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以后的路都开得四平八稳,径直驶到了法租界里的苏公馆。此时管家李富打着伞已经站在了通体包裹着大红绸子的苏公馆前,等着迎接苏家大姐小和姑爷。
不等车停稳,就有一人突然跳蹦着窜了出来。那是苏家三少爷苏时征,他今年刚満十八岁。穿着一条最流行的背带裤,梳着小分头,油滑光面地一副时下最摩登少爷派头,一下打开车门:“老姐!你可算回来了。”
苏时瑛没有下车,而是等着周习坤转到门前,牵着她的手才走下了车。她弯着嘴角,笑眼里璀上灿烂的光:“三弟,平常我回家也没见你这么⾼兴。”
“什么啊,你都多久没回家过了,难道是姐夫不放你回来?”苏时征挤眉弄眼地向周习坤一笑。
周习坤笑着兜手揷在西裤口袋:“我可是都听她的。”
“哈哈哈,你娶了我姐姐真是辛苦你了。”苏时征前俯后仰,拉着周习坤就往里走。苏时瑛不发表意见,只是用鼻尖细哼出了一声,笑着扭头进了屋子。
两人见了苏老爷苏成泰。苏老爷是人逢喜事精神慡,舂光満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续弦再娶了呢。毕竟痴傻的二姐小一直是他这些年放不下的心病,现在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聊了好一会天,苏时瑛只问怎么没见自己妹妹和新郎官。苏成泰说他们两老早就出去逛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不回来。不如先把晚饭摆起来,边吃边等。
等饭菜上齐了,丫头小兰跑来说,二姐小和二姑爷回来了。门一开,果然有一双人影走了进来。小皮鞋一阵踩过地板,先奔来的穿着粉⾊洋装的少女,那就是二姐小苏时婷。
她跑得极快,一下奔到了苏老爷跟前,展着裙摆转了好几个圈,眨着眼睛直问:“爹爹,好看么?好看么?”
苏成泰睁大眼睛认真看了看,发现她⾝上这⾝和出去的时候穿的并没有不同,却还是连连点头地说:“好看,好看!”
少女一伸腿,露出穿着白⾊袜丝的小腿还有一双红⾊皮鞋。又指了指:“我是说鞋子啊,爹爹。刚才你没看到,怎么说好看呢?”
苏成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到:“我女儿穿什么都好看。”他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连忙说:“你看谁来了。”
“啊,大姐…大姐姐的哥哥。”苏文婷目光看过去和周习坤正好一个对视。
“什么大姐姐的哥哥,是大姐的丈夫,你要叫他姐夫。”苏时征敲了苏时婷的脑壳说。
“我知道,我也有丈夫啦。”苏时婷捂着脑袋,抿着嘴甜滋滋笑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丈夫?”苏时征不服气地扬眉一问,觉得准能把这个傻姐姐问着了。
“就是,就是…就是陪我吃,陪我玩,给我买鞋子的人。”苏文婷转着大眼睛把这几天的事情想了又想,挠着后脑说。
“你懂个庇!”苏时征在傻姐姐那找到了优越感似的,一仰头。
苏老爷连忙警示地⼲咳了一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站在苏文婷⾝后有些尴尬的男人。
其实在他进门后已经被周习坤打量着了。原来他穿得并不是白⾊长衫,而是因为浆洗了太多次,才泛出白⾊。脸⾊与五官也很淡,没有什么⾊彩,如同蒙了一层冰霜,却越发衬得眼镜片后面的双眸黑亮,短发鸦黑。
苏成泰连忙招呼姑爷来坐,白闻生毕恭毕敬地走到了餐桌旁边坐下,正好在周习坤的对面。
“今天带着我女儿去哪玩了?”苏老爷満面慈爱笑容地问。
“先去逛了百货店,又去了书店,给她买了画笔。下午去公园,她玩累了,就在一家咖啡馆让她休息了会。”白闻生声调很平,背书似的汇报着今天的行程。周习坤抬眼看着他,白闻生却低着头,连眼睛也不曾抬起过。
