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起说,他在山上的那些年,因为沈夜书心肺衰竭、要好好休养,才耽误了许久,师父也为他操碎了心。后来,沈夜书⾝体调养的差不多了,更不忍心让年老的师父为自己担心,才下了山,四处游历。他自知自己命格不好,也再没有那份少年时的心力去参与人间诸事,便只浑浑噩噩地活着,挣一口酒钱罢了。
或许在十年前,曼砂的信送到谢起手里时,沈夜书就已经推算出了师妹和师妹夫的死讯。于是才有了他的离开,师父借醉酒的悲声长哭。师父一生三个徒弟,虽然死前的曰子,都是和小徒弟度过的,可是谢起知道,师父心中最关心的,是他自小养大的大徒弟。
少年时,谢起总认为沈夜书薄情寡义,人前宽厚长笑,人后死不往来。就是曰后师父去世,沈夜书也没有回来过。但此时,从静女口中听到真相,知道沈夜书那诡异的命数,谢起才明白,沈夜书不和他们亲近,实是为了保护他们。
“你说,师兄他懂得玄学?”谢起问静女,这些,连他都是不知道的。
静女点头“我娘说,大叔叔手中有一副⻳壳,用来卜卦用。他偶尔兴致来了,会为人批命。师公曾说过他,说批命卜卦相当于开天眼窥测天机,让他慎用。但大叔叔认为,他已经不可能更倒霉了,若能推测未知,替人避免来曰苦闷,也是很好的。可是师公终究不同意,后来在大叔叔⾝体败坏后,更是几乎不再卜卦了。叔叔,你也没见过大叔叔批命吗?”
谢起微笑“不错,我也没见过。”他目中微顿,沈夜书能够开天眼窥测天机,那师父必然也是精通此术。可师父从来没教过他,或许是认为沈夜书的悲剧,是和天命对抗的结果,不希望自己的小徒弟也走上同样的路。卜算未来么…谢起想着,如果见到大师兄,这倒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沈夜书能算人的命,不知道…朱碧的命,他是否也能看出来呢?
再回头看看静女,和一旁无聊的谢休…谢起眸中神⾊更深了,唔,师兄少年时心肺衰竭,后来又天天浸在酒里,⾝体早就蹋糟得不能更差了。他如果把静女送到沈夜书⾝边,让静女替她父⺟偿还过去恩怨,照顾沈夜书到死…这算不算一件大善事呢?
众人正在河边休息,朱碧蹲在那里生火,静女坐在一旁,谢休喋喋不休地跟她吹嘘着自己的经历,换来朱碧嘴角的轻笑、和静女面上的好奇。谢休说到得意处,一抬头,就看到谢起看着静女若有所思的神⾊,一愣。谢起这个眼神、这个眼神…
谢起也看到了谢休怔愣的神⾊,眸⾊一敛:至于谢休,不用考虑吧?谢休也没有爱到静女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如果静女要留在沈夜书⾝边的话,谢休的心就应该收一收了。
谢起道“你没点眼力劲?还不去帮你阿碧姐姐做饭,就知道坐享其成。”
谢休气“好像你自己在⼲活似的。”
谢起大言不惭“我在想事情,比你浪费的口水重要得多。你要真想再走一程,就发挥点作用。不要让我觉得你像只猪,除了吃还是吃,一点用都没有。”
谢休面皮一僵,龇牙咧嘴,谢起就知道踩着他的痛处,死命捻,一遍又一遍。他就是还不想回青显,就需要被他这么奴役吗?
谢休正要反驳,就见静女先到朱碧⾝边去了“阿碧姐姐,我帮你生火。”
这么多天,朱碧早就习惯煮饭婆的定位了,也从来没想过让他们帮忙。现在静女跳过来,倒让她受宠若惊“啊…其实你坐着就好。”
静女头摇“我也要做事,不能一点用都没有。”
朱碧抬头,看向谢起,眼神责怪: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看,让静女误会你在含沙射影地说她呢。
谢休看静女都动了,没办法,只好也凑过去挽起袖子要帮忙,口上抱怨“阿碧姐姐,你看看谢起!他都不⼲活,还指派我们!你说说他!”
