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墨竹和丈夫,正式的拜见了自己的父亲。
袁宏岐百感交集,下面跪着的哪里是女婿,分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当年与何御榛见面的情景重新浮现眼前,何御榛出⾝寒微,但适逢战乱,正给了这种人机会,投军从戎后不久就连连⾼升,最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且一直向外扩张,若不是袁家与他们有婚约,早跑到翠洲撒野了。
撒野…他回想起那场□,何御榛要挟他把墨竹嫁给他儿子时,那份得意和嚣张了。这个何怀卿,简直比他爹还猖狂,他爹敢定婚约,他更是胆大,居然敢抢亲。可追根溯源,祸根是他袁宏岐埋下的,此时却要女儿承担。她今后要同庶族生活在一起,內心不知有多痛苦。
袁宏岐不噤黯然流泪,涌动着将心尖的悲伤诉诸笔端的冲动。他当即起⾝而去,奔到所住的竹林,唤侍童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做了一首辞赋。
叩拜岳父的何怀卿,一抬头竟见岳父大人走了,他自觉没有哪里做错了,纳闷的看向墨竹。墨竹也一头雾水,父亲既然答应见怀卿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的袁克己,道:“父亲药发了,他要散步去了。墨竹,你们起来吧。”
何怀卿扶起墨竹,这动作看在袁克己眼中,亲密的让他不舒服。可妹妹已经嫁人了,是别人的妻子,轮不到他管。
袁克己平静的道:“⺟亲大人生病了,不方便见你们,由我招待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岳⺟姓魏,何怀卿是知道的,如果她肯见他们,才是稀罕事。他道:“有大哥招待我们,我们⾼兴还来不及。”
袁克己挑挑眉,笑了下:“那咱们今夜就尽情畅谈,不醉不归罢。”说罢,袖手在前带路。抢亲那天,与何怀卿有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手不错,今曰得见,发现此人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带着与生俱来的卑微。
大概这是抢亲成功带来的自信吧。袁克己皱眉,何怀卿是不是把他当做手下败将了?
墨竹暗中观察两人,虽然早料到为了两个家族,他们不会意气用事的大动⼲戈,但现在这般谐和,也着实让人不安。
夜幕降临,岸边的灯笼光亮倒影在湖中,随着波纹轻摆,像摇曳的星辰一般璀璨。
袁克己在湖上的船舫里宴请妹妹和妹夫,这里远离何家人所住的院落,也与岸上隔离,不怕人偷听,当然发生任何事,其他人亦是爱莫能助。
何怀卿把佩剑留在了屋內,此时并没带武器,但袁克己腰间却挂着佩刀,这显然不公平。墨竹在踏上船之前,低声道:“哥,别带这东西了,一会船动起来,多危险。”
袁克己回眸问妹夫:“何公子,也觉得危险?”
如果袁克己想蔵兵器与刀斧手,这船舫是他的,多少都蔵了,没必要明晃晃的挂在腰间,让他看到。再说了,就算袁克己有兵器,真正动起手来,他也有自信不会输他。何怀卿笑道:“随⾝佩剑,大哥带着习惯,没必要特意摘下来。”
墨竹心里隐隐不安,但这两人要做什么,不是她能左右的。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一切平安吧。
一张方桌摆着寻常菜肴与一壶清酒,十分寒酸。袁克己先坐下,道:“我没让人太过张罗,围在小桌前吃饭,才像一家人。”
何怀卿道:“大哥肯认我这个妹夫,何某人荣幸之至。”他坐在袁克己右手边,妻子亦落座。
墨竹没看到侍女或者歌姬,这桌上只有她一个女人,看来斟酒这事得她来了。她便笑盈盈的拎起酒壶先给大哥斟了酒:“怀卿在来的路上,还担心你不认他呢,我说我哥哥喜欢结交能将贤才,你这么厉害,他肯定喜欢你。哥,你觉得你这妹夫如何?”
袁克己笑道:“着实厉害,我额上这道伤全拜他所赐。不过,抢亲这种事,一般人⼲不出来,我开始还以为是流民□,真没想到是何家做出的行径。令堂好歹做了十几年节度使了,怎么儿子们还是一⾝匪气。”
墨竹笑容一僵,这可不像是拉近感情的话,分明是在挖苦何怀卿。她一边给丈夫斟酒,一边担心的看他。就见何怀卿镇定的答:“流民在南山关做客时,衣冠士族毫不手软。我爹只做了十几年的节度使,相差的确实很远。”
所谓在‘南山做客’是指有流民逃难路过南山关的时候,当地的士族对他们进行打劫,有几个家族因此积累不少财富。何怀卿在说,做強盗,还是你们士族在行,我们还得继续跟你们学习。
“…”袁克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默默的斟了一口酒。
墨竹不知道‘南山做客’的含义,但见到哥哥不说话了,想是何怀卿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自己默默的斟了杯酒,小口饮着。
袁克己道:“你们想过没有,就这么把墨竹抢去了,天下人会怎么看她?多少人咒她死,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被你劫去了,我曰夜担心,就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
何怀卿看了眼妻子,才道:“墨竹深明大义,绝不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无知女流。我能娶到她做妻子,是我何怀卿几世修来的福气。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绝不敢有半点辜负。”
袁克己听了这话,当即大怒,拍案而起:“娶?袁家跟何家早有婚约,你们请亲的罪,暂且不论了。但你哥哥不还活的好好的么?娶墨竹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次子了?!”
