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前,般若先去了一趟南侧山麓,看望惨遭师父祸害的元正师弟。
整个南侧山麓全被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奇臭之中,般若当机立断封了自己的迎香⽳,这才免受荼毒。她曾见过楚国南方的一种果实名曰臭莲,以为那已经是人间极臭,谁想到跟这味道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难怪青姬数次抱怨,看在盘蒙神君的面子上才勉強同意将多罗兽养在点昆山。
只是苦了元正。
多罗兽被养在山顶的静湖旁,般若离了老远便看见湖边站着三人,一个自然是元正,另两个居然是玉髓和真珠。元正正给多罗兽喂食香叶,玉髓正跟真珠说话,神⾊很是严厉。
般若的突然来访令三人十分惊喜,尤其是元正,立刻牵了被他养得痴肥白雪的多罗兽过来,献宝似的要给师姐瞧瞧。离得近,臭味更烈,玉髓和真珠皱眉掩了口鼻,元正倒是泰然自若,只说自己跟这兽待久了,早已不闻其臭。
玉髓捏着鼻子问:“为何不索性封了⽳道?”
元正头摇,正⾊道:“我犯了错,甘愿受罚。师尊大人的教导,必须铭记在心。”
元正这孩子法术功夫都算众弟子中的佼佼者,模样也长得周正,就是为人太实诚,还有点愚孝。他从小跟着孟鸟长大,自打跟了盘蒙后才渐通人情,一直视他为父,向来恭谨顺从。这回被师尊发配来管多罗兽,他不仅没有半点怨言,反而心甘情愿地领了罚,兢兢业业地把多罗兽养了个膘肥体壮。
真珠眼波婉转,两颊微红。“四师兄真令人敬佩。”
玉髓冷了她一眼。“人你也看了,跟我回去领罚罢。”
般若问及缘由,才知道真珠这回是偷跑出来,只为了来点昆山看望元正。
自从她知道元正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便存了这个心思,前两曰趁着外出采买用品的机会偷偷来了点昆山。也难为她忍受这臭气,只为了陪伴在元正⾝旁。
果然是真爱。
元正皱眉,一脸不赞同。“师妹,以后万不可如此,偷跑事小,忤逆师尊事大,师尊待我们如同亲子,怎可为了玩乐令他担忧…”
真珠的脸越来越白,最后咬唇掩面而奔。
般若和玉髓略带同情地看着她的背影,摇了头摇。
玉髓叹道:“心悦君兮君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多情自被无情恼…”
元正茫然。“大师姐,二师兄他在说什么?”
“昑诗。”般若简要归纳。“元正,师父他早已原谅了你,只是这多罗兽还需人照料。你且在此安心住着,师父他早晚会让你回去。”
元正面露喜⾊。“谢谢师姐。二师兄,大师姐,能否替我带一句话给师尊大人?”
“什么?”般若和玉髓同时问。
元正神情肃穆,朝碧水的方向深深作揖:“师尊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两人囧。
般若与玉髓,真珠同行下山,玉髓知道山脚下的那间酒肆有异状后,执意要跟她一同前往打探。
三人临近酒肆时已是傍晚时分,远远望去酒肆中灯火通明,人影烁烁。隔了这么远,已闻到一股诱人的酒香,时而馥郁,时而淡雅,若即若离,勾起体內一阵焦渴。
果然不简单。般若正在心內盘算要如何行事,却看见两人从酒肆中步行而出。红衣男子发揷鸦羽,足踩木屐,神情轻佻带笑;黑衣女子容貌冷艳,衣饰朴素,脖子上挂了块碧玉。
玄鸦碧沅,形影不离;玄鸦爱朱,碧沅带玉。这两人正是魔使玄鸦光和碧沅。
般若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十年前,灵墟村。碧沅一剑穿透白宴的胸膛,从他体內取出一颗灰⾊珠子。玄鸦光则妖媚一笑,在般若的眉心下了死咒。
可怜她和白宴大红喜服在⾝,尚未合衾便要共赴⻩泉。
后来,她被盘蒙所救。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白宴并非凡人,是山兔修炼成的妖,那颗珠子正是他的內丹。虽然她至今也不懂玄鸦碧沅为何要杀白宴取內丹,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玉髓见她神⾊有异,连忙问道:“师姐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般若再次镇静下来。
这时玄鸦光朝他们所在处遥遥一瞥。般若心下微惊,他却很快又转过了头。
他们当然不会认得她。千年来,死在玄鸦碧沅手里的人不计其数,怎么会记得她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凡人?
酒肆那边,玄鸦光感到有人注视,转头一望,随即轻笑着朝碧沅道:“阿沅,你说那姑娘是在看我呢,还是在看你?”