朱碧笑“你哥说的很对呀,他负责想事情,脏活累活让我来就好。”说完,还向谢起揶揄地眨眨眼。
谢起知道她在借此吐槽自己,便也笑了,却对谢休板脸“你没看到你挡着静女了?我看你根本不会做,还是去拾柴火吧,你不要跟我说你连拾柴都⼲不好。”
朱碧一怔,看向谢起。谢休则被他弄得气死了,跳起来就要大吵一架,谁怕谁啊。却听静女说“是呀,阿休,你去再拾些柴吧。你老在我跟前晃,我头晕。”
“…好,我去拾柴!”谢休少年气闷地走了,走一步,却又疑惑地转过头,看着谢起,语气迟疑“你…不是在图静女什么吧?”谢起刚才看着静女时那个眼神,他总觉得不对劲。
谢起道“我用得着算计吗?”
谢休转头就走,再不想跟他说一句话了:骄傲自大,故弄玄虚,又硬又臭,真是到死都改不了的坏脾气!
谢休走后,静女代替朱碧生火做饭,朱碧站起来,走到谢起⾝边,拉拉他的袖子。
“嗯?”谢起懒懒地垂头,把她抱到怀里。
朱碧低声“谢起,你不要算计静女。”
谢起一顿“…我没有。”
朱碧微微笑,看着夜中蹲在那里的少女,慢慢道“别人看不懂你的心思,难道我看不出来吗?那个时候不是说好了,让静女跟谢休回青显?你现在却要变卦。”
谢起⾝子微僵,半晌道“…我倒是忘了,你太了解我了。”他笑“有个这么了解我的人,真是没有全安感。万一有一天你要杀我,我是躲不了的。”
朱碧侧头看他“我不会杀你,还有,不要转移话题。”
谢起沉默。
朱碧轻轻拉他的手,柔声道“谢哥哥,你不要再动什么手脚。静女很好,她失去了父⺟,我不想她现在唯一认识的一个亲人,还在想着算计她,从她⾝上得到些什么,那太忍残了。你不要再管静女的事,好不好?”
谢起不想应她,可看到她祈求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心中不忍。他只好不情愿道“好,我不会推波助澜。不过如果是静女自己的选择,你也莫推到我⾝上来。”
知道他这算是别扭地妥协了,朱碧笑,依偎在他怀中,并仰头亲亲他紧绷的下巴。她轻轻地亲着,才平复了他僵冷的⾝体。她知道,有谢起这个保证,就够了。她总觉得亏欠谢休良多,如果谢休真的喜欢静女,她是不希望静女离开的。
谢起突然打个噴嚏,朱碧看他,他道“突然觉得很冷。”
朱碧疑惑,看看四周,又看看天⾊“谢哥哥,离下一个城镇,还远吗?”
“怎么?”谢起不解。
朱碧神⾊严肃“算算曰子,该到鬼节了。”她看着谢起“你觉得冷,是刚才有个小鬼在你肩膀上吹口气,不过他已经走了。在鬼节来之前,我们还是赶紧找下一个城镇,不要在野外晃荡了。”
谢起闲散的神⾊敛起,点头。
抱着柴火跑回来的谢休听到了朱碧的话,撇撇嘴“不至于吧,阿碧姐姐?不就是鬼节么,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要都像你说的这样,鬼节到了,大家都缩在屋里不要出门,人还怎么活啊?”
谢起道“平时是没什么,现在却未必。你忘了我们一行人是怎么回事吗?阿碧是艳鬼,早就死了;静女⾝上有起尸书,本来也该死了。一行四人,有两个都算半死之人,你认为鬼门一开,不会有鬼注意到我们么?阿碧和静女倒是无所谓,没有几个鬼能斗过艳鬼,也没有鬼会轻易招惹起尸书,我⾝上也有尸吻还有原字,只有你…呵呵,你说如果鬼门一开,百鬼夜行,遇上我们四个,他们最想吃的,是谁啊?”
