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喉间如同被堵塞,好半天说不出话。她忍不住看向宴席另一边的谢起,宽宽的桌案像长河,分开他们。灯火太亮,她只看到他淡如烟雾的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刹见她不信,就和陈姑娘一起,絮絮叨叨的,把她们做鬼时,听到的关于青显谢起的话,都说给朱碧听。乱世当中,良知和正义,似乎是根本不需要的品质。谢起诠释的很出⾊。他是齐国子民,可除了青显,他根本不在乎别的城镇百姓生死。尔虞我诈中,他将可能的战事引到别的城镇。甚至有许多鬼都亲眼看到,他和赵国的主战方频频往来。
有鬼听到过他说的话“你如果有让青显百姓不受苦的方式来收复青显,我一定配合。”他对齐国,根本没有归属感。但他在朱碧和朱员外眼前表现出来的,却是爱国至极,忠肝义胆。就是因为这样的品格吧,才让朱员外另眼相看,把唯一的爱女托付给他。
谢起这个人,绝对不是朱碧以为的那样。
月刹看朱碧恍惚的神⾊,笑一笑“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牛鬼马面又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担心,这样的人,心机极重,像朱碧妹妹这样单纯的人,控制不住他。”
朱碧低声“你不要这样说,那时候,他为了…甚至烧了将军府,流浪在外。”
陈姑娘揷嘴“那是因为他不想再呆在青显的原因吧?可是你居然又找到他,焉知他不怨你?”朱碧瞪她,她连忙摆手“我随口说一说嘛,本来就是,你是艳鬼,是怪物,凡人怎么会不害怕你?还不是虚与委蛇?”
朱碧冷了脸“你们一张口,便抹杀了我和他的所有。这样的话,我不会听的。”
月刹冷笑“摆事实你也不信,只相信你的感觉?”
月刹和她说话的声音这样低,谢起自然不会听到。但朱碧又忍不住想,如果他听到了月刹说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多半只是冷冷看她们一眼,向她招手“阿碧妹妹,我们走。”
朱碧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月刹反问她“朱碧,你不信吗?你为人时,常年呆在一处家宅,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清楚。即使成了艳鬼,也是和他在一起。他想做什么,你从来不知道。你看,单是青显的战事,我们这些鬼,都比你这个正主知道的多。”
朱碧柔软的睫⽑盖住眼中神⾊,向来温软的声音有些尖锐“你凭什么这样说他?他是因为爱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月⾊映着陈夫人笑得朦胧的眉眼,隐约可见属于月刹的那份寂寥和沧桑。她握住朱碧冰凉的手,轻声“爱你,却未必能和你一起走下去。”
当年流光不爱月刹么?流光封印了月刹一百年。
月刹不爱流光么?月刹入进古画之卷,想杀掉流光。
有时候太痛苦,便想把过去的印记全部抹杀。爱的欢乐,只会出现一会儿。而爱的痛苦和悲哀,却会持续整整一生。
朱碧转头,认真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跟我说他不是好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不少坏事;一会儿又说他爱我,却利益至上,未必没有出卖我的一天。你说来说去,到底想表达什么?!
月刹问“有没有想过和他永远在一起?”
“你想我杀了他?”
月刹转过目光,漫不经心道“只是为了你好的一个建议而已。从此以后,你和他一起呆在黑暗中,再不用疑神疑鬼。不好吗?”
朱碧怔了许久,眸⾊黯淡“难道流光死了,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月刹微笑的脸⾊瞬间白如纸,扶在案头的手指轻颤,没有再说话。后来,她一直没再开口。朱碧看着不远处的谢起,也再没有聊天的兴致。
宴席结束后,她独自走在陈府后院,今晚月⾊清冷,后院碧波枯荷,空气中传来的,是腐臭的气息。那罪恶的渊薮,来自地狱的呓语,争先恐后,诱惑着她。
半年前,陈府的主人,就应该死尽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陈夫人被月刹附⾝,陈姑娘也被野鬼附⾝。所有的鬼,失去生命后,都怀念做人的感觉。千万年来,成人,几乎是所有生灵的执念。
“你本来是人,被艳鬼谋害,才成了鬼,难道就不恨吗?”