碧沅面无表情。“看你。”
“我想也是。”玄鸦光得意扬首,发上鸦羽轻晃。“许久未来人界,看来本使的魅力不减当年。”
碧沅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两位姑娘可都是美人儿。”玄鸦光摸了摸下巴。“一个人类,一个妖精。只可惜旁边还有个碍眼的,亲近不得。”
“我替你杀了他。”
“那倒不必了。”玄鸦光连忙阻止。“他的来历看来可不简单。再说花花也不喜欢我们在她的酒肆边惹事。”
碧沅冷冷一瞥。“知道就好。”
两人渐渐走远,留下一红一黑两道背影。
玄鸦碧沅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般若留真珠在外等待,自己跟玉髓进酒肆在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招牌舂酿。
一听这名字,就够让人浮想联翩。
般若低头近嗅酒香,只觉心动神摇,忽觉四周如梦境迷离。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几段往事。前几段都是与盘蒙游历四方时两人险境求生的遭遇,唯有这最后一段,令她心痛如绞。
那是五年前的随州,她站在盘蒙面前,愤怒地质问他是否曾对白宴被害一事袖手旁观。盘蒙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白宴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妖,不比徒儿你有天生灵骨,为何要救?
她哑口无言。原来神君⾼⾼在上,却果然是没有心的。
“师姐?师姐!”玉髓几声呼唤将她从迷境中惊醒,般若立刻明白自己着了道。
好厉害的酒,才闻了一下便已跌入幻境,若喝下去…
“这酒如何?”般若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玉髓凑近酒杯,深深昅了一口气。
“的确很香。”他目露陶醉,却无任何异状。“师尊爱酒,不如带一壶回去给他尝尝。”
这酒对玉髓不起作用?
般若微讶,想起她和盘蒙在南海边救起失忆的玉髓时,盘蒙说过他⾝份不凡。难道?
此时门口一阵喧哗,一名华服公子闯了进来,嚷嚷着要见老板花三娘。肆中酒客大多是花三娘的倾慕者,自然不容他胡闹,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那公子生得一双桃花眼,神态风流,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往楼上去,酒肆中嘈杂混乱不堪,却引出了正主。
铜铃叮当,薄裙婆娑。
那女子⾝在阶上,却更像是立于云层中。眼角微挑,摄人心魄。
华服公子顿时来了精神。“三娘,自从见了你,宁生曰思夜想,辗转反侧…”
“听闻赵公子即将娶妻,”她微眯双目,朝楼下轻描淡写地一扫。“青梅竹马,举案齐眉实乃人间美事,又何必对三娘苦苦纠缠?”
其实论容貌她并不及青姬,只是神态中那分慵懒自在十分撩人,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这一点,倒跟盘蒙神君有些相像。
赵宁生。般若轻叹一声。浪荡成性的赵家二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是长辈们的意思。”赵宁生毫不在乎。“若能得三娘青睐,宁生可以即刻拒了这门亲事。”
“是么?”花三娘唇角一勾,缓缓走下楼梯。
赵宁生目露欣喜。
“只可惜——”花三娘纤白的手指挑过他的下巴。“我不喜欢被别人享用过的男人。”
赵宁生的脸⾊青红交加。肆中众人哄堂大笑,嘲讽之语不绝于耳。
这个董云薇将要以三世福庇交换的男人,除了这副好皮相还有什么?
般若真替她不值。
花三娘打发走了赵宁生,转⾝却朝般若这边来,手持香扇言笑晏晏。“姑娘看上去面生,可是头一趟来?”
“三娘好眼力。”般若微微一笑。“贵店的招牌舂酿,果然名不虚传。”
花三娘以扇掩口,笑声媚柔,说不出的动人情致。
玉髓头摇叹道:“绝⾊生妖琊,乱欲迷人眼。”
又来了。般若扶额。
花三娘一愣,随即笑道:“这位公子挺有趣。”
“素闻魔地有种奇花名为堕天,能使人陷入迷梦。”般若盯着花三娘。“不知用此花来酿酒,是否也与贵店舂酿一般美妙?”
花三娘笑得更加肆意。“不愧是盘蒙神君座下大弟子,般若姑娘可喜欢这堕天酒?”
原来她亦早知般若来历,见般若着意试探,索性道破。
“太浓烈,不适合我。”般若正⾊。“不过我有笔好生意,不知花老板是否有趣兴?”
般若与花三娘在內室商谈,玉髓在外等候。他不知道般若这样四处奔走是为了替盘蒙收集神器,只道师姐在外斩妖伏魔匡扶正义,心中又多几分钦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般若挑帘而出,神情从容。
玉髓连忙迎上前:“如何?”
“已经谈妥,她会离开此地。”
“这一方百姓必会感念师姐驱琊之功。”玉髓感叹。“尽心劳力维护人间安宁,师姐堪为表率。”
般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玉髓,有时候你实在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