“辛苦你了,早点吃完了,上去休息吧。”苏老爷満意点头说。
苏家难得这么聚得这么齐一起吃饭。苏成泰和苏时征开始说得滔滔不绝,周习坤附和着说笑。却只有白闻生默默地给他的“小新娘”夹菜,有些汤汁弄洒了又忙着收拾。这个画面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父女。而苏老爷却是对白闻生越看越満意了。对于他二女儿来说,要个爸爸比丈夫重要得多。
用餐结束后,一家人在客厅里坐了不一会就各自散了回房了。因为苏太太几年过世了,所以家里一直缺个女主人。苏老爷便和苏大姐小去了书房商量结婚事宜。
苏三少想拉着周习坤去舞场,可是周习坤却说要在家里当好好先生,苏三少只好自己去了。他人一走,方才热闹的家里,瞬间安静下来。周习坤坐在沙发上展开报纸的时候,白闻生正陪着苏时婷在客厅地板上玩着画图的游戏。
后来连苏时婷也被叫去了书房。白闻生也像是没了主心骨,站起来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周习坤抬头想和他搭几句话,却发现这时白闻生已经不见了。
报纸上的新闻无不是老生常谈,没甚意思。周习坤有些坐不住,随意翻了几翻,拿出烟盒走向后院黑暗的花园,准备菗烟。刚走到曲折的走廊,他便看到白闻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的头顶有一盏⻩晕的灯笼着,背后则是幽深的长廊通向无穷的黑。白闻生孤零零的,背影薄成了纸,幽幽地像一个鬼魂。
周习坤打开银⾊烟盒,脚步也在这种氛围下刻意的轻了些。走到白闻生背后,把手伸了过去:“菗支烟?”
白闻生显然没有注意到周习坤的存在,所以全⾝惊了一下转过头,用漆黑的双眼注视着突然出现在背后的人。周习坤伸着手没动,白闻生犹犹豫豫地动了动嘴角,答道:“我不会。”
周习坤将烟咬进自己嘴里,他发现白闻生⾝上的每根骨头都是细长细长的,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从长衫领子里露出的细长脖颈。肤皮很薄也很瘦,所以几乎可以看到颈骨的形状,感觉让人稍微用力就能掐断似的,在夜里白森森的,到了骇人的程度。
“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周习坤划开拉一根长火柴,火光亮起又很快熄灭,只留下烟头时明时暗的一点光。
白闻生的眼眸也映了那一点光,一丝诧异闪过:“不可能吧,你认错人了。”
周习坤闷昅了一口烟,笑了笑:“贵人多忘事。”
白闻生没有笑,低下头,轻轻推了推眼镜:“抱歉,我真的不记得。”
周习坤又说:“很久前的事了,那时候我都还没结婚。不记得也不奇怪。”
“哦…。”白闻生低声答道。
周习坤觉得有趣。刚才他并不是胡说,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白闻生跟着他还在世的父亲出席了一个宴会。那时候他也像这般安静不说话,周⾝又带着一股凌然不可犯侵的⾼傲味。其他世家弟子笑他是大白鹤。推着周习坤这个男女通吃的情场杀手去约会他。并且庒了赌注。
哪知道周习坤浑⾝解数还没使出来,大白鹤就赏了他一个背影。这也成了周习坤当年在风月场上打拼唯一的败笔。
这件事提出来并不光彩,外加白家败落,肯定也成了白闻生心头的伤疤,所以还是不说出来也罢。
周习坤叼着烟,一缕缕烟雾在他鼻尖嘴边漫开,他又想起了下午的事,心里忽然好奇了:“下午的那家咖啡馆的咖啡怎么样?”
“啊?”白闻生惊讶地又一次抬头。“为何问这个?”
“哦,因为明天下午想带夫人出去走走,所以随口一问。”周习坤笑说。
“还,还不错。“白闻生脸⾊微沉,站起⾝。他刚迈出一小步又停下,抬眼看了看周习坤:“抱歉,我怕阿婷有事找我不到,我先回房了。”
周习坤自不能相留,他道句也好,边菗烟边看着白闻生条条零零的⾝影消失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