随着谢起一字一句的说下去,谢休脸⾊瞬间就苍白了。他哆哆嗦嗦地跑到朱碧⾝边寻找安慰“阿、阿、阿碧姐姐,谢混蛋是胡说的是吧?”
朱碧同情地看着他“…你哥说的是实话。阿休,如果不能快些进城的话,你要多加小心。”
阿休好想大哭,抱着她不松手“阿、阿、阿碧姐姐,我决定了,我最爱你了,我要和你走一起,你不会嫌弃我吧!”
朱碧好笑,目光游离“我倒是不会…”
谢休头上被重重一敲,被人提着领子踹出去,耳边是谢起阴冷的声音“不要趴在我老婆⾝上!”
朱碧的后半句话这时候才说完了“谢哥哥会。”
谢休可怜的目光看向静女,静女想了想“你被嫌弃了。”
“…”谢休无语,我一直被嫌弃啊姑娘!
静女向他伸手“起尸书很厉害是么?那你和我站在一起吧。”
谢休就等着她这句话,赶紧跑过去,紧紧拉着她的手,静女走一步,他连忙跟一步。静女十分困惑地望他,张张嘴,想说“你不用这么害怕,就算有鬼来了,你哥哥他们在,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谢休愁苦地看着她“静女,你一定要保护我啊,我最信任你了。”
静女看他半天,点点头,随他了。而成功跟静女手牵手的少年,则露出得意的笑,冲朱碧感激地一笑。
朱碧目光移开,低声跟谢起说话“你弟弟真无赖。”谢休也和他们行走这么久了,不至于怕鬼怕成这样。
谢起淡淡一笑,不加点评。追姑娘嘛,不无赖一点,怎么行?
☆☆☆
水声,一滴,又一滴,像血从肤皮中流下的声音,在耳边不间断。
少女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谢哥哥?阿休?静女?…你们都在哪里?”
不经意间,眼前光线大亮。她看到了熟悉的⾝影,心中欢喜,跑过去“谢哥哥!”
那些人回过头,是一张张惨白如纸的沉睡面容。
她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谢哥哥!”她跑去抱他。
“阿休,静女!你们都怎么了?醒来啊!”
伸手到鼻下,毫无气息。
少女跌坐在地,天空开始下雨,是红⾊的血。她痴痴笑“嘻、嘻嘻…”你们都死了,是么?
地下生出一个黑⾊大洞,把那些人昅了进去。
世界,重新灰暗。
只有那水声,滴答滴答,血一样,在她耳边不停歇。
☆☆☆
朱碧坐在马车中,想着心事。谢起说,按照他之前收到的消息,沈夜书住在琼州,离这里还很远。那么,他们真的是要在外面过鬼节了?
她知道,她是艳鬼,静女⾝上有起尸书,就算有鬼路过,也不敢招惹他们。明明,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如此不安?为什么,她会梦见那么可怕的事情?
是鬼门大开的原因,还是沈夜书带来的奇怪命数?
朱碧低眼挣扎,好几次要出去跟谢起说“我们不要去琼州了,我觉得你的师兄很不全安。”
可是一回头,看到静女纯澈的目光,她就说不出口了。
“静女,如果你知道去找你大叔叔,你会死,你还要去找他吗?”
“是的,阿碧姐姐,我并不怕死亡,我本来,早就应该死了。起尸书能庇护我一次,它不会庇护我第二次。”
朱碧笑一笑,无力再说下去。无中生有的梦,怎么能说服他们呢?她只是艳鬼,她并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她掀起帘子,看到外面飘雨。好像又感受到梦境中那阴沉晦暗的血雨,一张张沉睡无声的脸容,还有那被隐蔵在黑暗中,她没有看到的…仇恨和怨念。
一步步,把他们牵引着,带到那里。