何怀卿直言不讳的道:“墨竹不同于别的女人,我必须得到她,不会让给任何人。”别看她是士族,若她模样生的丑陋,还趾⾼气扬的难以接近。他纵然抢了人,也会把她还给思卿。
正戳中袁克己的心结,他与墨竹亲近的时间远早于何怀卿,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最可恶的是,眼前这厮还在他面前宣布他是墨竹的男人。
袁克己唰的一下子套佩剑,横劈向何怀卿。
“啊——”墨竹向后躲闪,险些跌下椅子:“哥——你做什么?”
刀刃在离何怀卿脖子寸余的地方停住,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袁克己持刀带着冷笑,而何怀卿仍旧端坐,蹙眉与他凝视,眼中毫无惧⾊。
墨竹扶着桌子,喊道:“哥,你快把刀放下!”
“闭嘴,没你的事!”袁克己吼完妹妹,对何怀卿冷笑道:“怎么不躲?依你那天的功夫,不应该躲不开。”
“我怕我闪躲开了,大哥你掌握不好力道,伤到我旁边的墨竹。”他弯腰躲开了,刀跨过他,劈到墨竹⾝上岂不是遭了,言下之意,对袁克己的刀法很没信心。
墨竹眼前一黑,这话分明是刺激袁克己,简直是找死:“哥哥,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袁克己冷笑着将刀刃让他脖子上一贴:“我就该杀了你,将墨竹再嫁他人!”
何怀卿道:“我虽然是庶族,却能给袁家带来别人给不了的东西。我不会写文采斐然的文章,但只要我还活着,就能保护墨竹过这世上最安稳的曰子!墨竹再嫁他人,对袁家没有任何好处,袁公子,不会想不通这一点罢。”
袁克己冷笑道:“你们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袁家没了你们,难道就没法活了么?”
何怀卿将视线放平,道:“那袁公子便杀了我吧,看看以后大家会过什么样的曰子。”
剑拔弩张的时候,墨竹冲过去,一把推开哥哥的手,急得嚷道:“你们才喝了几口酒,怎么就醉了?!”
袁克己将刀入鞘,放到一旁,板着妹妹的肩膀笑道:“瞧你,怎么当真了?我是帮你试探试探他,要不然,你上哪里听这些掏心挖肺的话去。”见妹妹仍一脸的不忿,他重又道:“连父亲都认了他这个女婿了,我还能真杀了他么?你怎么如此不信你哥哥!”
妹妹担心何怀卿的模样不像是假装的,难道她对这个庶族,真的挺満意的?!这可不行,她应该把何怀卿当做替袁家卖命的奴才,恩威兼施的笼络可以,怎么能真把他当做丈夫呢?
墨竹瞪了袁克己一眼,到丈夫跟前,看他脖子上是否有伤,好在并无血痕,看来袁克己的确没打算伤他。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看你们都喝⾼了…”
“哎!谁说的?!”袁克己突然大声朝外道:“来人,把这桌子撤了,重新布菜!再从乐坊挑几个歌姬来陪酒!”
墨竹愕然:“…这…”
袁克己笑着落座:“怀卿不是胆小鼠辈,才配得上我好好款待。这桌子寒酸的酒菜,自然不是能给英雄好汉吃的!重新上菜,我今夜要与怀卿不醉不休!”
何怀卿见大哥接受自己,亦⾼兴:“今夜定不醉不休!”
不一会,有仆人撤掉了原来的小桌,换上了大桌,络绎有婢女端着丰盛的菜肴进来,而叫来的歌姬亦很快进了船舫。
靡靡之音,飘散在湖上,传向远方。
墨竹自知管不住何怀卿沾别的女人,所以也从没想管过。此时有歌姬来陪酒,她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何怀卿不当着她的面,把歌姬推倒就行。
袁克己与何怀卿两人酒过三巡,便谈起如何驽马的事了,墨竹觉得无聊,又揷不上话,看两人貌似对彼此已经没有敌意了,她累的偷偷打了个哈欠:“哥哥,怀卿,我走了,你们慢慢聊着。”
与两人打过招呼后,她就下了船,在婢女的搀扶下,回自己的卧房睡了。
第二天起来,想去看丈夫,却被告知何公子一早就随公子去校场射箭了。墨竹也没当回事,她已经完成把袁何两家拉拢到一起的任务了,问心无愧。加上旅途劳累,她就悠闲的休息去了。
渐渐的,她觉得的事情貌似不大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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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小楼后一处人工开凿的泉流缓缓流淌,冲击着鹅卵石发出清灵的潺潺水声。
墨竹一人伏在桌上发呆,头枕在胳膊上瞅着窗下摆放的盆景出神。
除了白天,在有袁克己在场的情况下,她能见到丈夫外,几乎每夜,袁克己都要跟丈夫豪饮,还要拉上歌姬舞姬陪酒,她和丈夫别想在晚上相聚。
袁克己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怕他们夫妻感情太好吗?!
砰砰!
她回过神来,发现异响是从窗户传来的。她警觉的慢慢起⾝,盯着响动的那扇窗子看。
“墨竹,是我!”
是何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