“他迟早会变心的,月刹和流光的悲剧,就是你的预兆。”
风中来自地狱的鬼语,⾼⾼低低的,细听之下,也难以辨识。
月⾊下,⾝形纤细的⻩衣少女顿足,抚着胸口。这呓语,究竟是来自鬼怪的蛊惑,还是她自己未消的心魔?真是难以分清。
以前朱碧总觉得,成人成鬼都无所谓,只要爱人相依就好。
但现在,长达半年,她看不到阳光,无法望渴光明,不能碰触人群,只有天黑下来,才能走在人迹荒凉的地方。怕伤了人,也怕被人伤。她知道,此生,她永远不可能碰到那些了。阳光,温度,人声,在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因为依恋谢起,灵魂产生执念,留在这具早该腐烂的*里不肯离去,这是对的吗?
朱碧一直觉得是对的。
可是现在,她开始怀疑。不能投胎转世,永不见天曰,这是她选择的。谢起却为了她,和她一起走向这样一条路。有多长时间,谢起也没有接触过阳光了?他现在爱她,会永远爱着她吗?会不会以后,因为这样的生活,而对她生出怨怼之心,如同月刹对流光。
她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对他不产生愧疚,毫无负担,装作不介意,和他一直走下去?
爱一时很容易,爱的越久,比温情更先感受到的,却是艰难。“永远”“一直”“不离不弃”她喜欢这样的字眼,世上却有更多的人就此辜负。凭什么,有什么样的力气,和天道轮回对抗呢?
谢起还有选择的余地,朱碧的所有,却只有他了。已经让他为了她,走向这样一条路。难道朱碧那样心狠,要把谢起的后路完全断了吗?她已经没有重见光明的机会,要为了这个借口,把谢起拉过来一起吗?
所有生灵,最想要的,都是做人。就连月刹和野鬼,不也是附⾝在死人⾝上。
而对谢哥哥…她真的从未看明白吗?
那时候月刹说“摆事实你也不信,只相信你的感觉?”
朱碧苦笑,她的感觉吗?她五感已经快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可能所有人都不信,谢起娶她的时候,阿爹已经过世了。那时候,连她都不信他会娶她,他却还是遵守了阿爹的遗愿。朱家的权势和财产,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朱碧这个朱家大姐小,更像是朱家的一个附属品。
那样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过她。让她怎么相信,现在他会放弃她?
再说——
“如果我觉得他不好,我自己会问他,不需要你们来告诉我。”
耳边发丝被晚风吹拂,驱去了一晚上的热燥不安。朱碧转头,向后院的另一方走去,要去见一见谢起。如果她不信任他,她会自己说给他听。突然,她闻到风中的腥血味,心跳猛的一停后,飞快速加。她皱眉,赶紧奔向那个方向。
越来越近,兵器交接的声音,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红衣和青衣打斗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
四处浓雾越来越深,人的痕迹消失匿迹。四方院中,⼲枯的树杪,凄冷的霜白,阴气极重。朱碧看到,谢起手持红伞尸吻,和红衣厉鬼打得难解难分。谢起武艺极⾼,虽本来不是厉鬼的对手,但有尸吻在手,即使并不撑伞,仅以伞柄为武器,月刹一时也拿他不住。
红⾊魅影被团团黑气笼罩,尸吻的清光在谢起手中流转。一人一鬼的打斗,转眼已数百招。没出息的陈姑娘早就躲到柱子后,抱着头惊恐发抖。仔细看,月刹虽然奈何不得谢起,却一直庒制着谢起,让谢起没办法撑开伞。这才让他们的打斗,延续下去。
朱碧喃声“怎么回事?”
月刹看到她,眼中有喜⾊“朱碧妹妹,快帮帮我!谢起要杀我!”
朱碧微惊,看向谢起。他眉眼清冷漠然,注意力本来全在厉鬼⾝上,听到月刹开口,偏头看到朱碧。月刹趁此机会,手指伸长,黑气相罩,拍向谢起胸前。
朱碧飞上前,扶住谢起。月刹愣了一愣,看她。
谢起刷地撑开伞,朝向月刹。
“啊——!”厉鬼凄厉惨叫,尸吻的晕红笼罩住她,将她昅进去。
月刹的尖锐指甲,锁住谢起咽喉,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