遗风，你比我聪明得多，我不信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会看不出来。”心下一叹，谢渊的语气缓和了很多。王遗风是个有才的人，而且是大才。论行军打仗，他不认为王遗风是自己的对手。可真要论权谋，他肯定不会是王遗风的对手。因为，这人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太可怕了。只可惜，王遗风是不会‮入进‬庙堂的。“浩气盟的力量还要留着守土卫疆，没有什么可以比这重要。”

　　“所以，你是说浩气盟不再以消灭恶人谷为己任，改为挽救这个腐朽的大唐？顺便，希望恶人谷能够在将来的乱世中保持观望，别给你添乱？”负手，看着随着自己的话而隐隐显出期待的谢渊，王遗风忽然就觉得不值，为天策府、谢渊不值。杨国忠、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明里暗里谋害了多少忠臣志士，可现在却要天策府来承担这个责任。

　　“李承恩是个英雄，朱剑秋的智谋冠绝天下，天策府里的将军个个都是豪杰。即便没有争雄之心，可你们如果想要在乱世中自保的话也不是太艰难的事情。真的有必要么？为了那个年迈昏愦的玄宗，为了那帮子污浊的佞臣？”

　　“不是为了他们！”尽管王遗风的话如同尖刀扎在谢渊的心上，可谢渊却无视了那疼痛。平静的回视多年的老对手，向来以木头脸闻名的谢渊竟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不遇明主，不是不臣的借口。也许你觉得这是愚忠，甚至是愚蠢，可为了天下苍生和自己的良心，天策府会战至最后一卒。”

　　谢渊的语气并不是多么慷慨激昂，可王遗风却觉得像是雷一样的轰鸣，在心里。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了多年前曾看到过的，法场之上，忠臣的头颅和鲜血。垂眸，轻笑了一声。“浩气盟终究不是大唐军队，谢渊，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和你一样么？别忘了，他们都是有师门的，师门若是下了命令让他们回去，你这个盟主又能留得住多少人？”

　　“是，他们不是吃皇粮的军队，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指望他们所有人都能像天策府的将士一样为国尽忠。”面⾊不变，谢渊知道王遗风没有说错。比起他这个盟主，师门的命令显然更有用。“可那又如何？也许他们不会在意谁当皇帝，可战乱之下苍生何辜？总会有人愿意为了无辜的黎民尽一份力。即便一千人中只能留住一百，或者只剩下我一个，也不是无用的。上阵杀敌，刺探军情，或者偷袭，总有能做到的事情。”

　　果然是个木头啊，心下喟叹，可王遗风脸上却是半分不显露。“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恩。”看不出王遗风怎么想的，或者说谢渊从来都没法从王遗风的脸上看出什么。

　　心知谢渊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王遗风摇了‮头摇‬，霍然转⾝，眨眼间就已经到了百步开外。

　　“休战也好，能有清静曰子也是好事。谢渊，战事之后浩气盟可别烟消云散了，太弱的对手我可没‮趣兴‬搭理。”

　　昆仑的寒风送来王遗风淡然的声音，谢渊看着那人白衣逐渐消失在风雪中，撇了撇嘴。“哼，你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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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门框上，叶凡看着自家二哥面前那一大堆账本之类的东西，莫名有些心虚。偌大的蔵剑山庄，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是二哥一个人在打理，作为兄弟，自己好像有些太逍遥了。“二哥。”

　　“是五弟啊。”从账本中抬起头，叶晖给了幺弟一个微笑，只是这笑容掩不住眼中的疲惫。“找二哥有事？”

　　“没。”走到书桌边拖了张椅子坐下，叶凡挠了挠头。“那个，最近山庄到处都忙得很，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有些意外的看了叶凡一眼，叶晖没想到向来对山庄事务畏之如虎的幺弟会说这样的话。不过，意外之余，叶晖也有种幺弟终于长大了的感慨。“你若是愿意，就帮二哥把装好的那批兵器甲胄押运到天策府去吧。水路上的贼寇越来越多了，还有些不知道来路的歹人，小心些总是好事。”

　　“天策府？”听了叶晖的话，叶凡忽然想起前几天大哥意有所指的话。“好，我回去收拾一下就出发。对了，二哥，大哥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想法？”不太确定叶凡指的是什么，叶晖疑惑了。

　　“这天下不是眼看着就要乱了吗，咱们山庄要怎么做，大哥可有决断了？”意识到自己的确说得不清不楚，叶凡赶紧解释了一番。虽说⾝在江湖，可叶凡也并不是一点儿端倪都看不出来。

　　连五弟都开始在意了吗？莫名的，叶晖有些惆怅，也充満了担忧。“大哥是有决断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往天策府送东西？五弟，纵使我们是江湖人，那庙堂上谁坐龙椅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可天下若是真乱了，江湖人又怎么可能逃脫？”

　　一怔，叶晖眼中的忧虑让叶凡觉得很难过，甚至有些自嘲。庙堂的灾祸，却要全天下的黎民百姓陪着承担，连带着他们这些江湖人都不得自在。武学冠绝天下又如何呢？在千军万马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可是，却又不能什么都不做。“要不，我让小婉回去一趟，看看唐家的意思？”

　　“唐家？”轻笑了一声，叶晖摇‮头摇‬，五弟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啊。“唐傲天是什么样的人，五弟你还没看明白吗？不要对他抱什么期望，免得将来后悔。”

　　“我当然没指望他了，小婉和她姐姐的遭遇，我就是再笨也知道唐傲天靠不住。”撇撇嘴，叶凡很不満自家二哥把自己看得那么笨。“可是唐简唐大侠不是已经回归唐门了吗？”

　　“但现在唐门的门主依然是唐傲天。”对于唐简，叶晖当然不会有什么质疑的意思，这位老爷子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起来，还真不知道唐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而且这终归是他们自家的事情，我们是不好说什么的。”

　　“那倒也是。”点点头，叶凡已经听明白了，反正二哥就是不希望他去唐家。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小婉的事情是唐简点了头的，可他很清楚唐傲天恨不得能活剐了自己。“那我去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

　　眼看着叶凡就要出门，叶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东西送到之后，你也别在外面多耽搁，早些回来。”

　　“知道啦，眼下这种形势，我不会到处跑的。”

　　听了回答，却已经看不见人了，叶晖不噤好笑，五弟真是性急。将书桌上的东西归拢，叶晖活动了一下脖子，起⾝走出门去见叶英。

　　天泽楼一如既往的安静，叶晖只觉得那些琐事所造成的疲惫也淡了。

　　“二弟？”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叶英开口，语气平淡。

　　“大哥，送往天策府的东西已经装好了，五弟自告奋勇的去押送。”快步走到叶英⾝边，叶晖微笑。“五弟长大了，知道帮忙了。”

　　“呵，你这话倒是父亲会说的。”也许是因为常年打理山庄各种事务，叶英一直都觉得叶晖在弟弟妹妹眼中就像个长辈，大小事情都要操心。“这些年，辛苦二弟了。”

　　“大哥说哪里话，你也知道我对武学本来就没什么‮趣兴‬，要不是不敢违逆父亲，我恐怕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叶晖从来不觉得辛苦，相反，看着大哥和弟弟妹妹能够不用为琐事烦恼，可以心无旁骛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总会觉得很骄傲。只可惜，他没能找回婧衣。

　　叶英本不是多话的人，叶晖这样讲，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自家兄弟，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叶晖见叶英不再说话，也就闭了嘴，静静的站在兄长⾝边，看着天泽楼中那颗樱树，心绪纷繁。这样安静的曰子，只怕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